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6年,3歲的朝鮮女孩韓明禧跟隨爸爸韓光淑、媽媽樸莉子從長春來到哈爾濱。
如果韓家是乘火車來的,他們站在月臺上,韓光淑是否會對抱著韓明禧的樸莉子說,這就是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的地方。經過站前廣場,他們肯定會看見有軌電車線路正在修建之中。如果他們是4月抵達的,那么他們從南崗走到道里必定會經過正在修建的工地,如果他們是11月之后抵達的,那么他們就可以從這條27.6米寬的著名長橋之上走過去。
1926年的哈爾濱已是一座聞名遠東的新興國際城市,因為這里充滿各種各樣的工作機會而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其中大多來自俄國、日本、朝鮮以及中國其他省份。
第一批俄國移民隨著中東鐵路的修建而抵達,他們多是鐵路員工及眷屬。錢單士厘在她的《癸卯旅行記》里說:“十四日(陽五月十日),外子率同行諸生往游新哈爾濱,俾略見俄人之布置與用心……各國人所注目,以為俄人新定之東方大都也。”
第二批俄國移民是1917年俄國革命之后逃亡而來的。僅僅1919年11月18日這一天,從哈爾濱王兆屯車站下車的流亡者就有1018人。
第三批俄國移民是1922年來的。為了安置他們,中東鐵路局在偏臉子和正陽河建了兩個移民村:納哈羅夫卡和沃特斯羅烏莫夫。這一年,哈爾濱俄僑155402人,達到歷史的最高點。而到年底,隨著高爾察克將軍的遠東共和國的覆沒,蘇聯接管鐵路,哈爾濱開始變成“紅俄”與“白俄”決斗的競技場,僑民開始大量減少。韓家抵達時,俄僑已經銳減到54644人,可能因為部分流亡者僅僅是把哈爾濱作為前往更為安全的他處的中繼站吧。
流亡與尋夢的庇護所
韓家到來的第二年,韓明禧的弟弟韓尚秀出生,俄僑才緩慢上升為55959人,其中30322人因為拒領新政府的護照而成為無國籍人士,其他25637人持有蘇聯護照,即為紅俄。
日僑的數量雖然遠遠不及俄國:1916年,697人;1918年,2768人;1920年,3759人,但卻呈現逐年上升的趨勢。瞿秋白在發往《晨報》的報道《哈爾濱四日之見聞》中描述1920年的哈爾濱時說:“日本人在哈埠有五千余人……現在俄國人的勢力衰微,日本人的勢力一天盛似一天。”他提到的數字雖然不準確,但卻描寫出日僑異于俄僑的生存狀態。
傳統的朝僑多是1910年朝鮮被日本吞并后來到中國的,他們主要從事水稻種植。而哈爾濱正在崛起的新名聲則吸引著遠東從事商業的朝鮮人。
韓光淑、樸莉子夫婦雖然都是朝鮮人,但是由于他們出生在俄國的西伯利亞,因此韓家的生活方式既有朝鮮氣息,又趨于俄羅斯化,所以韓家不僅能夠迅速在哈爾濱找到潛在的商機,而且能夠迅速融入俄僑的生活之中。韓明禧在1994年接受我采訪的時候明確地說,她父親當時的主要生意是把哈爾濱的黃豆販運到滿洲里去。
韓光淑的俄文名字是巴維爾特洛費莫維奇·韓,樸莉子的俄文名字是葉利扎維塔·巴甫洛芙娜·韓。他們給韓明禧起的俄文名字叫瓦蓮金娜·巴甫洛芙娜·韓,愛稱“瓦莉婭”。成年后,韓明禧更喜歡被人稱為“瓦莉婭·韓”。她幾乎就是一個黃皮膚的俄羅斯人。何況朝僑,中國人也在不知不覺中浸染著俄國氣息。瞿秋白在《俄鄉紀程》中說:“……哈爾濱簡直一大半是俄國化的生活了。”
與韓家相似,晚清秀才張復生也把在長春辦了一年的《國際協報》搬到哈爾濱。他在《國際協報編輯部為遷移來哈繼續出版的函》中說:“茲以哈埠商務日見發達,允宜有健全之言論機關以為向導,而促進行。爰于月前遷移來哈,現在一切布置漸就完備,定于本月十日出版。”這份報紙在長春只賣700至800份,搬到哈爾濱后賣到1200多份。
在張復生搬到哈爾濱的第二年,去蘇聯采訪的瞿秋白、俞頌華、李仲武路過哈爾濱。由于蘇俄紅軍正與謝苗諾夫將軍的俄國白軍在滿洲里一線激戰,火車停運,他們只好住進地段街的福順客棧。
瞿秋白在走訪張復生之后說,哈爾濱“中文報的內容都不大高明”,“只有《國際協報》好些。”《國際協報》既批評日本挑撥中蘇關系的行徑,又批評蘇聯在中東路事件中的行為,因此它被日本情報機關認為“排日傾向強烈”,而被蘇聯《紅旗報》批評為“白俄機關報”。
文化沖突與融合漸漸風生水起。韓家肯定會看見,俄羅斯建筑旁邊往往伴隨著歐洲折中主義建筑,而東正教的烏克蘭教堂與基督教的路德蘭教堂僅隔一條小街,猶太老會堂和韃靼清真寺中間正好夾著格拉祖諾夫高等音樂學校。漢語把面包稱為列巴(хлеб),俄語則把高粱寫作гаолян。日俄矛盾越來越深,錢單士厘說:“見所售仍日本品為多,無怪俄人深嫉日本商工,百計以禁遏之。”馬忠駿更直接:“松花江上卜行蹤,國際交通性不同。”
哈爾濱僑民文學雖然只是地域文學,但是莫斯科師范大學教授、俄羅斯自然科學院院士阿格諾索夫卻肯定地說:“在哈爾濱的俄僑詩人中,至少有三位是一流的,他們可以被寫進任何一部俄羅斯文學史,他們的作品可以被列入任何一部20世紀俄語詩歌選集,他們就是涅斯梅洛夫、佩列列申和阿恰伊爾。”
涅斯梅洛夫1922年輾轉逃到哈爾濱,在俄文報紙《喉舌》上每日刊登配有插圖的諷刺詩。他在《俄羅斯童話》中寫到:“比起這個往日的童話,/沒有什么能更加恐怖!”(劉文飛譯)在痛苦中回憶美好的事物總是特別殘忍。
阿恰伊爾是謝苗諾夫將軍的軍官,1922年與父親一起來到哈爾濱,以教授聲樂為生。他組織著名的文學團體“楚拉耶夫卡”。參加“楚拉耶夫卡”詩歌工作室的主要詩人有40多個,包括涅斯梅洛夫、佩列列申。他們討論帕斯捷爾納克,研究勃留索夫的《做詩法基礎》,與所謂的“巴黎音調”展開文學論爭。據說當年哈爾濱出版過60多部俄語詩集。
1987年出版的《哈爾濱和上海的俄羅斯詩歌和文學生活(1930-1950):瓦列里·佩列列申回憶錄》,描述了當年“楚拉耶夫卡”的情景。佩列列申在詩中寫道:“我來到絲和茶的國度/還有扇子和荷花”(劉文飛譯)。
雙面刺刀與俄國提琴
1932年正在田地街俄羅斯光華小學讀書的韓明禧肯定記得: 2月5日,日本士兵的刺刀挑著太陽旗走進了哈爾濱;8月11日,瘋狂的松花江涌進市內,全市38萬人,24萬人受災,12萬人流離失所,數萬人死亡……
意大利僑民萬斯白(又譯“范斯白”)在《日本在華的間諜活動》中寫到:“日軍到后不到幾星期,成萬上千的俄國難民逃離滿洲。”
而在1935年蘇聯將中東鐵路出售給日本后,6238名員工和14397名眷屬全部回國。取得蘇聯國籍的僑民紛紛回國,逃離哈爾濱這個危險之地。火車站一時人滿為患,告別的眼淚擦了又流。而留在哈爾濱的17歲以上的22526名俄僑中,10251人失業。
大多數詩人也離開了,雖然其他文學小組仍在活動:如羅曼諾夫小組、古米廖夫小組、巴伊科夫小組,雖然堅守的“楚拉耶夫卡”出版了《古米廖夫紀念文集》,但是文學風光不再。佩列列申出家為僧。他的媽媽是《霞光報》女性專刊編輯,現在只能歇業在家。一時間,親日報紙陽光燦爛,而張復生的《國際協報》卻只能“奉命停刊”。
1931年,哈爾濱有朝僑3735人,而隨后更多的朝僑以日本國民的身份涌入哈爾濱。瓊斯在《1931年以后的中國東北》中說:“1932年日本和偽滿洲國商定,由于政治和經濟的理由,日本人積極鼓勵朝鮮人移民,增多的朝鮮人可以抵制東北大部分的中國性質。”此時,略有積累的韓家購買了兩三處房產。在韓明禧的信中,她說她父親的日文名字叫早山光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時候起的。
1934年,哈爾濱有歐美僑民3256人,達到移民頂峰,其中波蘭1344人,德國185人,大多數是為了逃避納粹迫害而來的猶太人。
1935年1月,滿洲國宣布日語為國語,因此1939年韓明禧從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學畢業,進入日本人建立的北滿學院商學部讀書的時候,學院完全使用日語教學。韓明禧對我說,她的日語就是因此而與俄語一樣流利的,雖然她的老師大多是俄國人。據《滿洲帝國學事要覽》記載,1940年北滿學院有日本教員10人,滿人教員2人,其他教員18人,滿人學生9人,其他學生169人,沒有日本學生。這里的其他是指外國僑民。北滿學院的日本學生數量如此之少相當特殊,因為絕大多數大學里的日滿學生各半,因為滿洲國要求必須提高日本學生的在校生比例。
也有為躲避日式教育而輟學的孩子,如弗拉基米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津琴科,他爸爸曾是沙俄軍官,不讓他和日本人混在一起。他是哈爾濱生哈爾濱死的俄僑,一輩子從來沒有走出過哈爾濱一步。我在我的詩《津琴科》中寫到:“歷史篡改了我的生活。/我曾多次求救于回憶,但回憶卻是編造的。”在皇山猶太公墓和俄僑公墓的墓碑上,你會經常看到某某年生于哈爾濱某某年死于哈爾濱的字樣。對他們來說,哈爾濱就是他們唯一的故鄉。
留在哈爾濱的俄僑只能茍且偷生,回到蘇聯的僑民,等待他們的又是什么呢?穆斯塔芬在《秘密與間諜:哈爾濱檔案》中透露了他們的去處:死亡和災難。
穆斯塔芬的曾外祖父奧尼庫爾一家回到蘇聯之后:奧尼庫爾被槍決;二女兒瑪亞被槍決;大兒子阿勃拉姆在勞改營凍餒而死;妻子切斯娜被逮捕;二兒子亞沙被逮捕……他們的共同罪名是日本間諜,而他們正是因為日本人的殘暴才逃離中國的。生活如此荒謬遠勝戲劇。只有大女兒基塔(穆斯塔芬的外祖母)留在哈爾濱,幸免于難。
這就是著名的大清洗。1993年俄羅斯國家安全局檔案室公布1937年9月10日蘇聯內務部部長葉茲霍夫簽署00593號行動命令的原始文件。命令特別針對“哈爾濱人”,他們為這個新詞做出的注釋就是“所有中東鐵路的前雇員和從滿洲回國的人”即“日本間諜”。
莫斯科紀念館2002年提供的研究結果表明,在“哈爾濱行動”中,蘇聯內務部總共逮捕48133人,其中30992人槍決,17141人監禁在監獄和勞改營中。為什么?詩人阿赫瑪托娃答道:“‘為什么’是什么意思?/你要明白,逮捕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哈爾濱人并不知道這些,他們想的也許只是:與其垂首抽泣,不如夜夜笙歌。
韓明禧在讀北滿學院的同時,還在哈爾濱第一高等音樂學校希多羅娃鋼琴班學習。從現在保留的節目單可以看出,1940年11月24日15時,在商務俱樂部舉辦的學生音樂會上,韓明禧上半場第9個出場。評論家普拉甫科夫在報紙發表評論說:“瓦莉婭·韓很有天賦,對待樂器很認真。她很好地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謝肉節》。”仔細閱讀27名演奏者的出場順序,可以看到第6個出場的是一個叫斯特恩的學生,他演奏的小提琴曲目是《維奧蒂協奏曲》作品第23號,指導教師是著名小提琴家特拉赫滕貝格。
斯特恩是德國猶太人,10歲跟隨父母為躲避納粹迫害而從柏林逃到哈爾濱。關于第二故鄉,他在回憶錄《弦裂》中描述了這樣一個細節:“我看到一個水溝里漂著一個小筐兒,筐里有一個布娃娃。我讓父母親看那個布娃娃,然后,我們發現:那不是一個布娃娃,而是一個孩子,一個死了的小姑娘。”關于小提琴,他記得他問特拉赫滕貝格:“我應該怎么拉,用哪一根手指頭?”特拉赫滕貝格答道:“這個誰也不感興趣,用腳拉也行,但是,要拉!”
哈爾濱第一高等音樂學校1930年至1940年舉辦過88場學生音樂會,韓明禧至少參加過五場,演奏過門德爾松《無詞歌》,肖邦《圓舞曲》作品第14號,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作品第11號。評論家阿尼霍夫斯基寫道:“女鋼琴手瓦莉婭·韓是一位成熟的演奏者,她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序曲》,在自然的藝術表演中使觀眾大吃一驚。”
這所音樂學校1921年至1941年總共招生2000余名,其中不乏中國學生,這是哈爾濱日后成為中國音樂搖籃的原因之一。然而在2000余名學生中僅有38人修完全部課程而獲得畢業文憑,其中鋼琴25人,小提琴8人,中國學生、韓明禧和斯特恩不在其列。
斯特恩后來進入哈爾濱交響樂團。1949年初,他給毛澤東寫信,要求去以色列得到批準。他1961年進入柏林愛樂樂團,后來成為首席小提琴。1979年,柏林愛樂樂團訪華演出,斯特恩順訪第二故鄉。“哈爾濱不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城市,它只是一個灰色的大工業城市。那里的文化生活,我所能經歷過的那一部分,和流亡者一起消失了。”
在開墾處女地的風中
1945年8月18日,蘇聯遠東第一方面軍副參謀長謝拉霍夫少將和扎別林中校指揮的120名空降兵乘坐運輸機在哈爾濱機場降落。在蘇軍入城式的歡迎隊伍中,興許就有22歲俄羅斯化的朝鮮姑娘韓明禧和她25歲的俄僑男友。
這位俄僑男孩可能是個猶太人,因為韓明禧強調他是黑頭發、黑眼睛。樸莉子不允許他們來往,他們只能偷偷約會。韓明禧對我說他們經常去的地方是體育場。她沒說具體是在哪個體育場,但我覺得他們選擇由俄僑協會管理的“喇嘛臺”體育場的可能性較大。
韓明禧約會歸來,從南崗坐有軌電車返回道里的時候,可能會看見蘇軍正在拆除火車站廣場上的“建國”紀念碑,或者正在原址上新建蘇聯紅軍烈士紀念塔。不少蘇聯士兵不管已婚未婚紛紛與俄僑姑娘戀愛、結婚,但是他們臨走的時候卻沒有帶走這些姑娘,而是帶走了許多身強力壯的俄僑小伙子,韓明禧的男友也在其中,韓明禧為此傷心得哭了幾天。
1992年,韓明禧在哈巴羅夫斯克探訪在當地建筑設計院工作的昔日男友。開門的是一個胖胖的俄羅斯老太太,她見面就喊,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我丈夫愛過的第一個女人!韓明禧問,你恨我嗎?她搖搖頭說,這么多年了,我們都是老年人了。她們沉默了。韓明禧終于和昔日男友面對面了,兩個人全都流下了眼淚。
蘇軍從未忘記高爾察克是自己的敵人,一來哈爾濱就逮捕了詩人涅斯梅洛夫和阿恰伊爾,并把他們帶回蘇聯。不到一個月,涅斯梅洛夫就死在了海參崴附近的格羅杰科夫監獄。涅斯梅洛夫自己早就明白:“一次又一次,他們/讓我的生活不停地戰栗。/他們離去。留下我一人。/然后,用上萬斤的重量/來碾壓一條蛆蟲:槍斃!”(劉文飛譯)而阿恰伊爾似乎還算幸運,在西伯利亞監獄待了十年,釋放后,這位當年“楚拉耶夫卡”的領袖還是從事教授聲樂的老本行,5年后死在了講臺上。他曾說:“祖國把我們趕出家門,/我們卻把她帶往世界各地。”(劉文飛譯)然而現在俄國文化又留下了多少呢?
1946年4月23日,蘇軍撤離,把哈爾濱交給國民政府。1946年4月28日,中共軍隊359旅及松江部隊1.2萬人進駐哈爾濱,200多名國民黨士兵隨即潰散。
這時的哈爾濱有日僑7.29萬余人,另外還有日本難民1.2萬余人。8月10日,中共軍隊在郵電大樓和火車站設立檢查崗,嚴查遣送日僑隨身攜帶的物品。9月19日遣送結束,部分日僑仍舊選擇留下。
沒過幾天,韓光淑就被中共朝鮮支隊以日本特務罪逮捕,道里的房產全被沒收,后經蘇聯領事館干預而被釋放。韓光淑決定全家立刻前往牙克石。在那里韓光淑就職鐵路林業所,韓明禧則給一個蘇軍中校做秘書。
1949年,回到哈爾濱的韓明禧在鐵路局林業處找到一份工作,1953年她調到哈爾濱工業大學。1954年,她擔任學校蘇聯專家工作組秘書和打字員。韓明禧非常熱情,無論跳舞,還是參加工會組織的運動會,都是惹人眼目的人物。
就在這一年,韓明禧的老熟人伊娜(穆斯塔芬的媽媽)因為懷孕而停止了她在哈爾濱糖廠建設處的翻譯工作。
同年,赫魯曉夫允許加入蘇聯國籍的俄僑回國參加開墾處女地運動。俄僑紛紛響應,到祖國需要的處女地去。韓明禧兩個已經加入蘇聯國籍的弟弟也是其中一分子,他們順利獲得簽證而前往遙遠的哈薩克斯坦。
雖然日僑仍在離境,但直到年末,哈爾濱仍有日僑385人。1945年,哈爾濱尚余歐美15國僑民1828人,波蘭人最多1145人,其次是德國人320人,這時也走了不少了。
1956年,就在哈爾濱把僑民公墓改建成文化公園的時候,韓家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韓光淑、樸莉子夫婦終于從異地回到闊別十年的哈爾濱。這一年,愛情之火在33歲的韓明禧心中死灰復燃,然而她愛上的卻是個有婦之夫。新男友是中俄混血,在大學里教體育,雖然夫婦分居多年,但是并未離婚。他讓韓明禧等他離婚。韓明禧一等又是十年。
同年冬天,穆斯塔芬全家去火車站迎接剛剛平反的切斯娜,而把1歲的穆斯塔芬留在家中。切斯娜最后一次在哈爾濱見到外孫女伊娜的時候她才只有6歲,如今卻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這時擺在全家人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條路:去蘇聯。
正當全家猶豫不決的時候,在蘇聯公民協會敦促下,哈爾濱社會公共機構解雇了所有沒有登記參加開墾處女地運動、不肯移民蘇聯的俄僑雇員。穆斯塔芬的父母失業了。
該不該去蘇聯呢?在信件檢查員的眼皮子底下,穆斯塔芬家的一位朋友從蘇聯給他們寫信說:“這里的確很好,你們都應該來——等瑪羅奇卡大學一畢業就來。”瑪羅奇卡是穆斯塔芬的愛稱,這時只有2歲。朋友的意思不言自明:不能回蘇聯。
雖然蘇聯領事館不大高興,但還是給這個猶太家庭簽發了以色列簽證。穆家狡兔三窟,他們又獲得了澳大利亞簽證,然而獲得出境簽證和廣東口岸邊防證的代價是無償上繳自家的二層小樓。穆斯塔芬的祖母托尼婭沒有隨同他們前往澳洲而是回到了蘇聯。
又過幾年,斯特恩的老師特拉赫滕貝格也離開哈爾濱,去了澳大利亞。
就在穆家看穿處女地的時候,韓家卻把處女地看成救命的稻草。韓明禧也想追隨兩個弟弟的腳步,但卻沒有及時拿到簽證,而被永遠留在了中國。
1961年,蘇聯專家撤走,韓明禧被調到黑龍江省歌舞團,擔任鋼琴伴奏,但她仍舊不停地向大使館申請蘇聯簽證。1964年8月28日,韓明禧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被捕,罪名是蘇聯特務。十年的囚徒生涯,不幸之中的小幸運是,韓明禧不僅活了下來,而且終于學會了她始終未能學會的漢語,她掌握的第五種語言。
韓明禧出獄后,與一個江蘇人有過一段短暫婚姻,沒有職業,以在家教授英語謀生,1994年后她的故事漸漸為人知曉。雖然她早已加入中國國籍,成為中國的少數民族朝鮮族的一員,但是當她2005年11月9日去世的時候,她被理所當然地葬在俄僑公墓。
2006年9月22日,哈爾濱最后一個俄僑,96歲的葉夫羅尼西婭·尼基弗洛娃去世。她是穆斯塔芬的祖母托尼婭在哈爾濱卡贊·貝克醫院時的同事。沒有哪一代人像哈爾濱僑民一樣被命運的手抓過來抓過去,最后不得不把異鄉中的一個角落作為自己永恒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