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7月,你的新書《鴉片戰爭:毒品、夢想與中國的涅槃》在香港首發,試圖從新的思維和角度探討這場戰爭,你覺得鴉片戰爭對現代中國的意義何在?
根據我的研究,當今中國對于鴉片戰爭的觀點是多樣的:憤慨、羞恥以及漠不關心。但我仍想在此簡單談談鴉片戰爭的重要意義,這場戰爭具有跨越歷史的價值——對現代時務仍有啟示。中國官方媒體將這場戰爭作為西方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侵略中國的開端。想要厘清中國與西方的復雜關系,你必須要弄清楚大不列顛在鴉片貿易中的角色,以及中國人以什么樣的方式記住以及為何要記住這段歷史。
有些人指出,在整個20世紀,鴉片戰爭被塑造成西方侵略與中國人反抗的象征,甚至被用作民族主義者重建國家信心的口號,對此你怎么看?
鴉片和鴉片戰爭是20世紀中國歷史上非常突出和復雜的標志性事件。一方面,它們是西方如何對待中國的樣板之一(例如,向中國傾銷鴉片和用戰船欺凌中國)。你可以從毛澤東的文章中了解到這場戰爭對中國人的意義,它被當作是中國人民的戰斗口號,時刻提醒他們被西方凌辱的痛苦,并號召他們致力于實現中國強盛和現代化“崛起”。
另一方面,我發現(通過閱讀歷史材料以及參加與這些歷史事件有關的講座)關于鴉片與鴉片戰爭的記憶同樣能夠激起中國人民強烈的羞恥感和自省:他們意識到盡管西方將鴉片賣到中國并欺凌中國,但是國人吸食鴉片并沉迷以致民弱國衰。當評論鴉片戰爭時,中國人仍然在用的一句話,那就是:落后就要挨打。(需要注意的是:我并不是贊同這種說法,僅是復述許多中國人曾告訴過我的話而已。)所以20世紀關于鴉片戰爭的記憶,是這個國家憤怒與羞恥感產生的原因之一。
牛津大學現代中國歷史與政治教授拉納·米特(Rana Mitter)曾說你這部作品最大的貢獻是呈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提醒我們注意不同的世界觀之存在:與其說這是文明的沖突,不如說是兩套文化體系的“軟件”無法兼容。在你看來,這種不同的世界觀如何影響了中英關系?現今是否依然存在?
探究鴉片戰爭爆發的原因,你會發現,非常明顯的,大不列顛不愿意或者說是沒有能夠做到去了解中國這個地方,才導致敵意。戰前50年時間里,英國人,美國人以及歐洲人對中國變得越來越沒有耐心:西方國家希望中國按照他們制定的規則以及新近制定的國際準則行事。然而,中國卻有著自己的安全考量以及政治、經濟和文化規則。正是西方這種日益增長不愿向其他世界規則妥協的態度,導致了鴉片戰爭以及接下來一系列戰爭的爆發。你看,這個問題在當今社會依然存在:許多西方人仍然用西方人的視角來看中國。盡管中國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要國際化,但它仍然擁有不同的政治、社會和文化體系,這是毋庸置疑的。
歷史通常被書寫為非黑即白,戰爭的歷史尤其如此。在你看來,如何才能還原真實的歷史?
我在這里只能提出一個頗為耗時的建議:我們應該盡量多花時間鉆研歷史,并從多重角度來撰寫文章。閱讀歷史材料時,我們應當像個偵探一樣去平衡不同觀點并且時刻意識到自己的偏見和不足。當我們掌握越多的原始材料,寫出來的文章自然就會越好。閱讀鴉片戰爭的中文原始材料(親歷者的講述)使我推翻了自己原有的大部分關于19世紀中國歷史的假設。這些經歷開闊了我的視野。
你曾翻譯了大量中國的文學作品,在你看來外國讀者理解這些作品最大的障礙是什么?
與歐洲不同,中國的語言與文化沿著歷史與地域傳承性的特點,近千百年來,不斷發展。的確,對于歐洲讀者來說,中文小說里情節描寫和角色所反映的觀念,仍然十分陌生。我認為正是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而不是主體的不同)造成了中文小說與西方讀者之間的障礙。例如,中文作者寫笑話的句法結構與英國作者不同,他們有時過于側重激烈劇情的發展而不是塑造角色,等等。
你曾在多年前寫過一本《文化資本的政治學:中國對諾貝爾文學獎的追逐》,在你看來,何以中國在諾貝爾文學獎這條道路上行進得如此艱難?
評論家們認為既有中國本土的原因,也有國際方面的原因。許多中國文學批評家認為原因在于20世紀中國文學有著內在的不足;自1911年起,隨著革命的爆發,文學也發生斷裂;自1949年后,出現了政治對文化領域的干預。90年代,文學作品的發表量下降,“嚴肅”作者發現很難抵擋新的商業嘗試的誘惑并且漸漸忽略作品品質。
但是,我認為中國作者沒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另一個原因,是其作品的翻譯水平以及在國際上的發行。數十年來,跟中國一樣,中文作品在世界文學中一直處于“邊緣化”的地位。尤其是1949年以后,中國文學作品在西方讀者眼中被視為充斥著過多政治色彩和意識形態以致被出版界所忽視。目前這個現狀正在漸漸發生改變,越來越多的出版商開始關注中國文學,但依然有很多工作需要去做,被翻譯的中國文學作品依然十分有限,例如翻譯成英語的就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