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之后,我曾經在南京郊區一個叫中保村的村落租房。那地方不大,僅僅是一小間,大約15平方米,吃飯、睡覺、看書全在其中。白天到報社上班,加完班之后,趕回出租屋,晚上大概10點左右,我有夜戰的習慣,常常看書或是寫作到夜里兩三點,方能入眠。
時間一長,我發現一個奇怪現象。每臨子夜時分,一只老鼠會按時來“拜訪”,雷打不動。最初,面對它,我有些恐懼,后來逐漸習慣成自然了。它磨它的牙,我看我的書,相安無事。倘若有一次它有事不來,我反而有些不習慣。但習慣歸習慣,我還是希望像隔壁鄰居那樣一個人住寬敞的大套。
鄰居姓宋,一個大約20歲的女孩。我第一次見她,一身孕相,恐怕有五六個月了。每次遇上,她總是一臉幸福的笑容,像花兒一樣綻放。小曲時不時掛嘴邊,輕輕滑落下來,叮咚悅耳,頗有些詩意。通過接觸得知,宋姑娘是蘇北人,丈夫是搞裝潢的包工頭,很能掙錢。她說生完孩子,丈夫會把這個大套買下來,好好裝修一番,顯得寬敞、明亮些,對孩子成長有好處。說話時,嬌小女人稚氣的臉上堆滿笑容,時時閃爍著動人春光,猶如3月里的鮮花。
大約2個月之后,一次我下班回來,很遠便聽見熙熙攘攘的喧鬧聲。走進院落,發現宋姑娘和一個陌生女人打起來了。那女人拽過宋姑娘頭發,一邊順著樓梯往下拉,一邊罵著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話。聽幾位鄰居議論說,宋姑娘是包工頭包養的,被人家老婆發現了,打上門來。
不知是那個女人用勁太大,還是宋姑娘有孕在身,樓梯上留下斑斑血跡。房東怕事情鬧大,趕緊撥打110電話,警察將宋姑娘送進了醫院。之后,我搬到新住處,也不知道宋姑娘如何?只能默默祝愿她一切平安吧。
新住處是座小洋樓,位于新街口,是一處非常繁華的場所。洋樓磚木結構,造型優雅別致,鋪著木地板,特別是樓梯的扶手做工考究,摸在手上,像玉一般有溫潤感,帶有絲絲縷縷的余味,令人遐想不已。
洋樓主人住在一樓,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太太。特別愛干凈,花白頭發梳得服服帖帖,衣服永遠是淡雅素潔。老太太格外講究禮儀,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絲絲高雅之氣,明顯看出少年時代受過良好教育,應該是大戶人家的閨秀。
每次從報社下班回來,都能看見老太太那張燦爛的笑臉。間或回家太遲了,她會送一瓶開水給我,說平時要多喝水,對皮膚好,看起來滋潤,有風采。經常受她恩惠,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有些閑隙,我帶著兩盒茶葉走進老太太的臥室。
床上鋪著藍白相間的印花布床單。兩把椅子,雖然有些陳舊,但扶手上的花紋依然清晰。放在櫥柜上的一幀黑白照片格外吸引我目光。那相框中的女子大約20上下,朝氣勃勃,青春逼人,兩頰淡淡的酒窩忽隱忽現,猶如花間閃爍的露珠,晶瑩剔透,望之會令人怦然心動。
我原以為照片中的女子是老太太女兒,她說是她自己,是1935年春天,中央日報記者拍的。回憶起往事,她頗自豪又夾雜著一些羞澀。19歲那年,被交通部一位次長看上了,經常帶她聽歌、跳舞,見過許多顯要和社會名流,和孔祥熙、宋子文、張學良都跳過舞。印象中,張學良很帥,風度翩翩,難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歡他。他還留有一幅徐悲鴻當年給她畫的素描頭像。當時她和同伴去中央大學玩,碰巧遇上徐悲鴻,便畫了這幅畫,她一直保存著。老太太還知道許多民國年間知名女人的軼事,如蔣碧薇、陸小曼、林徽因、張愛玲等,談起來頭頭是道,如數家珍,讓我既佩服她的記憶力,又羨慕她當初的幸運。
老太太最津津樂道是說她的初戀,那位次長特別寵她,有求必應,她享受了那個年代一個女孩所能享受的一切。這座小洋樓就是她20歲生日的禮物。次長說她長得像郁金香,私下里昵稱為“香香”,聽起來很土,其實很洋氣。抗戰期間,兩人到了重慶,后來,次長去了臺灣,她一直住在這里,“文革”期間曾被趕出來。老太太來到我租住的房間,說當年這是臥室,墻上掛著什么,地上擺著什么,清清楚楚,情不自禁沉浸在往事回憶中。
知道了老太太身世,我不時到她那里聽真實版本的民國往事,記錄下許多。老太太也向我借了許多書,其中有臺灣出版的蔣碧薇回憶錄《我與悲鴻》和《我與道藩》。
有一天,老太太帶著一份《南京日報》興沖沖問我:“上面的連載是不是你寫的?”我點點頭。她一臉驚訝:“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作家啊!”從此之后,周圍人都知道我是位作家,寫書的。如果我在電視上出現了,他們會爭先恐后說,在電視上看見我了。尤其是老太太經常用欣喜的眼神望著我。
第二年春天,我去湖北采訪,時間比較長。回來時,老太太走了,靈堂設在一樓,她的養子跪在那里。遺像是一張近期照片,而那幅留著俏麗容顏的玉照被放在墻角了。應該把美好東西留給大家啊!我有些憤憤不平。走在樓梯間,聽腳下傳來木板因互相擠壓,而不時發出的聲音,仿佛又聽到老太太慢條斯理的敘述,看到她忽現出郁金香一般的笑容,那笑容里包含著曾經的幸福,像花兒一樣綻放。
第三次搬家住到草場門邊,周圍有許多高校。鄰居姓楊,碩士研究生在讀,安徽人,曾經是中學美術老師,老公仍在中學教書。楊碩士學習特別刻苦,練字在一塊碩大城磚上,蘸水之后寫正草隸篆。她說這樣能省許多錢,家里實在太窮。我不經意將單位廢報紙成捆帶回來,她特別興奮。過不了多久,報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她的勤奮,是我這個平時自認為很用功的人覺得汗顏。大概過了兩個月,她老公帶著3歲的兒子來南京,小家伙長得很可愛。可能營養不好,顯得瘦弱一些,見了人,有些懦懦的。晚間,我買了些菜,請他們三口聚一聚。她老公談起正準備考研究生,楊碩士當場堅決反對,講要等到她畢業找到工作以后才可以。夫妻倆當著我的面拌嘴,鬧得不歡而散。
老公走后的星期天下午,房東要楊碩士交房租,她低聲下氣懇請對方寬容幾天。我環顧房間,墻上有兩張照片,一幅是夫妻倆結婚照,另一幅是三口之家,楊碩士笑容洋溢,充滿對生活的無限激情,幸福的感覺,沿著嘴角蕩漾著。除此之外,懸掛著許多書法條幅。我掏出半個月工資500元錢,買了其中兩幅,裝裱后掛起,頓時覺得文氣很多,有些儒雅的味道。我就在這清新繚繞的房間里寫作、生活,過著平淡的生活。
我去北京采訪一位明星,回來之后發現楊碩士吊死于出租屋里。她的父母、老公、孩子都趕來了,大家哭得呼天吼地,極度悲傷。她老公幾次用頭撞墻,訴說責罵自己。我從他手中看到楊碩士遺書,說老公不聽她勸告,考上了名牌大學中文系碩士,家中斷了一切生活來源。雙方在農村的父母要贍養,孩子上幼兒園要花錢,前幾天房東又來催房租,覺得自己非常無助、無能,不如了此殘生,以求解脫。書法工整娟秀,有濃濃書卷氣,亦如她的形象。
楊碩士火化的當天晚上,我將買來的兩幅書法作品在秦淮河邊燒了。火光中,我又看到她的清秀面容,自己有些自責,覺得沒有盡力去幫助她,沒有多買些作品,甚至后悔自己這次出差。假如幫她渡過難關,也許她就是和衛夫人、蕭嫻一樣的大書法家。但假如是不成立的,無數的假如像多米諾骨牌,殘酷的現實只要輕輕一碰,嘩嘩全倒了。幾天中,我一直懊惱,竟生起病來。出院后,單位分新房,從此告別了租房生涯。
如今我偶然路過草場門,還會想起楊碩士,想起墻上的幸福照片,以及她幸福的笑容。不知她在天堂過得好不好,還寫字嗎?她的兒子應該有18歲了,考上大學沒有?還像他媽一樣熱愛書法嗎?
責任編輯:張躍東
美術插圖:陳奕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