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正變得越來越昂貴、艱難、漫長。如果比較幸運,我希望能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陌生的、如流水線工廠般的醫院里,在冷漠的機器里告別這個世界。
每個人都會死亡
我雖然已是知天命之年,但按照現代人的標準,我只是剛剛步入中年,遠不到談論自己死亡的時候,何況我還是個醫生。醫生都應該知道如何保養自己的身體,及時發現疾病的征兆,早期得到最好的治療。醫生如果早逝,簡直是對自己職業的冒犯和不負責任。
在這一點上,我早已知天命:沒有人能完全預測生死。最近幾年,我對預防醫學比較感興趣。我在各種場合宣傳現代醫學的疾病預防理論。我編寫了一套“算命”的計算機程序,說的專業一些,叫做“疾病發病風險評估系統”,就是根據個人的健康相關資料,推測他可能患上的致命性疾病。這種推測,雖然和純粹的八字算命不同,有其科學依據,但也只能是提供一些“概率”。即便如此,我們仍然無法肯定自己會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死亡。我們都能確定的是:自己肯定都會死亡。
死亡是一個困難的話題
雖然當了二十多年醫生,但我還是覺得:向垂危病人的家屬交代病情是自己的工作中最不愿意做的一部分。特別是文化人,對談論死亡,特別是自己的死亡,諱莫如深。在我的家鄉,情況卻截然相反。我奶奶60歲的時候,父親給她打了一副棺材,作為六十大壽的禮物。我奶奶一直睡在緊挨著棺材的谷柜上,常常和這副她愛之如命的“壽方”輕聲交談。老人們日常見面的問候,除了最常用的“吃了嗎”,就是“你怎么還沒死呀”。一些幸運的人,到了我這個年齡,孝順的子女們就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上等的棺材。死亡,對奶奶那個時代的人來說,自然得就如同吃飯穿衣一般。
一個越來越艱難的過程
現代醫學建立了“重癥監護室”,發明了種種復雜的生命維持系統,醫生們要盡職盡責,“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百分之百地努力”。我的一個近80歲的患者,中年守寡,獨自養大了5個子女,孩子們各有出息。后來她得了肺氣腫、肺心病、呼吸衰竭、肺性腦病,臨終前半年拍的胸片還提示有“肺部腫塊”。她昏迷不醒,依靠呼吸機和插滿全身的各種管子,維持了兩個月。
有一天,她的心電監護儀報警,顯示“心室顫動”。子女們懇求我們盡一切力量搶救。我先是給病人做心臟除顫,三次之后,監護屏上混亂的顫動變為了一條直線。然后我們開始了兩個多小時的“胸外心臟按壓”。我能感覺到她的肋骨在一根根折斷,摩擦著我的手掌。我們給她的靜脈里、氣管里、心室內注射了各種藥物:腎上腺素、異丙腎上腺素、阿托品、碳酸氫鈉、葡萄糖酸鈣。醫生們急切地喊著醫囑,護士們敏捷地執行,仔細地記錄,子女們滿懷希望地等著現代科學的奇跡。我不知道,這位操勞一生的可敬的母親在想什么。或許,如一些介紹瀕死體驗的文章所描述的,她的靈魂已經飄浮到了我們的上空,正在困惑地俯視著我們這些突然忙碌的人群。
幾十年來,我參與過上百例終末期病人的“心臟復蘇”,但從未見過一例成功的“起死回生”。只能說,這是現代醫學特有的一種儀式。
一種越來越昂貴的消費
在這個過程中,住院的費用以無法遏制的速度攀升。重癥監護室可謂現代冷漠高科技的典范,那里擠滿了輕手輕腳、輕聲細語、來去匆匆、表情嚴肅的醫護人員,擺滿了各種監護、搶救和維持生命的設備,充斥著各種機器運轉、搬動、警示的嘈雜聲音和閃爍燈光。家屬們在室外焦急地等待,卻常常只能在親人亡故后才能見面。我們龐大的醫療費用,近一半是花在病人臨終前的一年內,而其中有三分之一是花在他們病逝前的幾天之中。
一條越來越漫長的道路
千百年來,我們的先輩們死于各種急性疾病或者損傷:鼠疫、天花、霍亂、肺炎、武器或者外傷。但從幾十年前起,80%的人死于各種慢性疾病:癌癥、中風、心臟病等等。病人在死亡前,要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呆在陌生的、流水線操作的醫院里,大多數人不得不呆在擁擠的病房里,疲憊地接待著一批批按程序工作的人員:實習醫生、住院醫生、主治醫生、主任醫師、實習護士、護士、心電圖技術員……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于這些前來檢查的陌生人,病人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正待報廢的機器。而這個報廢的過程,也因為諸多的介入因素而越發漫長起來。
我不希望做這樣的告別
根據家族病史的推測,我很可能像我父親一樣,死于肺癌。我希望自己的死亡過程不要太長,不要花費太多的醫療資源。除非會給家人帶來難以承受的負擔,我希望臨終前盡可能呆在自己家里。或者,比較幸運地呆在一個溫馨的臨終關懷機構里。我希望自己盡可能清醒,至少還能在認識親人的時候告別,身邊有真心愛我,但不要太悲傷的親朋。最好,我還能看到喜歡的文字和圖畫,聽到喜歡的音樂和聲音。親朋們不必無休止地追問我還有什么遺愿,而是和往常一樣,談一些我感興趣的話題。
我不希望有一個很多人參加的葬禮,其中很多人不得不盡力保持肅穆的表情。我希望親朋們在我離別后,很快地回到他們的生活里,跳舞、唱歌、創作、旅游,然后偶爾談起我,就像談起一本讀過的書,或者是一部看過的電影。我還希望,家人在我死后才把我送到醫院,為的是留下我身上還有用的組織和器官,在另外一些人身上留下一些對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