摘 要::“求放心”的概念是孟子首先提出的,出自“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與“四端之心”有所不同。由于宋明理學(xué)諸家多借助詮釋儒家經(jīng)典而宣揚各自的主張,所以,“放心”也成為他們所關(guān)注的對象,從而有了諸多不同的解釋。本文著重考察孟子“求放心”在宋明理學(xué)各個時期的流變,以加深對“求放心”之說以及宋明理學(xué)中“心性論”的理解。關(guān)鍵詞:求放心 仁 宋明理學(xué)
“求放心”說最早見于《孟子》,《告子上》云:“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首先需要了解孟子之“心”。蒙培元認為“心”有三種含義,其中之一就是以孟子為代表的“道德之心”,“指人的情感心理升華而形成的道德意識,是道德理性范疇”①。在孟子那里,“心”是主體自身內(nèi)在的道德意識,是人本來固有的仁義之心,即所謂“本心”或“良心”。至于“放”,《告子上》以斧伐木之喻而言,人之所以放逐、喪失其良心而無仁義,就猶如斧斤之伐于木也,“放”即“喪失”。《孟子注疏》也以“放散”釋“放”。按照傳統(tǒng)解釋,孟子之“放心”,是指喪失良心,即放失仁義之心。
孟子的“放心”和“四端之心”緊密相關(guān)但又不同。《告子上》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筭者,不能盡其才者也。”依孟子的觀點,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是仁、義、禮、智的萌芽和開始,仁、義、禮、智來自這四種情感,也就是“四端之心”,是人人先天固有的,但由于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可能會“放逐”、“喪失”。“四端之心”是四種非常普遍的道德情感,擴而充之可為仁、義、禮、智四德,也有可能受外界影響而“放心”。“放心”是“四端之心”在外界作用下的一種狀態(tài)。孟子認為人先天是善的;之所以不善,不是因為他們的資質(zhì),而是“不能盡其才”,即沒有充分發(fā)揮他們的人性本質(zhì)所致,因此主張“求放心”,向內(nèi)心去求索。
孟子強調(diào)學(xué)問之道的根本在于“求放心”。尋求放失的仁義之心,而呈現(xiàn)“本心”之本然狀態(tài),這是儒家的道德修養(yǎng)之法,也是孟子對孔子“仁”、“義”的內(nèi)在化。“求放心”和“仁義”之間關(guān)系密切,從漢代以來,歷代注家都有所注目。《孟子注疏》認為“能求放心,則仁義存矣”②,趙佑《溫故錄》曰:“求放心,即是求仁義而全乎人也。”③求得仁義,才能夠成全自己的本然天性,保持自己的先天善性。錢穆也說:“求放心,即求其所失仁義之本心也。”④
在宋代理學(xué)家眼中,“求放心”有不同的含義。程頤認為“‘放心’,謂心本善,而流于不善,是放也”⑤,心之本體是善的,卻流于不善,于是便有了“放心”,孟子“放心”便附有“流于不善”之義。程顥曰:“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fù)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xué)而上達也。”主張去其不善而復(fù)其善,恢復(fù)心之本體。朱子接受了程頤的觀點,聲稱“學(xué)者須是求放心,然后識得此性之善。人性無不善,只緣自放其心,遂流于惡”。他稱賞程顥所言“乃孟子開示切要之言”,但否定了其收回已放之心的主張,認為已放之心不可能被收回,若能收回來,也非放前之心。朱子認為,二程都以“人心本善”為出發(fā)點,“惟明道語未明白,故或者錯看,謂是收拾放心,遂如釋氏守個空寂。不知其意謂收放心只存得善端,漸能充廣,非如釋氏徒守空寂,有體無用”,糾正程顥將禪學(xué)“徒守空寂”等同孟子“求放心”的思想,主張“收放心,只是收物欲之心。如理義之心,即良心,切不須收。須就這上看教熟,見得天理人欲分明”⑥,在孟子“求放心”中加入“天理人欲”的理學(xué)色彩。朱子認為“放心”具有普遍性,“四海九州,無遠無近,人人心都是放心,也無一個不放。如小兒子才有智識,此心便放了,這里便要講學(xué)存養(yǎng)”。而“求放心”和“四端”是“一收一放”的關(guān)系:“‘學(xué)問之道無它,求其放心而已。’又曰:‘有是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孟子說得最好。人之一心,在外者又要收入來,在內(nèi)者又要推出去。《孟子》一部書皆是此意。”“求放心”為收向里,而“四端擴而充之”為推出去,都由“本心”決定。另外,朱子也強調(diào)了“求放心”和“仁義”的聯(lián)系,“能求放心,則不違于仁而義在其中矣”⑦,這是朱子“仁”說的延伸,他認為仁包四者,是全德之名,“存得仁”便是“求放心”的關(guān)鍵。
對孟子之“求放心”,朱子還持有微辭。他指出“放心不必是走在別處去,但一札眼間便不見。才覺得,又便在面前,不是難收拾。自去提撕,便見得是如此”,“‘求放心’,也不是在外面求得個放心來,只是求時便在。‘我欲仁,斯仁至矣’,只是欲仁便是仁了”,“求放心”并非如程子所謂以一心求一心而分心為二,也非將在外的另外一物收拾回來,而是“心不待求,只警省處便見”。因此,他不斷地聲明孟子“已是說得緩了”、“說得慢了”、“早是遲了”,心如需“求”時,它早就沒了。朱子還指出孟子論述“求放心”時的雞犬知求之喻是不周全的,雞犬放失后不確定的因素非常多,或者被殺了,或者走失了,很有可能就求而不得,但放失的本心則肯定會求得,朱子一再強調(diào)其“心不待求”的主張。朱子概括其“求放心”的觀點說:“所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非是學(xué)問只在求放心,非把求放心為學(xué)問工夫,乃是學(xué)問皆所以求放心。”
“心”被陸九淵提到了本體的高度,由道德本能提升而成為道德本體,主張“心即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本心”成為一個具有倫理屬性的“精神實體”。⑧從而對“求放心”也就有了不同的理解:
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為人,而與禽獸草木異焉者也,可放而不求哉?古人之求放心,不啻如饑之于食,渴之于飲,焦之待救,溺之待援,固其宜也。學(xué)問之道,蓋于是乎在。下愚之人忽視玩聽,不為動心。⑨
強調(diào)“仁義者,人之本心也”,“仁義”是人有別于禽獸最根本的屬性和特征。“求放心”就如同饑而食、渴而飲、焦待救、溺待援,恰合時宜,學(xué)問之道之于“求放心”也是如此。他認為,“人孰無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賊之耳,放失之耳。古之教人,不過存心、養(yǎng)心、求放心。”人都有仁義之心,惟獨擔心其被“戕賊”、“放失”,而“求放心”就成為一種非常重要的教育方法。面對“求放心”,君子和小人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良心之在人,雖或有所陷溺,亦未始泯然而盡亡也。下愚不肖之人所以自絕于仁人君子之域者,亦特其自棄而不之求耳”,下愚不肖之人如果真能“反而求之”,也能求得“本心”的呈現(xiàn),“此無他,所求者在我,則未有求而不得者也”,這與朱子“心不待求”的觀點相通。
明代心學(xué)大師王陽明認為孟子“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一語是“知所以為約之道”的,“理一而已,人欲則有萬其殊。是故一則約,萬則煩矣。雖然,理亦萬殊也,何以求其一乎?理雖萬殊而皆具于吾心,心固一也,吾惟求諸吾心而已。求諸心而皆出乎天理之公焉,斯其行之簡易,所以為約也已”⑩。“心”不僅是道德意識的本源,而且是一切宇宙萬物和道德觀念的本源,以及判斷是非的標準,故有“求諸心而皆出乎天理之公”之說。陽明主張“君子之學(xué),惟求得其心。雖至于位天地,育萬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陽明借助“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來闡述其“良知說”,比陸九淵更突出主體思想。
與陽明同時代的湛若水強調(diào)“知本則志立,志立則心不放,心不放則性可復(fù)”,以“知本”為要,學(xué)問思辨,知本才能志立,志立心才能不放。他懷疑孟子的“求放心”之說:
孟子之言求放心,吾疑之。孰疑之?曰:以吾心而疑之。孰信哉?信吾心而已耳。……心體物而不遺,無內(nèi)外,無終始,無所放處,亦無所放時,其本體也。信斯言也,當其放于外,何者在內(nèi)?當其放于前,何者在后?何者求之?放者一心也,求者又一心也。以心求心,所為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只益亂耳,況能有存耶?故欲心之勿蔽,莫若寡欲,寡欲莫若主一。{11}
湛若水以“吾心”而懷疑“求放心”,認為心之本體“虛”、“靈”,受外物影響而變得“塞”、“昏”,但心之本體仍然存在,只是因物欲蒙蔽而使心體不明,如同“失去”一樣,總之是“無內(nèi)外”、“無所放處”、“無所放時”的,而謂“放心”,便已非心之本體。湛若水強調(diào)與陽明之心不同:“吾之所謂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故無內(nèi)外;陽明之所謂心者,指腔子里而為言者也,故以吾之說為外。”其實湛氏和陽明都是注重內(nèi)心修養(yǎng)的,只不過湛氏受程朱重視學(xué)問的影響較大,承認外物的客觀存在,主張通過學(xué)問而得自己心中的天理,心將歸于天理而不放,所以,陽明以為湛氏的“隨處體認天理”是“求之于外者”。湛氏針對程子之說而指出,人只有一個心,如果有一個“放”的心,一個“求”的心,“以心求心”,就會變得更加混亂,他強調(diào)“寡欲”才會使心之本體不受蒙蔽,心便不會“放”了。
顏鈞是泰州學(xué)派的重要代表,主張“制欲非體仁”、“放心體仁”之說。“放心”是他思想的核心之一,他對“放心”的闡述如下:
子惟不敢自信其心,則心不放矣。不能自見其心,則不敢自信,而心不放矣。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放心之謂也。孟子曰:“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放心則蕭然若無事人矣。觀子之心,其有不自信者耶!其有不得放者耶!子如放心,則火然而泉達矣。體仁之妙,即在放心。{12}
“體仁之妙,即在放心”是顏鈞的主要思想,他非常重視“放心”,將“放心”作為“體仁”的關(guān)鍵,但已不是孟子“放失的仁義本心”。正如有人所說,“在山農(nóng)看來,‘放心’就是指敞開心靈、任其自然,完全應(yīng)當作正面積極的理解。由此出發(fā),‘制欲’則被認為走向了‘放心’的反面”{13},
顏鈞將“制欲”和“放心”相對立,強調(diào)“制欲非體仁”,而又主張“放心體仁”,這是承繼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而來的。在顏鈞的思想中,“放”不再是“放失”之義,而有了“順從”的意味。他指出,“不敢自信其心”、“不能自見其心”,心則不放,反之,“自信其心”、“自見其心”則“放心”,如“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是“放心”的表現(xiàn)。
蕺山學(xué)派的開創(chuàng)者劉宗周以“慎獨”為理學(xué)思想的宗旨,孟子的“求放心”、王陽明的“致良知”等都囊括其中。他曾言:“先儒之求放心者,大概捐耳目,去心智,反觀此澄湛之本體。”{14}所要反觀的“澄湛之本體”即人之本心,認為這是“求放心”的旨意所在。其《求放心說》又云:
程子曰:“心要在腔子里。”此本孟子“求放心”而言。然則人心果有時放外耶?即放外,果在何處?因讀《孟子》上文云:“仁,人心也。”乃知心有不仁時,便是放,所謂“曠安宅而不居”也。故陽明先生曰:“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至哉言乎!程子又曰:“吾學(xué)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夫既從自家體認而出,則非由名相湊泊可知。……仔細檢點,或以思維放,或以卜度放,或以安排放,或以知故放,或以虛空放,只此心動一下,便是放。……心齋云:“凡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無極而太極,即自家真底蘊處。學(xué)者只向自家尋底蘊,常做個體認工夫,放亦只放在這里,求亦只求在這里,豈不至易?豈不至簡?故“求放心”三字,是學(xué)人單提口訣,下士得之為入道之門,上根得之即達天之路。
“心有不仁時,便是放”,是明儒中比較普遍的觀點,也是漢代以來傳統(tǒng)解釋的延續(xù)。劉宗周主張“學(xué)者只向自家尋底蘊,常做個體認工夫,放亦只放在這里,求亦只求在這里”。“自家尋底蘊”、“體認工夫”引申了程子“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陽明認為程子所謂“腔子”就是“天理”,蕺山接受此觀點,反對如以往理學(xué)家那樣分“人心”、“道心”為二,主張“道心即人心之本心”,所以“言‘求放心’,不必言‘求理義之心’”。“放心”之易,“只此心動一下,便是放”,由于人欲等外界的作用,此心便離自家。而無欲、無妄就能達到“無極而太極”的境界,也就是“自家真底蘊處”。“放心”易,“求放心”也不難,能自家尋真底蘊,做個體認功夫即可。
宋明以來,在詮釋“求放心”的過程中,逐漸附有理學(xué)家自己的思想特點,“放心”已不是因“不能盡其才”所致,而是人欲影響的結(jié)果,因此以求去除人欲,收回已放之心,并逐漸將孟子道德意識層面的“心”提高到本體的高度,強調(diào)“求仁”。朱子更是詳細論述“放心”,并以其“心不待求”的思想懷疑孟子之“求放心”。陸、王心學(xué)更加突出“心”的主體性,或偏重內(nèi)在、或內(nèi)外皆重,都強調(diào)“求放心”的必要,雖然泰州學(xué)派顏鈞“放心體仁”之“放”沒有了“放失”之義,但還是將其作為“體仁”、“求仁”的主要方式。經(jīng)過宋明理學(xué)不同的詮釋,孟子“放心”的內(nèi)容日益豐富,但我們應(yīng)該看到他們在具體解釋中的特點,以及與孟子原意之間的差異,從而有助于掌握“心性說”的發(fā)展流變。
① 蒙培元:《理學(xué)范疇系統(tǒng)》,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95頁。
② 趙岐注,孫 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版,第311頁。
③ 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87頁。
④ 錢穆:《朱子新學(xué)案》,巴蜀書社1986年版,第543頁。
⑤ 程顥、程頤:《二程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57頁。
⑥ 朱熹:《朱子語類》,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08頁。
⑦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4頁。
⑧ 侯外廬:《宋明理學(xué)史(上)》,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64頁。
⑨ 陸九淵:《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73頁。
⑩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61頁。
{11} 湛甘泉:《湛甘泉先生文集》,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75頁。
{12} 顏鈞:《顏鈞集》,黃宣民點校,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82頁。
{13} 吳震:《泰州后學(xué)顏山農(nóng)思想緒論》,《浙江社會科學(xué)》2005年第1期。
{14} 劉宗周:《劉宗周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35頁。
作 者:武云清,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主要從事中國文學(xué)思想史研究。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編者手記:杜碧媛
儒學(xué)大致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先秦儒學(xué)、兩漢儒學(xué)、宋明理學(xué)、近現(xiàn)代新儒學(xué),這是儒學(xué)大轉(zhuǎn)型之下的視野,如果微觀至各個階段,有關(guān)儒學(xué)的細末討論也是存在多聲部的爭鳴的。武云清《孟子“求放心”與其在宋明理學(xué)中的流變》即以孟子“求放心”概念做縱向式的探討,力求考察其在宋明理學(xué)這一階段中的各個時期的流變。如果再將其放在先秦至近現(xiàn)代甚至當代的背景上,對“求放心”說做整體性的流變探討,我相信,這一研究會更完善的。還有,對儒學(xué)、國學(xué)、傳統(tǒng)文化中的各種觀點,就應(yīng)該將其置入不同的歷史時空中給以具體的辨析,否則,大而化之,儒學(xué)、國學(xué)、傳統(tǒng)文化,就會在各種泛泛的論說中,成為“一盆糨糊”“糨糊一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