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的年

過了臘八，“噼啪”聲不絕于耳，山村的年在鞭炮的脆響中越來越近了。

年到了，忌諱的事就多了。年30早上是不能放鞭炮的，怕驚動了神靈。前幾日把屋子、庭院徹底作了打掃，但年三十還是要認真掃一遍，辭舊迎新，把舊年的陳垢爛穢掃除凈，以嶄新的面貌、嶄新的氣象迎接新年的到來。“有錢沒錢，推個光光頭過年。”頭發長了亂了，一定要理整齊理精神。山村里，唯一會使推子的小學校長忙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他家門前排了好長的隊等待理發呢！數九寒天的日頭似乎凍僵了，走得蹣跚緩慢，終于到了頭頂，是貼對聯的時候了。女人弄一盆稠稠的糨糊，男人拿一小方桌攤開對聯，天太冷對聯抹上漿糊要迅速地貼到門框上。機靈的孩子承擔了運輸的任務，蹦蹦跳跳如梭子般來回穿梭。門框上紅得耀眼的對聯、門楣上花枝招展的半簾兒，陡添了節日的喜慶。日不覺已偏西，掛在山埡處，像熟透了的碩大西紅柿，隨時會被貪嘴的山埡吞下去。該祭先人了，男人、孩子洗了頭、洗了臉，女人拿出早準備好的新衣服，笑瞇瞇地看著男人、孩子換上。孩子高興得“嗷嗷”叫，男人和女人快意地笑著，臉燦爛如花。提上飯菜、水果、酒水、紙錢，男人牽著孩子去墳地了。天越來越冷，風像個頑劣的小子，得意地在山谷里盡情撒野。縮著頭，筒著手，急慌慌奔向墳地。墳地在向陽的山窩里，幾個墳包依偎著陷在密密的高高的糜糜草里，先人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過年要請先人回家，初五送回來，這和串親戚做客一樣，陰陽兩世界是不相容的。跪在墳前，小心翼翼地點燃紙錢，孩子高聲喊：“爺爺、奶奶，吃飯來，喝酒來，取錢來——爺爺、奶奶，回家過年了——”曲調悠長，一如當年爺爺、奶奶對孫輩親切的呼喚。回來的路上，男人不許孩子回頭張望，先人跟后人回家，看了的話，先人就請不到家了。男人、孩子縮著頭，頂著風向家奔，似乎先人在后面催呢！先人請回家，孩子就可自由大膽地放鞭炮了。

夜幕徐徐拉開了，喜慶的年夜大戲登場了，歡快的氣息彌漫了山谷。孩子沖出屋子，村道上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和連續不斷的鞭炮聲，凍僵了的大山被渲染得紅紅火火。“啪啪”響起敲門聲，張大爺、楊二叔、李三哥一伙人笑嘻嘻進門來：“過年好，斗大的元寶滾進來……做了啥好吃的，快讓我們嘗嘗！”女人滿臉堆笑：“過年好，來年發大財，哪有你們家的好吃呀……”殷勤地讓座，遞煙，上茶。擺上二葷二素的涼菜和花生、水果，燙一壺酒，男人們吆五喝六地喝起來。廚房里熱氣騰騰，炒菜鍋發出歡騰的“哧啦”聲，女人忙活著，她要拿出自己的絕活，在客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廚藝呢！幾盤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端上桌來，男人贊不絕口，酒喝得更歡了。在灶臺上擺上十五個花饃，點燃蠟燭，女人捧著點燃的三炷香，跪祭送子奶奶，女人低聲地禱告，感謝神靈送給她健康聰明的孩子，這是女人唯一祭拜的神了！二斤酒很快下肚了，男人還要燙，張大爺說：“去我家吧，今夜每家兩斤。”跟女人打聲招呼，男人像覓食的麻雀“呼啦啦”一窩蜂走了。女人追出門叮嚀：“少喝點，別忘了明早接神仙老爺。”除夕夜是男人的狂歡節，女人破例大肚寬容，讓爺們兒肆無忌憚地去喝酒、瘋鬧。男人腳剛邁出門，孩子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喜鵲涌進了屋，女人忙不迭地往孩子兜里塞糖果、花生，年三十孩子的兜就是圣誕老人的口袋，盛滿了禮品。孩子圍在紅紅的爐火前，烤凍得紅通通的臉、手。他們像一群不安分的小雀兒，待不多久又歡叫著飛出去了。屋子靜下來，女人看春節晚會，歡樂的節目逗得女人捧腹大笑。夜深了，女人仔細地打掃屋子，初一是不能掃除的，會把福掃沒的。新年鐘聲響起來，辭舊迎新的鞭炮聲鋪天蓋地“噼里啪啦”響起來，間或傳來幾聲震天動地的雷管爆炸聲，幾支五彩絢麗的禮花在天空燦爛開放，映亮黑沉沉的天，吸引山村人所有的眼球。山村沸騰了，歡樂瞬間淹沒了大山。

臉龐紅彤彤的孩子撲進門來，女人嗔怪：“哪兒野去了，你爹在誰家呢？”孩子撒嬌鉆進被窩：“爹又喝醉了，在王家胡吼花兒呢！”女人罵：“這個酒鬼，見了點貓尿就不要命了！”娘兒倆偎在被窩里不睡覺，熬夜熬壽，“山里人過年，瞎熬眼。”孩子纏女人，女人絮絮叨叨講有關年的故事。

鞭炮聲稀少了，夜進入高潮，黑色的天幕上星星眨著歡快的眼睛，說著悄悄話。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咚咚”，男人醉醺醺回來了。女人叫醒了孩子，孩子嘰嘰咕咕不肯起。女人喊：“接神仙老爺，放炮了。”孩子一骨碌翻起身，揉眼睛打哈欠。天蒙蒙亮，晨曦鍍亮了靜寂的山谷，空氣新鮮而清冷。院子里用松柏樹枝攏一堆火，火焰旺盛像歡快舞蹈的紅綢子。桌子上擺五個大饅頭、幾盤水果、核桃、棗兒。女人悄然地躲進了屋子，男人哈著手燃著三炷香，三拜九叩：“神仙爺爺保佑我全家人精爽、發大財、大吉大利……”孩子點燃一掛鞭炮，這是孩子過年最大的一次奢侈了！各家的鞭炮響起來，此起彼伏的震耳的鞭炮聲把大山新的一年吵得紅紅火火。

女人挑起水桶去取水了，新年的第一桶水要搶回家。女人在泉眼旁的大石頭上獻上一個花饃、幾顆核桃、棗兒，恭恭敬敬磕三個響頭。舀上清冽冽甜甜的泉水，扭著輕盈的身子，在扁擔歡快的 “吱呀”聲中擔水回家。

天亮了，紅紅的太陽溫柔地輕撫山谷。孩子牽著牛、驢、馬，男人背上一捆柴、五個饃、三張黃紙去了大場。各家聚齊了，柴攏成一個圓圈，燃著熊熊大火。人們朝著紅紅的太陽跪伏下來，村中有威望的白須飄飄的長者，拿黃紙在跪伏的人群頭上畫圈：“撩一撩，無病無災；撩二撩，大吉大利；撩三撩，福祿壽喜全到！”人們高聲應和：“無病無災了……大吉大利了……”紅布條系在牲畜的鬃上，饅頭掰碎喂給牲畜，去掉籠頭，孩子們一起揮動鞭桿，清脆的鞭聲響亮地炸響，牲畜受了驚，四下散開翹著尾巴撒起歡來，一時灰塵滾滾，遮天蔽日，孩子們大叫大喊沖上來踢飛了火堆。

這是新年的“出行”。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于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