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在上海剛剛改革開放之后不久,有些知識分子開始轉業經商——當時叫作“下?!薄谑且鹆艘粓鲫P于“人文精神失落”的公開討論,并結集成書(見王曉明編:《人文精神尋思錄》,上海:文匯出版社,1996)。彼時中國經濟剛剛起飛,今日的中國早已變成了全球化經濟的積極參與者。兩岸三地的華人,除了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的差異之外,也早已被市場的潮流所席卷,這些原先是基本的政治性差異,似乎也被淡化了。換言之,大家在日常生活上逐漸進入一個同一的新時代,這個時代,早已有人命名為“全球化”。
輕忽日常生活中的內心感受
什么是全球化?不必吊學術的書袋,只從一本暢銷書談起:托馬斯·弗理德曼的《地球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為什么這本從學術立場看來十分淺薄的書如此暢銷?因為它為世界經濟先進的國家和人民描述了一些生活上的現況和這些現況背后的新勢力,弗理德曼叫做“十種把地球變平的勢力”,依次是:1.1989年柏林墻的倒塌;2.1995年“網絡”的公開使用;3.計算機軟件的“作業流”和因此而起的4.“上載”;5.“外派”;6.“外緣開發”;7.“供銷連鎖”;8.“內派”;9.“信息”;最后還有10.“復制物”。
這一系列的新字眼,有的是作者自創的,有的卻是跨國公司早已使用的,總而言之,他把“后期資本主義”向全球發展的愿景,用生動的筆法描述出來了。但我的看法是,他未免把“全球化”對世界各地人民生活的影響說得太簡單了:似乎地球“平”了以后,大家都是受益者,“網絡”把全球化為一村,人人連成一線,而計算機新科技的媒體所帶來的現實,似乎也取代了生活上的真實。這一切所制造出來的效果又是什么?對人的心理和做人的生活倫理有什么影響?弗理德曼在書中全然不顧。他只為全球化而慶幸,絕口不提任何“后遺癥”。
另外一位學者——也是我的朋友——印度人阿柏度雷在近著《Modernity at large(全面現代性)》中,提出五種新的“景觀”:族群、媒體、科技、財經和意識形態,它們構成了一個新的“想象世界”,至于這個想象世界和現實世界如何區分,人如何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卻沒有詳論。
這些書,內容各有千秋,但都是外在的,沒有把生活在全球化之中的我們的內心感覺描述出來。我們是否能從“內在”的層次,探討一下日常生活到底受到全球化的什么影響,我們每天的感覺是什么?
現代性是早期的全球化
其實這種感覺潛伏了至少一百多年,它和所謂的“現代性”有關。西方的現代性起始于啟蒙運動和工業革命,是一場早期的全球化,它把資本主義的勢力逐漸擴張,從歐美到亞洲,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徹底的“工具理性”銷毀了傳統的宗教世界——也就是韋伯所謂的“去魅”——而使得我們的生活更“世俗化”,也更合理化和制度化。在這個“現代性”的世界中,我們似乎只生活在“當今”,沒有過去,也不知道將來。
“現代性”的時間觀念對我們日常生活的影響最大,用19世紀法國詩人查爾斯?波特萊爾的話說,現代性反映在我們每天過的日子,是“臨時的、短暫的、瞬間即逝的”,到了現今,時間過得似乎越來越快,而“過去”也被時間越推越遠,消失得無影無蹤。每一個人都覺得時間緊迫,不時看表(鐘表成了現代人日常必備之物);換言之,時間就是金錢——既然時間變成經濟價值,當然生活的節奏就加快了,于是速度也變成一種必需品,越快越好,它甚至進入人的身體,成了一種感官的刺激。這一切現代性的表征,在全球化潮流之中變得更全面,網絡科技所制造的“虛擬世界”使得它變本加“厲”,時間的壓迫感更強?!艾F代性”的時間觀念是直線前進的,“現在”只不過是從過去走向將來的過渡點,然而將來又會怎樣呢?直到20世紀初,人們還有某種終極幻想,認為未來的世界更美好,但到了20世紀中葉以后,戰爭和革命的洗禮使得這些美好的幻想也幻滅了,將來變成了一個未知數,“烏托邦”轉換成“反烏托邦”,世界末日的憧憬也越來越多,好萊塢制作的大量科幻影片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
沒有時間的“想象共同體”
也有人認為全球化的時空觀念與以前不同,時空壓縮的結果是時間的觀念和意義逐漸被空間所取代,甚至“全球化”本身也是一種空間的概念。網絡信息的流通更打破了時間的障礙。這種新的虛空間把現實世界的空間也縮小了。時間已不存在,“你那里幾點?”(蔡明亮的一部影片名稱)只不過是一句問候語而已,我們似乎都屬于一個沒有時間——或者說只有現在——的“想象共同體”,我們生活的城市就是這個“共同體”的具體表征。
這一種空間的描述,其實是和前面所說的時間上的“現在”感一脈相承的,它是否令我們當今生活得更美好?要回答這個問題并不容易。表面上看來,答案是肯定的,在物質生活方面舒服多了,也便利多了,誰還愿意回到物質條件貧困的古老鄉村去生活?然而,現代生活的逼迫感和疏離感又往往令人發懷古之幽思,緬懷那種鄉村的純樸生活,那種鄰里相親的人情世界,只不過這個鄉里世界已不存在,連懷舊情緒本身也成了幻想,于是只剩下“活在當今”。一個沒有過去也不知將來的心態是充滿焦慮和不安的。■
(“全球化下的人文危機”系列三之一;作者系學者、作家,現任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