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紅河谷》銘刻在我腦海中最深的一幕是老阿媽低頭默念經文,手中不停地轉著經筒,一步步走向遠方的身影。后來去過甘肅的拉卜楞寺,去過川西北的郎木寺,那遍地經幡,陽光照耀下的白塔、經筒、藏紅色的僧衣,虔信的面容,磕長頭的人兒,一直讓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對高原的信仰有一份仰望和敬重。
但直至最近才知道,藏傳佛教在西藏扎根及傳播的最初地,是在西藏山南。甘南、川西北的藏傳佛教寺廟都是承其衣缽。那里的幾處寺廟——桑耶、昌珠、雍布拉康——雖然在旅游者中不似大小昭寺那么知名,卻是藏族人心目中的圣地。
于是,去山南,訪藏傳佛教之源。
飛機到西藏,降落貢嘎機場,實際你已身處山南——拉薩機場所在的貢嘎正是山南12縣之一。只是到達此地后,人們往往匆匆北上去拉薩,西行去日喀則、阿里,東行去林芝、墨脫,而腳下的那一片山南地區,卻常常被人忽略。
藏族地區一般分為三大區域,上阿里三圍,中衛藏四如、下朵康六崗。藏族自稱山南為“中衛藏”,意味著此地是藏族的中心地區。北方的阿里是高原,素有藏北無人區之稱;朵康則多高山和湍流。只有衛藏地區,雅魯藏布江貫穿其北,河谷兩側山地的高處是牧場,腰部是森林,谷底及河口則是肥沃的農田。寬闊而緩慢的雅魯藏布江還可以劃牛皮筏子,在沒有路的年代,走水路較翻山越嶺方便。因此歷史上,西藏的城鎮和人口主要集中在藏南,它曾兩度成為西藏的統治中心,也是西藏歷史上第一個政權——吐蕃王朝發跡和壯大之地。在一千多年前,林芝還人煙稀少之時,山南就遍種青稞,是西藏最繁榮而富饒的地區。
猴子玩耍的壩子
山南行,先至澤當。這個距離拉薩100多公里的小城是山南地區行署駐地,位于貢布爾日山下,雅礱河穿城而過,在城南匯入雅魯藏布江,兩江交匯形成的一小塊河谷地,就是澤當。
在藏語中,“澤當”意為“猴子玩耍的壩子”。這一名字暗含著西藏人的起源傳說——據《西藏王統記》記載,觀音菩薩給一只神猴授了戒律,命他到雪域高原修行。這只獼猴來到雅礱河谷,在貢布日山上潛心修行。他與羅剎魔女結合,生下性情各異的六只猴子,就是最早的藏族先民。這些小猴在澤當玩耍,然后分散至西藏各地,成為西藏先民。這個故事的內容在山南桑耶寺、拉薩布達拉宮、羅布林卡等地都繪有壁畫,而且藏史許多書籍中也有記載。
如今,在澤當東南海拔4060米的貢布日山的半山腰有一個山洞,就是傳說中獼猴修行的山洞。巖洞東南石壁上有猻猴手捧“曼扎”坐在蓮花上的彩繪壁畫及小猴畫像,淺刻的石板佛像及“六字真言”的各種石刻和五彩經幡亦比比皆是。
傳說固然奇異難辨,但在松贊干布統一文字之前藏族歷史缺乏記載,常常只能在傳說中尋找隱藏的脈絡。從考古學方面可以和此傳說印證的是,山南乃東縣欽巴村曾發現屬于新石器時代后期遺存的磨制石器,從一個側面證明山南確是西藏人的發源地之一。
距離澤當不到30公里的瓊結,則是吐蕃王朝的起源之地——公元前2世紀,生活在山南的雅礱先民從蠻荒進入農耕時代以后,逐漸形成了部落,并在雅礱河邊興建了達孜、桂孜、赤孜、孜姆、瓊結、赤孜邦都等六宮,瓊結成為雅礱部落的都城。即使在7世紀,松贊干布降服西藏北邊、青海西南諸部,將首邑遷至拉薩后,歷代藏王仍然選擇將自己的墓葬設在吐蕃王朝的發源地瓊結。
從澤當出發,僅二十多分鐘車程便行至瓊結縣西南部的丕惹山,山谷里散落著十幾座藏王墓,一座座像小山聳立,逐層朝著東邊的山巒延伸。最大的一座臥踞河對面的山坡上,是松贊干布之墓,與之相鄰的則是創建桑耶寺的赤松德贊之墓。
沿著一條彎曲的石階可以到松贊干布墓的墓頂,從這里放眼向北望去,可以看到山崖上的斷壁殘垣——那是在瓊結建立的匹播城,西藏最早的城堡僅剩的遺存。向西南望去,遠處一座座風化的平頂黃土堆,就是從吐蕃王朝第29代贊普至40代(末代)贊普、大臣以及王妃的墓群。史書記載的藏王墓群應有21座陵墓,目前勘察到的有16座,確認墓主的有9座。據史料記載,在9世紀中后期發生的奴隸起義中,這些陵墓曾被搗毀,現在的墓址只是衣冠冢。
墓頂掛滿了各色經幡,中間一個小小的寺廟安然靜立,這里曾經是守墓人居住之地,現在則由僧人駐守。穿過陽光照耀的溫暖院子,便可到達一座小小的佛堂,里面供奉著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無論腳下的陵墓是否衣冠冢,這些巨大黃土堆和這小小的寺廟都不由得讓人產生敬畏和親近感——正是這些土冢埋葬的人物,引領著吐蕃王朝的發展,并間接地影響了整個雪域高原的文明。
雍布拉康,佛教傳入之始
在瓊結看到的,是藏王們的身后地,而他們生前居住的地方,則在雍布拉康。
從澤當往東南大約11公里,便能看到高高盤踞在扎西次日山半腰的雍布拉康——西藏第一座宮殿。“雍布拉康”意為“母鹿后腿上的宮堡”。這是一個非常形象的稱呼。站在山下遠望雍布拉康所在的山岡,恰似母鹿往后伸出的一條腿,而城堡就建其關節處。
雍布拉康是一座外表普通、形似碉堡的多層建筑,其構造的精致程度也許無法與布達拉宮相提并論,卻見證了佛教傳入西藏的開端。
山南有民間傳說云:“宮殿莫早于雍布拉康、國王莫早于聶赤贊普、地方莫早于雅礱”,雍布拉康就是為了防止其他部落的侵犯乃至野牦牛群的沖擊而建造的,并成為歷代藏王的王宮。而將雍布拉康和佛教相聯系之事,則是第28代贊普時期,印度高僧來到山南,將《六字真言》等經書以及黃金寶塔、牟陀羅手印等寶物獻給贊普。贊普將其供奉在雍布拉康宮內。這便是佛教傳入西藏的開端。
盡管由于當時苯教勢力太盛,佛教未得以傳播,但及至松贊干布即位,迎娶文成公主和尺尊公主,佛教隨二位公主進藏,從中原和印度兩個方向更多地傳入藏地,與藏族的原始宗教苯教發生交匯并逐漸“藏化”,最終形成藏傳佛教。日后雍布拉康因為藏有西藏最早的經書而成為藏傳佛教圣地,隨著公元9世紀后吐蕃王朝的解體,此地更徹底演變為一間佛殿,成為許多高僧修行之地。
沿著陡峭的馬道盤旋上山,四周雅礱河谷的壯美景致盡收眼底。而雍布拉康則在山腰處高高地屹立著,這座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城堡共三層:第一層距地面十數級石階,前半部為門廳,廳外是一個帶檐的小平臺,往里是佛殿,殿內供有松贊干布、文成公主、尺尊公主等的塑像;第二層前半部為三面環繞矮墻的平臺,后半部是帶天井的回廊;二層以上原有第三層,后廊有小門通入碉樓式建筑中,現在尚未修復。
走近雍布拉康,會發現佛像和喇嘛現在是城堡的主人。殿內中塑三世佛像,北壁為松贊干布、赤松德贊兩王像,南側壁塑文成公主、尺尊公主坐像。在兩邊塑像之外,北塑吞米桑布扎立像,南塑祿東贊立像……佛像在佛堂安然而坐,喇嘛喃喃默禱,游客魚貫而入,這是幾個世界,互不干涉。
桑耶寺,第一座三寶寺廟
從澤當向貢嘎方向行進,藍絲帶般的雅魯藏布江一直在旁邊山谷里蜿蜒而過,密植的藏柳散布在江邊。路邊有片片青稞地,若是秋天,就會看見地里莊稼熟透,被收割的莊稼金燦燦地被扎成捆,在田野里擺放了一堆一堆。山南以其富饒被稱為西藏的糧倉。
正是雅江及其眾多支流——來烏藏布、柴曲、納雄藏布、多雄藏布、香曲、年楚河——穿流山南地區,留下了許多海拔4000米以下的肥沃寬谷平原;同時山南北面有岡底斯山脈和念青唐古拉擋住西北部的寒風,雅魯藏布江東流到波密突然向南流進印度平原,使得印度洋的西南季風可以乘雅魯藏布江和一部分低山之隙吹進藏南谷地,因此使得藏南谷地較西藏其他地區氣候溫暖、雨量充沛,四季適宜的氣候讓山南孕育出西藏最古老的農耕文化。
沿路行進30公里,便是桑耶渡口——西藏最繁忙的渡口之一,桑耶寺就位于渡口邊,雅魯藏布江北岸的哈布爾日山下,澤當未建好過雅江的大橋時,信徒們就在桑耶渡口乘坐牛皮船,慢慢游蕩一個多小時渡過雅江,然后翻山越嶺去桑耶寺朝佛。
如果說雍布拉康見證了佛教的傳入,那么桑耶寺則目睹了佛教在吐蕃之興盛。
許多人以為佛教在西藏的繁盛,是在松贊干布時期,其實從史料可以發現,松贊干布時期,赤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兩人進藏時將佛像當作嫁妝,而修建大昭寺和小昭寺兩座佛寺以供奉二位公主帶來的佛像的要求都是由兩位公主提出,說明當時修建寺廟并不是出于吐蕃人或松贊干布本人對佛的敬奉和信仰,而是兩位王妃的個人化行為。且當時所修建佛寺僅用于供奉佛像,并無佛法教義或者修行僧人。
直到公元8世紀,吐蕃三大名王之一赤松德贊在一批大臣支持下廢除禁佛法令后,從印度請來寂護和蓮花生,從唐朝請來良秀、文素宣揚佛法。寂護和蓮花生一個精通密咒法術,一個擅長顯教與因明之學,著重傳播教理,大大地推進了佛教在吐蕃的傳播。
寂護、蓮花生進藏后,和藏族貴族賽囊一起奉赤松德贊之命修筑吐蕃歷史上第一座完整意義的佛教寺廟——這就是公元779年落成的桑耶寺。
在桑耶鎮旁哈布爾日神山半山腰,一座掛滿經幡的觀景臺上,可以看到桑耶寺的全景——全寺呈橢圓形,外面一圈白色圍墻,象征著世界外圍的鐵圍山;中央一座藏、漢、天竺三種風格的三層“鄔孜大殿”,象征世界中心須彌山;大殿南北又建太陽、月亮兩殿,象征宇宙中的日、月雙輪;鄔孜大殿四個角上分別建有紅、白、綠、黑四座佛塔,分別代表“寂靜、自在、憤怒和廣大”;大殿四周還分布著四大殿和八小殿,表示四大洲和八小洲。桑耶寺面積并不算大,但想到它的格局在公元8世紀就已經確立,且如此井然有序就令人不由得心中贊嘆。
作為文明交匯的產物,桑耶寺的主殿建筑糅合了藏漢印三地建筑風格:一層為藏式、二層為漢式、三層為印度式建筑風格。其主殿回廊及配殿均有年代久遠的精美壁畫,講述桑耶寺建成的歷史、來自中原內地、印度和西域的各族僧俗聚會的場面,甚至還有一幅“打馬球”的壁畫,這是世界上該項體育活動的最早記載。如今的壁畫許多已經斑駁脫落,露出內層的泥土,最原初的桑耶寺,或許只能從主門洞里,懸掛著一口寺院初創時期由內地漢僧鑄造的銅鐘以及寺廟的整個布局上略見一斑。
桑耶的重要之處,還在于它是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寺廟。桑耶寺建成后,赤松德贊率領王妃、子女、宗室、外戚及朝中文武百官和各屬部首領參加了為桑耶寺建成而舉行的盛大開光典禮,并從印度請來了12位僧人,協助寂護首次剃度了7位吐蕃貴族子弟出家為僧。自此,吐蕃正式出現了僧伽組織。(《吐蕃政教關系史》)
同時,赤松德贊還下令吐蕃全區上下一律尊奉佛教,并把桑耶寺附近150多戶人家及其不動產和莊園變成了布施財產,讓其對佛教僧人,分別等級,按期提供糧食、肉類、酥油、衣著、紙墨等一切所需要的物資,以維持桑耶寺的灑掃和執行所規定的儀軌。
正是這樣,西藏的寺院開始有自己的經濟勢力,又因大批僧人來自貴族子弟,經濟和政治勢力結合逐步使得西藏寺院具有神權政治的特點。雖然隨著西藏政治中心由山南轉向拉薩,以及數不勝數的戰火洗禮與人為損毀,桑耶寺幾度冷落破敗。但它在藏傳佛教傳入中的重要地位,使得它始終綿延至今,浴火重生。
拉加里王宮,毀滅后的重生
赤松德贊時期,佛教雖然得到了廣泛傳播,但因對苯教的信仰仍廣泛存在,佛教仍然暗地里遭到多次抵抗,就在桑耶寺建成后不到百年,佛教遭遇了它傳入藏地的最大一次危機。
那是在9世紀中葉,赤祖德贊的“七戶養僧”的新制使僧人數量增多,民間苦于重稅而對佛法逐漸反感,而他把王朝軍政大權交給佛教僧人的做法,也引起貴族們的不滿。貴族們謀害了赤祖德贊,擁立朗達瑪為贊普,隨后展開了大規模的禁佛運動,之后一百多年(842-978年)佛教沉寂了,史稱“黑暗時代”。
朗達瑪滅佛運動開始時,把赤祖德贊時期已經開工修建的佛寺都停了工;把桑耶寺、大昭寺等著名寺院封閉;小昭寺被當作牛圈使用;寺內的壁畫被抹掉,在上面畫上僧人飲酒作樂的畫;數量眾多的各種佛經被燒掉,將佛教帶入藏地的文成公主則被說成是羅剎鬼轉世。
但在滅佛的過程中,僧人被殺和屈從命令還俗的很少,大部分都為了逃往王室控制能力較弱的康區、安多和阿里地區,《布頓佛教史》這樣記載“他們用一頭騾子馱著《毗奈耶》經典從阿里北部逃走”。這些僧人逃到邊地后,依然從事著傳法和授徒方面的佛教活動,并使得佛教在康區等邊遠地區獲得了發展。所以從表面看,滅佛使得佛教在短期一蹶不振,卻在長遠來看,更深入地滲透進藏文化的根脈之中。
曲松縣的城南,至今仍矗立于高高的懸崖之上的拉加里王宮正是佛教遇到最大一次打擊后產生的——朗達瑪滅佛之后,社會動蕩、宮廷混亂,兩個王子被迫出走。一個去了阿里札達,創建了古格王朝;另一個則來了曲松,創建了拉加里王朝。拉加里王宮修建于13世紀,是吐蕃王室后裔流亡回山南的“拉加里王系”的王權象征。
即使在今天,車也只能開到山腳下,踏著曲曲折折的黃土路走上來,可見山頂有很多僅剩基部的夯土房屋的廢墟,在中央開闊地矗立著一座三層的藏式建筑——在門口跳藏戲的藏族婦女告訴我,旁邊的夯土建筑是以前老百姓的住處,現在百姓都遷到了山對面。中央那座三層的加拉里王宮是去年開始重修的,在她的小時候,王宮只剩些許地基,殘頹不堪。
朗達瑪滅佛100年之后,佛教由原西康地區和衛藏地區再度傳入,西藏佛教又得以復蘇。此時根據佛教傳入路線的不同,分為上路弘傳和下路弘傳。上路弘傳指從衛藏地區傳入的佛教。下路弘傳則指由阿里地區傳入的佛教。在桑耶寺東北7.5公里的納瑞山腰,一片三面環山的山谷里,有著桑耶寺的分寺“青樸”,在朗達瑪滅佛時,有許多經卷都被埋在這里,佛教復興后也有不少掘藏師在此掘藏,尋找佛教真義。
這樣,佛教逐漸在吐蕃復興,修建佛教寺廟的活動在各地普遍展開——1037年建成了薩迦寺,1040年建成了夏魯寺,1057年建成了熱振寺,還有1167年建成的支貢寺、1175年建成的蔡寺,1185年建成的楚布寺……而且藏傳佛教從11世紀開始陸續形成各種支派,到15世紀初格魯派形成,藏傳佛教最終定型,這種獨具高原民族特色的佛教也遍布整個藏區,成為藏地最廣泛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