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云雨

1

梅雨持續(xù)到第五十二天，云鳳接到了嬸子的電話，電話里嬸子對她說，她爸要死了。

已經是第五十二天了。

掛了電話。云鳳雙臂抱在胸前，目光穿過發(fā)廊的推拉門，落在路面那濺起的水花和一雙雙匆匆而過的腳上。她這話與其是說給羅剛聽，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羅剛此刻正坐在她身后最遠的那個旋轉椅上，蹺著二郎腿。停電的下午，發(fā)廊里陰得讓她看不清羅剛的臉。

羅剛正在玩弄一枚硬幣。羅剛把硬幣拋向空中，鏡子里的硬幣翻了幾個跟頭，落回他的掌心里。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又嫻熟地配合著使硬幣飛快地旋轉起來，然后他把飛速旋轉的硬幣放在耳邊，聽它的聲音。

他聽硬幣的聲音，卻沒聽到云鳳的話。

一個月以來，這樣的話，云鳳說過很多次。上一回，是跟他在頭頂，在發(fā)廊老板用木板間隔出來的二樓床上——六七平米的“二樓”是一面破舊的床板。那個大雨如注的夜，他們蜷曲在角落，在身體有節(jié)制地纏綿過后，她孩子似的一噘嘴，撒嬌著嗔怒道，已經是第XX天了，這雨要是再這么下去，明天我就去死!她這話發(fā)源于身體的不滿足，而他，總隱隱擔心自己會被這女人掏空似的，為此他不敢給予她太多。另一方面，他們委實不敢太大聲，尤其是他，做賊一樣的，如同進行一場非法交易。誰叫那床板實在是太薄太簡易了。他常想，店老板肯收留他們住在店里為其看守店鋪，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實在不敢奢望太多。

她倒是一噘嘴，嗔怪起他的杞人憂天和他的怯懦來。

每一次，她的百無聊賴都會牽扯到天氣上。給顧客打理頭發(fā)的時候，她故意裝成男人的模樣，嘴角銜著一支女士香煙，假裝優(yōu)雅地跟那些把頭發(fā)弄得像雞窩一樣的婦女閑談，她說，這雨下了多少天了!憋死個人!

這確實是第五十二天，確鑿無疑，云鳳幾乎每天都盯著店門西面墻上的那個掛歷數著日子，所以她不會記錯。只是這一次，云鳳沒用先前那嬌嗔的玩笑語氣，更不是隨口而出的埋怨。她在門前立著、凝思了很久，然后這句話就格外沉重地從她口中吐出。

一瞬間，這話就和門外的雨連在了一起，將云鳳的心和門外的世界連在了一起。她真正像個沉思的男人。她的認真勁兒，羅剛竟然沒有察覺。云鳳呼了一口氣。店門東側墻壁上的水越滲越多，終于蜿蜒著浸濕了她的棉拖鞋。她縮了下腳。

一聲悶雷，雨加大了力度。

云鳳拿拖布去拖地上的水，她心里揣測著嬸子那話的真實性，她的父親難道就要死了嗎?她離開他的時候他不都好模好樣的嘛。她有些失望，是那種一部電視劇沒看到結局的失望，她沒想到那個流氓似的粗糙暴力男這么快就將一命嗚呼，她還沒折磨夠他呢。二十幾年來，她幾乎記不起任何與他有關的交集，這讓她徒生出幾分傷感。拖畢，她一面戴上皮手套去擺弄老板碼在墻根上的那些破布條，一面想，時間可真快啊，一轉眼，她和羅剛私奔到此地，整一個月了。

2

云鳳清楚地記得，一個月前那個同樣雨水淋漓的下午。她和羅剛在老鄉(xiāng)陳姐的美發(fā)廳里第一次聊起了理想的話題。顧客稀少的午后，他們從隔壁飯館里打了午飯，然后坐在美發(fā)廳的轉椅上自顧自吃著。云鳳時不時抬眼盯著鏡子里羅剛的模樣：黑瘦黑瘦的臉、小里小氣的孩子模樣，羅剛狼吞虎咽的樣子叫云鳳倍感欣慰，她自信地認為是她給予了他這樣的滿足感和踏實感。

云鳳夾了一塊羅剛最愛的紅燒肉給他。

云鳳和羅剛，是在云鳳老鄉(xiāng)陳如的美發(fā)廳相識的，那是二年前的事了。

二年前，十九歲的云鳳從省城的一家美發(fā)機構學成回到K縣后，就進了這家美發(fā)廳。原本云鳳是打算留在省城的，省城的發(fā)展機會多大啊，云鳳清楚這一點。那時，在美發(fā)機構學習手藝的他們經常會被派到省城一些最有名氣的美發(fā)店做學徒，那些形形色色的時尚女郎，小姐太太，或者洋氣的大學生，有錢得很，幾乎每周都會去做一次頭發(fā)，一會兒拉直、一會兒燙彎，動輒就剪個流海、焗個顏色，輪著番變著花樣地折騰。每個店都有自己固定的客戶群，那些靚麗的小姐往往拿著店主發(fā)的vip卡，挽著深情款款的男士出入理發(fā)店，絡繹不絕。

開始的時候，云鳳對美發(fā)沒有太多的好感，女孩子嘛，無非就是學一門不挨餓的營生。可是漸漸地，經她處理過的頭在鏡子里熠熠閃光，客戶點頭稱贊的時候，一股巨大的滿足感席卷了她的整個身心。她突然發(fā)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這么美好的感覺，還真有她王云鳳在乎的事。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一片浮萍，自己就只是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說的就是她。

做的時間越久，云鳳漸漸發(fā)現這真是一項賺錢的行當。做頭發(fā)用的藥水，十幾塊或幾十塊成本，抹到那些美女的腦袋上，只需幾十分鐘，價錢就瘋漲了幾倍。最好玩的就是，這些人明明知道美發(fā)業(yè)巨大的利潤，卻還整天往店里跑，難道這些人都是傻子嗎?云鳳有時一想，心里就暗自發(fā)笑。

可不是傻子嘛!不僅女人傻，男人也傻。傻女人就交給店里的帥哥們伺候，她們原本是來剪劉海的，可頭發(fā)一旦到了理發(fā)師的手里，就身不由己了。那些女人的頭發(fā)被她那涂脂抹粉的男同事一摸、一梳、陪之以幾句娘到肉麻、惡心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說辭后，女人們原本只是修剪一下的初衷就膨脹到了極點，三下五除二的工夫，不該染的染了，不該燙的燙了，不該拉直的拉直了，不該營養(yǎng)的營養(yǎng)了。沒什么該與不該，總之，錢到手了。

誰叫女人們就愛聽那些流里流氣的話呢，夸她幾句，握梳子的手在她耳根蹭兩下，她們整個人就犯迷糊。相對于女人，那些做陪客的男人們更傻更好對付。傻男人只要一進到店里，他們的錢就乖乖地進了云鳳的口袋。她抓住了做陪客的男人的兩大特點：無聊，大方；她更抓住了來做頭發(fā)的女人的特點：嫉妒心強，愛吃醋。這兩者一結合，只要云鳳稍微美言幾句，男人就動心了。云鳳長了一張異常聰慧卻涉世未深的圓臉，五官明朗而清晰，頭發(fā)拉得筆直，遠處走來，像一棵妖嬈的垂柳樹。男人沒法不動心。女人更動心了，她們不想讓自己的男人跟眼前這么個美人坯子多扯一句，就得趕緊拉他們坐到自己身邊，坐下坐下，一起做(燙頭發(fā))。如果鏡子能照到云鳳的心，那它一定是笑個不停的。 無論來做頭發(fā)的男人，還是店里那些把自己頭發(fā)弄得極具個性的男同事，他們沒一個是云鳳能看上眼的。男人有錢又能怎么樣?那些挽著美女的大腹便便的老板，有誰能說清挽著的就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呢?十之八九都未必。而那些把自己頭發(fā)弄得比她云鳳還長、還色彩斑斕的男同事，云鳳更是看不上眼。她可以和他們瘋耍成一片，可她絕不會把他們當成男朋友的備選對象，他們哪里還像是男人。

可是，羅剛卻是特例。

三年前，當云鳳走進K縣美發(fā)廳時，第一眼就被羅剛吸引了。她不知道他叫羅剛，她只知道，當店老板把她介紹給大家，大家都迎上來歡迎她時，只有一個小男人獨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捧著一本書，側面對著她。他一襲黑色裝扮：黑色的中式長袖襯衫、黑色修身帆布長褲、黑休閑皮鞋。他正戴著耳塞聽音樂，黑色的耳塞和他脖子上一條顯赫的鋼鏈子纏繞在一起。云鳳怔了一下，陽光一泄如注敲打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升騰起一種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祥和與溫馨，一下擊中了云鳳。她被感染了。目測上去，男人不算瘦，個子卻很小。這個小個子的男人最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同樣作為理發(fā)師的他卻沒有多少頭發(fā)。他理了并未全光的光頭，她們叫作“三六九”，后來羅剛告訴她他們家那邊叫做“卡尺”，一頂帶檐休閑帽下露出他半個后腦勺。云鳳當時想，他的腦袋真圓，要是摸上去，一定很有手感，很硬朗。

3

都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

可這話放在王云鳳和羅剛身上，還真不算靈驗。開始的時候，羅剛排斥云鳳。久而久之，云鳳發(fā)覺他并不是惟獨針對她王云鳳，他是在排斥所有人。羅剛在自己的心頭撐了一把巨大的保護傘，美發(fā)廳的任何人都無法靠得太近。

他的傘是在開春時候的一天對云鳳敞開的。那個黃昏，美發(fā)廳里只有云鳳和羅剛兩個人，一個老頭領著一個小子推開了美發(fā)廳的門。老人上身是一件尚能看出是由軍綠色演變而來的棉襖，下面裹著紅地毯似的“連衣裙”，腰下露著半個屁股，再往下是被塑料布裹得肥壯的雙腳。他的臉就像一團被隨意丟在垃圾箱里的廢紙，雖然溝壑是那么醒目，可是由它們組成的整個輪廓卻是那樣模糊，完全沒棱角可言，甚至具體到除溝壑以外的五官任何一個部位，也都是朦朧得不成樣子。惟一清晰的是他那長到胸部的大胡子，一股泔水味的發(fā)源地，一直向上延伸和頭發(fā)連在一起。他臉的很大一部分面積都被他那兩縷枯草一樣粘連在一起的頭發(fā)遮蔽著，把他遮蔽成了一款戴著大檐帽的幽靈，對了，老人頭上戴了一頂破舊的如民國時期保安帽一樣的大檐帽，讓云鳳恍惚覺得他就是一款民國時期的保安投胎轉世成的樣子。那樣子看上去又將在不久的將來再一次投胎去了。老人雙手捧著一頂安全帽，里面零星躺著一些皺巴巴的毛票。小男孩則怯生生的，穿著相對好些，除了胳肢窩和袖口飛出的棉絮外，棉衣顏色尚算清楚。倒是褲子的襠破了很大一個口子。臉部依稀可見的顏色錯落的癬暴露了他的年紀，大約剛上十歲罷。

云鳳心口一緊。此前，要飯的叫花子她見過，可如此裝扮的、又是爺孫兩個一起，她沒見過。她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丟到了老人的安全帽里，老人道了謝。轉身要走的空當，她突然扯過那男孩對他說，小弟弟，你的頭發(fā)太長了，姐姐幫你打理打理怎么樣?小男孩死盯著云鳳，云鳳撥開他長到下巴、遮住了雙眼的頭發(fā)，它們像枯草或者像玻璃絲麻繩一樣無情地遮蔽了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陳姐不在。就算在又能怎么樣，大不了我請客。想著，云鳳就備好剪刀，先把小男孩粘連的頭發(fā)剪了去。然后她叫羅剛協助她一起給男孩洗了幾水頭發(fā)，羅剛沒有拒絕。洗畢，她掏出了電推子。約摸二十分鐘過后，小男孩改頭換面了。云鳳盯著鏡子里的小帥哥，眼淚嘩地淌了下來。

這眼淚一淌下來，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牽出了許多羅剛的故事。那樣一個陳姐和理發(fā)店的另兩位同事都不在的夜晚，孤兒院出身的羅剛，把他從小長到大能記起的事，電影鏡頭似的放給云鳳看，它們零零散散地注進云鳳的耳朵，拼湊出一個流離失所的羅剛，一個作風正派的北方漢子羅剛，一個身材雖矮小心里卻頂天立地的羅剛。云鳳先是憐憫他、同情他，漸漸地，她開始生出些感動。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嘛!一直以來，眼前這男人心里的保護傘成了吸引她的磁力，屏障越多她越想去探尋。她不清楚她是在內心深處隱約預感到了他所講述的一切，還是感同身受，她竟開始嗚咽起來，進而身體忍不住地顫抖。

瘦小的羅剛像個大哥哥一樣微微撫摩了云鳳的秀發(fā)、輕輕拍了云鳳的香肩，她哭得更猛烈了。但他的身體卻羞愧去做更進一步的動作，他本該給她擦一擦眼淚，難道不是嘛!可他沒有那么做，他只是對她說，我覺得你是個有故事有經歷的人，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我也是，這個世界上不光你一個人是，再大的苦難我們都得肩擔著。

他說得輕描淡寫，輕飄飄的話語間流露出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成熟的魅力。那份魅力和他的故事最終交織在一起、交織到他右耳上的那塊桃核大小的頭皮上。羅剛摘掉了帽子，露出右耳上的那塊桃核大小的頭皮，那是一次被欺辱的記憶，從此再沒長出頭發(fā)來。

云鳳說，你這頭發(fā)太難看了，得修理。

羅剛說，你幫我吧!

云鳳就準備好她的那套武器，不消幾分鐘，在羅剛的右耳上修出一顆“心”來。

“心”讓羅剛變得空前霸道，他就從此不再戴帽子了。

那是云鳳濃濃的愛之心，從那起，他們的戀愛關系生根發(fā)芽了。

4

那個雨水淋漓的下午，在他們談論理想之前，云鳳首先注意到了羅剛右耳上的那顆“心”，“心”的邊緣和旁邊雜發(fā)叢生，快要把“心”淹沒了。云鳳靈機一動，放下飯盒說，你別動，我來幫你設計設計。說著，她翻出她的武器，三下五除二，羅剛的耳朵上的“心”就變成兩顆了，它們還被一支箭穿了起來。

羅剛的霸道霎時變成了可愛。

這是怎么個說道?羅剛問。

一顆是我、一顆是你唄。云鳳說。

那箭是什么意思?

丘比特啊。他是愛神，愛神把我們穿了起來。說著，云鳳羞紅了臉。羅剛也紅了臉，一臉得意。陳姐和另兩位同事就打趣他們，真不害臊啊，我們雞皮疙瘩都掉一地了，你倆注意點成不?屋子里哄笑著亂成一團。羅剛問云鳳，你的理想是什么?

云鳳反問，你的呢?

是我先問的，要你先說。

石頭剪子布，誰輸了誰說。

云鳳輸了。她偷瞄了一眼陳姐，然后俯身靠近羅剛的那兩顆“心”，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自己單干，咱們自己開一間美發(fā)店。

該你了。云鳳拍一下羅剛的腦袋。

我想有個家。

他聲音很小，老鼠過街般。可云鳳聽得真切，“家”這個詞把云鳳扯向了感動和沉思的深淵。他這算是在向她告白嗎?他是想說他想和她建立起一個家庭吧?她破涕而笑。盯著窗外發(fā)呆。

窗外的雨一陣緊鑼密鼓，加快了節(jié)奏。

梅雨季節(jié)，人就快發(fā)霉了。昨晚的娛樂節(jié)目里說，今年只下了兩場雨，一場三十天、一場——(未知)，云鳳數著呢，五十二天了。云鳳盯著門外的雨發(fā)呆，如同一個月前一樣。在把羅剛的右耳之上的頭發(fā)修成兩顆心的下午，她也是站在門前發(fā)呆。想起那對來美發(fā)廳乞討的爺孫倆，云鳳憋不住地笑，是那爺孫倆把羅剛的心帶到了她心跟前。再看爺孫倆“與時背進”的裝束，云鳳就覺得他們像兩個修行得道的苦行僧，像是老天爺專程派來拯救她和羅剛的仙人。他們應該不屬于這個污躁的俗世。

云鳳不相信說卦算命，但她相信那對“苦行僧”帶給她和羅剛的緣分。從那以后，在她與羅剛相識的短暫歲月里，她立即開啟了另一種生活，仿佛時間頭一遭稱其為時間，有了它該有的長度和豐富性，讓她自己都難以置信她也配像現在這樣開心，開心得每晚都窩在被子里發(fā)笑，一邊想著他的樣子一邊自顧自羞愧。羞愧還得忍著。

這樣的沉靜與凝思，是被云鳳的父親一手打破的。

他推門而入，氣勢洶洶，收了傘便問，誰是羅剛。

云鳳回過神來，趕緊去拉父親，干什么啊你?可為時已晚，羅剛早已站起身來。

云鳳的父親整整比羅剛高出一頭，體積是羅剛的兩倍。

你是羅剛?

是的，我是。請問你——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砸在羅剛的臉上，他頭嗡地一響，剛要還手，云鳳的父親就撲了上去，和羅剛廝打起來。羅剛試圖努力掙脫他、試圖抬腳去踹他，卻早被云鳳攔了回去。

云鳳歇斯底里地叫著，他是我爸、他是我爸……羅剛就從反抗變成了防御。

云鳳父親念念有詞，“讓你勾引我女兒，讓你勾引我女兒——”

羅剛倒下了。他就抬腳去踹他，流氓似的。羅剛像只兔子，雙手抱著頭，自始至終他沒看清男人的臉，只看到他粗壯的腿和沾滿泥水的大頭皮鞋。之前，他在心里設計過多次他和未來岳父見面的場景，兩個男人相敬如賓，他向他描述他和云鳳未來的生活的，那應該是美滿和令他向往的，應該是他雙肩最堅硬最有責任感最男人的一刻。他做夢都不會想到，第一次見他心中未來岳父的場景竟然這么血雨腥風，充滿暴力。

一陣疾風細雨。兩個男人終于被美發(fā)店的眾人拉開，羅剛早已鼻青臉腫。他低頭坐在地上不語，云鳳也不吭聲。眾人都消停下來，惟獨云鳳父親氣不打一處來，他算什么?鳳啊，你想清楚，他能給你什么?你怎么就是不聽勸呢?你說說他一個剪頭發(fā)的小混混——云鳳瞪了父親一眼。老男人接著說，一個剪頭發(fā)的，他還是個孤兒，就這么幾個工資，也沒家里幫襯，要房沒房要錢沒錢，你是中了什么魔?他能給你什么?父親嘮叨起沒完，云鳳忍無可忍，他能給我你沒給過的東西!你丟人丟夠了沒有?丟夠了就給我滾!云鳳手指著門。店里眾人皆愣在那。

自始至終，云鳳也沒喊他一聲爸。

好!你有種。就當我沒你這個女兒，自找沒趣。說著，云鳳父親傘也沒拿，沖了出去。

雨還在繼續(xù)。

云鳳摟著羅剛的頭，把他的傷疤埋到自己胸前，失聲痛哭。

5

此刻，羅剛手里仍舊在擺弄那枚硬幣。云鳳盯著門外匆匆而過的一雙雙腳想，人生一世，來去匆匆，讓人束手無策。那個自己從小到大都沒叫過一聲父親的老男人真的就要死了嗎?她不相信嬸子會騙她，燕子姐更不會騙她啊。她們從小耍到大，一個碗里吃飯、一個被窩里睡覺的。

云鳳常想，為什么自己是個女孩呢?如果自己是男孩，那么或許她就能享受跟別人一樣的父愛母愛了吧。就不用在幼年就遭受父親母親的冷言呵斥，很多個夜，云鳳都會回憶幼時的那些暴力場景，無外乎與煙、與酒、與父親粗大的手掌和通宵震耳欲聾的麻將聲有關。她清楚地記得，她四歲那年，有一個夜晚，她拿著作業(yè)本去問正在氣頭上的父親，那晚，她的父親應該是輸了很多錢。父親嫌她沒用，撕毀了她的作業(yè)本，并且一巴掌就把她扇倒在地，在倒地的瞬間，她的鼻梁被桌角的鐵皮劃了一道一寸長的傷疤，傷疤便永遠駐在了她的皮膚里。后來，父母親就不要她了。他們把她送給了叔叔，云鳳就開始和叔叔、嬸嬸及燕子姐一起生活。頭幾年里，父母親還常會到叔叔家去看她，給她提一包包她最愛的零食。然而好景不長，云鳳七歲的時候，父母終于如愿以償地給她添了個弟弟，云鳳從此開始了真正孤單而漫長的被拋棄生活。她是不屬于那個家的。這種被遺棄整整又持續(xù)了十個年頭，云鳳十七歲的時候，父母蓋了新房，決定把她從叔叔嬸嬸家?guī)Щ厝ァ？稍气P哪里肯回去?她雖知道自己不屬于叔叔嬸嬸和燕子姐的那個家，可她更不想和另三個沒有感情的人住在一起。那以后，云鳳跟父親要了他們的老房子，開始了獨居的日子。

很多年，云鳳都小心維系著和叔叔嬸嬸、和燕子姐的濃厚親情，她凡事愛和嬸子及燕子姐說。她還清楚地記得兒時家里的舊房子漏風嚴重，她就和燕子姐擠在同一個被窩烤著電暖氣，一肚子說不完的話。

別人都說云鳳是懂事的，因為在別人看來，即便父母遺棄了她那么多年，她仍舊對他們沒半點憤恨。這只能說，云鳳是個優(yōu)秀的演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能做到顧此又不失彼，所有面上的事都做得圓圓滿滿。平靜的外表下究竟掩藏著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忍辱負重，她的恨早已融合到她的血液里，在她孕育性格的那個年齡就和她緊緊融為了一體。邪惡的蛟龍在平靜的表面上緩慢地游走，它們像一顆被恐怖分子藏在鬧市角落的炸彈。需要尋找一個恰當的突破口爆發(fā)，一旦爆發(fā)，就是真正的滅亡。

這顆炸彈，是在一年前爆炸的。

一年前，云鳳的父母開始張羅婚事了。她第一個相親的男人是一家私企的中層干部，有點小錢，算是“三十而立”了。云鳳與他見了幾次后，滿口答應著，不露任何破綻。在父母、親戚中，甚至在外人看來，云鳳多么懂事啊，她沒有挑三揀四、沒有唧唧歪歪，雖然那男人長得委實難看了些，額頭微禿、肩寬體胖，但云鳳似乎是滿意的。就這么開始張羅婚事了，可誰知等到禮金、結婚的各項事宜都已準備妥當時，云鳳卻消失了。這一消失，就是整整一個禮拜。

多年的積怨隨著這次短暫的消失被一點一滴牽扯出來，且愈演愈烈。多年的委屈和叛逆的性格在她被父母找回來后開始明目張膽地爆發(fā)。父母是在一個清晨找到她的，在一個異性朋友的家，他們在打了通宵麻將后沉沉地睡在麻將桌上。每次相親，她都會答應妥當，然后必定在和男方正式見面的時候讓另外一個男人出現在相親場所，他們染著紅色、黃色或粉色的頭發(fā)，穿著另類的服飾，且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他們手挽著手、肩并肩，甚至卿卿我我。久而久之，云鳳的蕩和騷在K縣就出名了，說媒的再也不敢招惹她之后，羅剛的名字在云鳳家人的耳朵里出現了。

父母反對她和羅剛，強行拉著她去和別的男人成親。K縣的男人怕了她，父母就去外縣、去市里找，條件也隨之降低，經濟條件是他們的底線。她抵抗，終于宣告失敗。她便假意順從，等到去領結婚證的時候，她竟再次編造理由逃婚，和羅剛一起飛奔來到了此地。這已經是她第二次逃婚了。

6

在她逃婚到此地的第五十二天的時候，她心里徒然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覺，它們是那么實在地存活在她的體內。有時她覺得，這種感覺應該是羅剛傳染給她的，是那個無家可歸的羅剛傳染給她的。可她隨即又在心里駁斥著自己的理論，不知為何，她覺得羅剛并不是無家可歸的。他不是輕飄飄的，相反，他是那么有重量，似乎有種雷打不動的堅持，或者是信念的什么東西盤踞在他的體內，讓他的內心異常強大。那是種不管不顧的強大，是種不依附于任何物體的強大，它們有時膨脹得讓云鳳找不到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按理說，羅剛孤身一人，隨便去哪也都是無所謂的。可事實卻是，她發(fā)現羅剛很可能先于她而后悔了，他后悔草率地帶著她遠走他鄉(xiāng)。事實勝于雄辯，他們在短短的一個月內已經數次發(fā)生爭執(zhí)了。要知道，在那之前，他們從沒爭吵過。最嚴重的，正是幾天前云鳳的生日。

生日那晚，羅剛破例拿出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帶她去電影院看了一場無聊的電影。他們的美發(fā)技藝使他們來到K城后沒幾天就幸運地找到了現在美發(fā)廳的工作，可即便如此，那時他們都還沒工作到一個月，也沒過試用期，根本沒賺到什么錢，一直在吃老本，能一起看場電影已經算是奢侈的極限了。爭吵發(fā)生在電影之后，在電影院門前的公交站牌前。當時不知怎么，云鳳就聊到了自己的胸，或許是她潛意識里已經意識到他們的共同話題在與日俱減，或許是她意識到它們已經減少到幾乎靠身體的交融來支撐的地步了。

云鳳開口說，你送我的胸罩現在越來越緊了。

噢。羅剛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是在埋怨她買錯了尺碼?不應該啊，若是買錯了尺碼，何以到現在才提出呢?

接著，云鳳說，陳姐她們都羨慕我身材羨慕得不得了，她們都說我的胸又大了。她說得很有挑逗意味，可他卻完全不覺她的話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他想，她大概誤讀了什么東西，她以為他是那么在乎女人身材和胸的嗎?他不是的。那一段時間，他一直為只能給予所愛的人眼下的生活而第一次感到自責，自責就像蛆蟲，爬得他心煩意亂。大概數年以前，他就認為自己這樣的人適合一輩子做個孤家寡人，上無老下無小，浮塵一般，趕上有一天興許就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了，然而現在的情況卻是，他自己的處境沒有絲毫變化，反倒連累了眼前的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難道不該擁有一份更好一點的生活嗎?他的心爬滿了焦慮。他說，我其實更喜歡平胸的女人，就是人們口中的“飛機場”。他自以為語言謹慎，突出強調了一下那個“更”字。他想告訴她他并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在乎女人的胸，可他沒預料到正是這句話直接導致了云鳳的誤讀。

云鳳把頭偏向他，不去看他，在他還沒意識到問題的時間范圍內，她的淚水就和雨水一起模糊開來。

雨打在他們各自的雨傘上，然后沿著邊流下來，滴在他的肩膀和她的頭發(fā)上。

那場無聊又浪費錢的電影，加上她莫名其妙的委屈，他突然就火了，你哭什么?

她說，你沖我喊什么?

然后，火藥味越來越猛。終于他把傘一扔，一個人朝向她的反方向走去。他說，你還委屈了?我委屈跟誰說去呢?要不是你，我能流落到現在這副樣子嗎?我現在翻遍全身都找不出打車的錢。

他開始歸責于她。原本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啊，可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越說腦子就越真的那樣想了。他想，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改變了自己，把他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讓他迷失了。他記得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是那么強大，即便做著一份不起眼、甚至被很多人所瞧不起的職業(yè)，可他自己不這么認為，他心頭那把封閉的保護傘讓他獨傲于世，可是現在他卻這副德行，這么膽怯。他以前不去想未來的生活，總覺那是固定的東西，而今，當未來有那么多種可能性、那么不可預測的時候，他發(fā)覺那種不確定并非精彩的，反而讓他倍感焦灼。

聽著背后飛起又落下的硬幣聲。云鳳竟一點不想去埋怨羅剛，上次爭吵之后，她猛地發(fā)覺他們的感情并沒有她想的那么堅固。她開始小心翼翼起來，他似乎也在小心翼翼。壓抑彌漫在這多雨的季節(jié)。她多想羅剛能再次像那一老一小“苦行僧”光顧陳姐的美發(fā)廳那天那樣來寬慰她，可是羅剛卻始終無動于衷。她的腦袋像要爆炸一樣，面對著疾風暴雨，一向不管不顧的她自出走以來第一次覺得矛盾和后悔，她似乎也有點想回去了。

我們回去吧。她對著雨說。

硬幣啪地砸到桌面上。

好。他答。

７

云鳳首先給嬸子打了個電話，電話里她按談判的語氣提出了要求：她可以回去見她父親，見她那據說檢查出身患絕癥、將不久于世的父親，但不能讓她的父親、母親或弟弟中的任何一個出現在汽車站，她只允許嬸子和燕子姐兩個人來接她。

談判宣告成功后，云鳳買了兩張回程的車票。

老天爺的臉終于在第五十五天出現了轉機，年復一年的，漫山遍野淡黃的油菜花又到了重新開放的季節(jié)，它們吸收著雨水的養(yǎng)分，倍加水靈和嬌嫩。

汽車在山路上疾馳，轉過一個山彎的時候，云鳳想起了無數個冬天的夜晚，燕子姐頂風冒雪去接她下班；想起嬸子做給她她最愛吃的酸豆角；想起一個冬天她在被窩里和燕子姐說的話，她說，我喜歡上一個男孩，你別告訴我爸，也別告訴我叔。

燕子姐說，這是好事啊，為什么不能說?

她說，因為他們不會同意。

她又想起了那些她和羅剛約會每晚踏著夜幕回到叔叔家的情景，她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鉆進燕子的被窩，然后求她配合著她的謊言，她對叔叔嬸嬸、對爸爸媽媽的謊言，她扯著燕子的胳膊撒嬌。燕子一次次午夜時分去尋她。有一陣，她喜歡和那些把頭發(f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同事去歌廳，為的就是能和羅剛多呆一會兒，哪怕有其他人在，哪怕多呆一秒鐘。

她想了很多。

汽車穿進隧道，她又想起羅剛說的要帶她去西藏旅游。他陪著她暢想他們的未來，比如要去哪度蜜月，又要到哪去拍什么樣風格的婚紗照，想到羅剛想要的那個家，以及她想要的發(fā)廊。他們準備奮斗幾年，然后首付一個店面，開一家屬于自己的發(fā)廊。他們要一起把發(fā)廊裝修成他們喜歡的風格，裝修成一個發(fā)廊和家共用的場所，有他們的臥室、廚房和衛(wèi)生間。

汽車轉了幾次彎，就開進了家鄉(xiāng)的汽車站。她被一陣嘈雜吵得頭疼，仿佛一進到K縣，她就聽到了吵架聲、搓麻將聲，除了叔叔家，沒有一種聲音是讓她能心安的。

隨著一聲剎車，汽車一開門，父親首先沖了上來，他拽著云鳳衣領就往下拉她，這是她始料未及的。與此同時，健壯的父親伸手就去扇羅剛的腦袋。這一場景，像一顆子彈穿透了云鳳的神經，羅剛也被眼前的場景弄得異常尷尬，他強忍著心中的怒火。他們就像一出鬧劇，吸引著看客們期待的目光。不用買票的戲劇，像是額外收獲，讓人倍感期待。

云鳳迎上父親寬大的肩膀，摟著父親的腰，頭也不回地沖羅剛喊，快跑、快跑，你快跑啊!

她正喊著，羅剛就拉開車窗，從車尾的玻璃窗靈巧地縱身躍下，往車后跑去。她彎腰回身看著羅剛，越來越小，消失在煙塵中。

云鳳歇斯底里跪倒在嬸子面前。

嬸子一面埋怨著云鳳父親，一面忙著安慰云鳳。云鳳像被欺騙了一樣仇視著嬸子，仇視著燕子姐，仇視著所有人。

天消停了幾日后，開始了新一輪的強降雨。斷斷續(xù)續(xù)又持續(xù)了一個月后，天終于放晴了。

回到家的一個月里，云鳳沒有再見到羅剛。一個月的時間，體現在云鳳身上的變化是顯著的：她消瘦了一大圈，手腕上多了一道刀疤：她嘗試自殺，終究功虧一簣。

嬸子和燕子姐一次次苦口婆心，云鳳啊，你就先別和你爸頂了，你先順著他，等過一段他心平氣和了，咱在從長計議。行不?于是，她開始順著她爸了。順到現在，她覺得生活沒了味道。她再次策劃起私奔了。在炎夏兇猛的太陽底下，云鳳坐在自家陽臺遙想不久后的再一次私奔。那是讓她興奮又充滿期待的。她現在是這么看待私奔的，她發(fā)覺這個時代壓根不存在私奔。那些闖到大城市的農民工，那些因求學而遠走他鄉(xiāng)最終在異鄉(xiāng)扎下根來的年輕人，他們的人生又和她的私奔有什么兩樣呢?

這么一想，她就不覺即將到來的私奔算多大一回事了，也覺得有些無趣。不過，她沒放棄想法。她只是想尋找一種遠離于當下的另一種生活，一種真正屬于自己、由自己掌控的生活。

她開始給羅剛發(fā)短信，她說，羅剛我們私奔吧，這次我們走遠點，再也不回來了。

可是，許久，她卻沒有等到羅剛的回信。她不知道羅剛在哪，也不知羅剛怎么樣了?羅剛會不要她了嗎?她相信不會。他們是一起暢想過未來、一起為他們的理想奮斗著的。

第二天，她又發(fā)了一條，還是沒有等到他的回復。

她心里忐忑著。但她不會放棄，她想，她會一直等他，就這么一直等下去。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