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這個混蛋,我倒成了他釣鉤上的魚了。”
張威對自己有些嘲諷地想。那件黃藍相間格格的襯衫,就是那魚桿,從那兒一直牽到自己眼睛里的這段距離,就是細若游絲的魚線。這魚線或長或短,或直或彎,如籠在老奶奶手里的毛線團,又像是孩童玩得橡皮筋兒,在人流里伸伸縮縮,欲斷還連,但始終在張威的掌控之中。他知道干這盯梢的事,既不能太遠,那樣容易脫鉤,又不能太近,那樣就會暴露,只能恰到好處地瞄著。特別是不能讓對方發現,那會魚死網破的,他可不想在大街上招人現眼,弄得蛋打雞飛。
被張威影子似的緊跟了一個下午的那個穿黃藍相間格格衫的人,叫馬明,是當年張威無意中拉下水的一個賭友。那次馬明把兜里那點錢輸光后,紅著兩眼抖抖嗦嗦向他開口借錢,在張威看來,這小子是“上道”了,那紅眼珠子既是心痛剛才打水漂的錢,更是想翻本兒的瘋狂,這正中他的下懷。然而當他捏出那不算厚的一沓紙幣時,卻莫名地停頓了一下,他知道這可能會把這小子害了,就像他第一次“做事”被父母發覺,他們痛不欲生地追問誰“害了他”時一樣。可“將會不斷從這小子身上榨取油水的”——這個蟄伏在他心里的欲念指揮了他,趕走了他的猶豫。
那沓錢“啪”地甩給了馬明,就像向寬闊的水面扔出去了一個垂鉤。
然而,這小子向他借了那筆錢之后,就來了個人世間蒸發,再也不見他的蹤影。張威自認為是個心黑手辣的主兒,自十四歲那年出來混就沒吃過這個虧,沒想到小河里翻了船,被這個毛頭小子給糊弄了,自然怒不可遏。但折騰一番無果而終,隨著一迭聲地咒罵和“噗”地吐到墻上的一口濃痰,張威只能無奈咽下了這口惡氣。
“全當馬明見閻王了”,每當想起這次虧本的買賣,他就忍不住咒罵起來。
哪知老天有眼,三年后讓他們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了。一開始張威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后來他悄悄跟了一段路才放了心,因為他從背影里看到了那個曾經非常熟悉的“豚叫”動作,這才篤定了目標,踏踏實實地跟蹤上了。
當年賭場見事不好,就逃之夭夭“潛水”起來的馬明,因那“豚叫”動作而引人注目。這是大家當年跟馬明混熟了以后給他起的綽號。因為馬明自從在工地上不小心被一根鋼筋從背后抽了一下之后,就落下了每隔幾分鐘就渾身扭動一下的毛病,很像他們游逛海洋極地世界見到的那個胖海豚抖水的動作。這個習慣形成后,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白天黑夜,都從不間斷,有人發現,只有當他打著炸雷似的呼嚕,睡得像個死豬時才會暫時停擺,好像那個“豚叫”也需要借機休息一下。而一旦遇到憤怒、緊張等激動的情緒時,就會自動加快節奏,打快閃似的,很像是農婦簸箕里的糙米中被最后顛出來的那枚小石頭。
“這次如果不老老實實的還錢,就非把你這個‘豚叫’板正了不可!”張威看著前邊的馬明不慌不忙地下了公交車,又踅進了一家燒雞店,就很有信心地這么在心里發著狠。
張威的信心既來源于他那一身疙瘩肉,又來源于他暗插在后腰里的那把從不離身的匕首。而且通過下午這兩個多小時的跟蹤,他發現這小子的“豚叫”動作變了,不但間隔拉長,而且動作幅度也大大減弱,有點輕描淡寫的味道了,知道這小子目前混得不錯,能進博商購物,能進姜記理發,能大大方方地掏錢買整只燒雞,這就證明他的小日子過得很滋潤。
這里有我的一萬元錢哩。他憤憤不平地邊走邊想,目光里除了追索之光,還增加了絲絲兇狠眼神。
其實馬明那時只向他借了一千元,可按行里“借一還十”的老規矩,在張威眼里那一千元一出他的手,自然就直接變成了一萬元。“這叫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你小子只能老實認了。”他一直覺得追回欠錢是小事,丟了面子可是大事,這是在道上混的人起碼的榮譽感。所以這筆舊帳沒有隨時間推移而淡忘,反而像個黑墨點滴在白紙上似的,在他的心里越漫越大,簡直成了一塊揮之不去的心病。
“媽的,什么世道。”他不由感嘆自己單打獨斗的窘境。按過去的做法,只要一招呼,哥們幾個上來配合一下,把他引到一個僻靜地方,馬上就解決問題,可現在不行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弄不好馬明就會泥鰍一樣從眼皮底下滑掉。這是近來最讓他傷心窩火的,拜把子的八兄弟再也抱不成團,鐵板一塊成了散沙一盤,個個都自想門路弄錢去了。過去一個電話大家就過來了,為了哥們兒的事掉頭也不怵。現在可倒好,一見事情對自己無關無利,就都成了縮頭烏龜,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有的甚至和那些當官的,穿制服的,有權的打成一片,聯成一氣,全鉆到錢眼里了,搞那些權錢交易的勾當,甚至搖身一變,成了什么社會名流。
“狗屁,還不是豬鼻子插蔥裝象,這樣的事騙騙老百姓可以,不用在我張威面前弄瓷。”
張威看不起這樣的人,人生在世,忠義兩字,是他不變的信條。其實當初如果馬明按時還他的一萬元,他說不定還會給打個折什么的,因為馬明那個“豚叫”動作太扎眼,一度讓他硬如鐵石的心腸少有地產生了一點柔軟之瑕。
張威小心翼翼的跟蹤沒有錯。如果馬明發覺有人盯上了他,他是會拚命跑掉的,他這幾年小店雖然生意興旺, 日子過得像個人樣了,但也是剛剛溫飽的水平,還要定時寄錢給年老多病的父母,還得給妹妹看病,手里沒存多少錢。但這不是他逃避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敢面對過去沉淪的自己,而張威正是連接著這個過去的傷疤,他想起來都頭皮發麻,“豚叫”不停,更不敢讓妻子知道。至于當初向張威借的一千元或一萬元錢,他早用輸掉的半年工錢從心理上兌掉了,他逃掉沒有報復的快感,只覺得心安理得。可憐的是,此時此刻的他,根本沒有留意到身后有什么異樣,沒有發現那跟了他半下午一門心思抓他的宿敵,沒有感覺那只馬上就要伸過來打翻他平安小日子的那只危險之手。反而倒像無意中考驗張威耐心似的,慢慢悠悠地出大店進小店,手里大包小提,流浪貓似的粘在街上了。
他們就這樣在下午懶散的時光中一前一后地走著,一個坦然悠然,一個心懷叵測。時間長了,張威難免有些分神,有兩次差點把馬明弄丟了。一次是他們在一個公交車里時,一位穿著入時的姑娘吸引了張威的色眼。那姑娘是屬于他喜歡的那類“大S”型的,身體豐滿而窈窕,剛蓋住屁股的超短黑皮裙下,晃著誘人的肉色。他好幾次想試著靠近她過把手癮。另一次是在那家理發店門口,他隨手碰了一下一輛黑色的寶馬,發現車門并沒有鎖死,隱約能看見副座那個高檔厚實的真皮包,手也癢了半天。
這兩次打獵的機會他都主動放棄了,他的原則是一心不能二用,很快就想到了自己下午的主要任務,就只得一忍再忍。他倒決不是怕在人眼密集的白天“做”,會有什么危險或不便。一般沒問題,放心好了。這正是他近年來“打獵”的親身體會,是一個自己說不清楚而經常大獲成功的經驗之談。
那個經驗就是,做事再不必像他剛出道時那樣危險了,只要沒有“雷子”在場,只要想干敢干,是會很容易得手的。如果剛才在公交車上蹭到姑娘身邊,只需把滿臉橫肉繃起,甚至不用把腰里明晃晃的家伙亮出來,他對姑娘怎么動手,摸哪兒,滿車人保證沒有一個敢出來說句大話的。說實在的,這事要是放在十年前就兩樣了。記得那次剛入道時練手,他不過是把手碰了一下一位中學女生——因為她那散發著洗發香波好聞味道的發辮,讓他想入非非——就被車上的老頭老太太、叔叔大爺們怒目相向的陣勢嚇壞了,還差點被扭送到派出所。這一直讓他想不通,都是人數差不多的一車人,為什么十年前和十年后會變得這樣不同?他現在非但不記恨十年前那車人,反而每當回首往事,還對他們心生敬意。他非常看不起現在這一車人,別看一個個穿著入時,儀表堂堂,氣色良好,好像都很有錢,很有尊嚴的樣子,其實都是挑了筋的廢物,對了,叫什么行尸走肉。
他有時簡直感到寂寞,在屢屢輕易得手后,在無人激憤,也無人指責的環境里,他甚至失去了作案的興趣,這算什么好漢呢,這算什么動狠用粗呢?有時他甚至盼望出來一個對手,來幾個回合,讓他展示一下好漢當年勇。他無法解釋自己這種缺失敵人的恐慌來源于哪里。但這也許正是哥們再也抱不成團的原因?
他今天希望馬明不再讓他失望,比如敢當著他的面拍拍桌子,對他怒吼幾聲,做得像個真正男人那樣——因為公平地說,是他張威的小賭場害了馬明——他也許一高興就不要那個一萬塊了,拉著他出去喝幾杯,做了哥們。
太陽終于射出了一天中最溫和的光束,當一抹抹的晚霞涂上樹梢頭的時候,張威看到馬明從大街上拐上一條小巷,最后進了一個僻靜幽深的胡同。
張威抿了抿干燥的嘴唇,長吁一口氣,緊隨其后。遠遠地看見馬明在胡同盡頭第二個門口停下了,好像是向里面叫了一聲,接著那團模糊的黃綠相間格格衫就消失在那堵磚墻后面了。
張威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前。胡同很僻靜,雖然是下班高峰時間,也沒有幾個人走動,這與幾百米之外的大馬路扎耳的喧鬧正相對,那是咆哮沸騰的大河,這就是一條平緩柔和的小溪。也許是這種寧靜感給了張威莫名的拘束,他順手理了理頭上亂糟糟的卷毛,又扯下了挽著的袖子,把手彎處的那盤青色的刺龍蓋住。
先禮后兵,他心里對自己說。抬手在那個紅漆斑駁的鐵門上“咚咚”敲了幾下。
憑著他對馬明的印象,也許根本用不著動粗。馬明第一次出現在張威面前的時候,完全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瘦瘦高高的,一坐下他就曉得這是個嫩得能掐出水來的“雛兒”,是那種想法比頭發多,揣著倆錢想賺仨的愣頭青。
張威當時對馬明的猜測不完全對,這也許正是馬明能夠成功逃匿三年之久的一個原因。
馬明高中時是家鄉縣城一中優生班的學生,是班里的二組組長。本來品學兼優,可在高二關鍵時候他迷戀上了一個名叫田華的女同學。田華算不上漂亮,但性格溫和,個頭高挑,自有一番少女風韻,屬于那種初看不咋地,越看越招人喜歡的耐看類型。馬明那時一門心思考大學,不敢有憐香惜玉的閑情,一次不期而遇的失誤讓他們相愛了。
那次周一班上訂飯,作為組長的他把周三一天的飯訂在了田華頭上,直到周三開早飯時,他才知道自己的沒有訂上。正當他郁悶地準備到小賣部弄些點心充饑時,從來沒有單獨說過話的田華過來了,把那份飯端著,低著眉眼輕輕說:“我吃不了這么多的。”這讓馬明被蜂子蜇了似的一跳,田華那溫婉的眼神和神態太動人了,空腹的懊喪,學習的緊張枯燥,潛伏在心底對異性的渴盼,立刻在心里化成一片柔情之水,奇怪都同學兩年多了,好像田華今天才存在,當時暈得連說聲謝謝都忘了。從此,他們就悄悄地纏綿在一起。在應該全力以赴攻讀的時候,他卻天天神思恍惚,滿腦子是田華充滿青春氣息的柔軟的身體,還有她生動的如畫眉目。
他的學習自然直線下滑,最后考下來離二本還差一截,剛夠上三本線。不明內情的父母還認為是孩子臨場發揮出問題了,動員他再復讀一年。因為上三本,不但學校不好,學費昂貴,而且畢業后就業更難。馬明卻一梗脖子,說他要出去打工。因病輟學在家的妹妹說,哥,家里有我在,你不用掛心,再堅持一年吧。他望著妹妹那沒有血色的臉,心里疼了一下,堅決地搖頭,讓父母準備一個大塑料袋,就隨村里人來到了這座大海邊上的港城。
臨走前,他與同樣名落孫山的田華約好,一旦在港城扎下根來,就把她接過去一起創業。相擁告別時,留給馬明永遠不可磨滅印象的,除了那個香甜、甘美、讓人酥醉到骨髓的長長熱吻之外,再就是他們躲藏其間那個黑暗小屋里濃烈的醬香味。她家常年開著一個賣醬菜的小鋪,傳到田華父親這一輩據說已是第八代了。除了在家賣,她父親還天天推著一個地排車趕四集,田華就是在這種咸菜酸香氣味里長大的。
可現實并不是書本里寫的那樣簡單,幾個月下來,他被工地上的灰塵、毒日、噪音弄得灰心喪氣,缺乏鍛煉的身子苦不堪言。而且工地拖著工資不發,每次在公用電話里與田華通話時,他都抓著兜里僅有的幾個鋼镚分分秒秒地算著時間,在田華焦急的催問中語無倫次。就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開著地下小賭場的張威。他覺得憑他一個科班高中生,應該有更好的掙錢法子。其實如果沒有那次輸得那么慘,讓他痛定思痛,尋機一走了之,隱姓埋名,痛改前非,也沒有他的今天,沒有這個小院里自食其力其樂融融的小日子。
這當然是此刻站在門前的張威所不知道的。
突然“吧嗒”一聲,那扇鐵門拉開了一條縫,閃出了一個年輕女人半張好看的眉眼。
“你找誰?”她有些遲疑地問。
“我是馬明的朋友。”
張威聽出了馬明家鄉話的味道,心說這下錯不了,看來馬明這小子找了一個家鄉妹。不等話音落定,他就毫不客氣地一閃身擠了進去,差點把那個年輕女人弄了個趔趄。
張威按按腰里那段硬硬的匕首,不管不顧直接登堂入室,反客為主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放松下來才覺得有些累了,一個下午,他被牽著逛了大半個港城,把兩條腿弄得像灌了鉛,多少年沒受過這個罪了。
“媽的,你小子終于落網了!”他在肚子里輕輕地哼著。
緊跟著進來的年輕女人,似乎帶著些慌亂,一邊給張威倒水,一邊賠著小心解釋:“他上廁所了,每天都是這個時候,一進門就到廁所。你等等吧。”
張威看她膽怯的樣子,懶得答理她,再說現在也不是打獵的時候。嘴角露出不屑的一絲冷笑,架起二郎腿,一下下晃蕩著,冷冷打量著屋子的陳設。
屋里東西不算多,不過電視沙發冰箱之類,只是收拾得比較干凈。沙發的一角放著一頂黃色的男孩帽子,門后面一排掛鉤,上面掛著幾件女人的上衣。茶幾上放著一堆塑料袋,那自然是馬明下午剛買回的雜七雜八的東西。一看女主人就比較利索,日子過得有條不紊的。但室內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怪怪的味道,那是一種讓人想起陳年往事的濃烈的感覺。
他不知道那是小作坊加工醬菜的味道,不知怎么變得敏感的鼻子一陣發癢,一個很符合他目前身份的有氣勢的噴嚏炸響了,把張威的眼淚都打出來了,甚至讓剛放在茶幾上冒著縷縷熱氣的杯子都晃了一下。
“媽的。”他抹一把眼淚鼻涕,粗魯地在沙發上擦擦,然后打量一下茶幾上的東西,伸手探進一個塑料袋,撕出一只雞腿,塞在嘴里大嚼起來,邊吃邊注意觀察那個女人。
“我是馬明的妹妹。給你拿個盤子?”那個年輕女人附和著張威打量的眼神,有些討好地問。
張威顧不上說話,擺擺手。鼓著的腮子快速地動著,如同藏了一只老鼠在里面。
“我來了好幾年了,怎么不認識你?”那個自稱妹妹的女人發問了。
張威眨著眼睛吞咽,想想該怎樣回答她。她一開口講話,他就發現自己犯了兩個錯誤,一個是把她誤認為馬明妻子,一個認為她是膽怯的。她不,她非常冷靜,理性,和她有些蒼白的面色非常協調。
“我們是……以前的朋友。”也許是她石頭般的神情與他心里的鬼胎打了個照面,他說話竟有些口吃起來。
“噢。請喝水。”那妹妹明白了似的點點頭,望一眼廁所方向,然后在張威對面茶幾旁的一個綠色小凳上坐下來,像個陪客人喝茶聊天的侍女。
張威掃了一眼廁所門上方玻璃窗透出的黃暈的光。心想,看你還能再挺多長時間!
“看來你是不知道我哥遇到的那場禍事?”那妹妹從牙縫里透出問話來。
“禍事?”張威奇怪地瞪著她,不由停止了嘴里的咀嚼。
“那事發生在三年前。我就是在那次車禍事之后,專門來照顧他的。他受的刺激太大了,至今還沒有從那次事故中走出來。你看那個鐘表。”
那個妹妹的話透著一股冷氣,徐徐道出。接著她轉臉仰一下頭,示意張威看掛在電視上方的那個深色棕框的石英鐘。
張威聽著那個妹妹的話,心里有點疑惑,抬頭看一下表,不禁一驚。那上面的時間是停止的,時針一動不動地指向六點鐘,應該嚓嚓走動的秒針也是睡覺了一樣。他看了一下自己腕上的表,分明是五點四十分多一點。
“這就是那個大禍發生的時間,這本來是嫂子和侄兒每天回家的時間。可自從那一天之后,這個時刻成了噩夢的開始。我哥從此就把它定在這里,家里其它擺設也不讓動,一切靜止了似的保持原樣。他每天下午都會買一大堆東西——什么嫂子愛吃的柑橘,侄子愛吃的燒雞,然后在這個時間等著她們回來,他覺得她們肯定會回來,所以每天都在等。”
張威聽到這里沒了食欲,把沒吃完的一個雞翅扔在茶幾上,收起高架的二郎腿,在沙發上扭了扭身子,有些莫名的悚然,不覺向外面瞥了一眼。只見那個對著院子的窗戶,早已變成了暗淡而模糊的一團,傍晚的暗光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從那里一點點向屋里滲透,而室內的燈光,也掙扎著向外面的黑暗浸染,這樣的結果,就是使得吊在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光,變得昏黃而慘白。
“沒出事的時候多好啊,每天這個時候,大哥都是聽著嫂子悅耳的自行車鈴聲結束一天勞作的。因為嫂子總是喜歡在進門前按響那串泉水似的鈴聲……”
“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張威被噎著似的打了個嗝,打斷了她慢條斯理的話。心想今天這個時候來討債也許真不是個時候,心里既害怕又納悶,而那個妹妹眼神也變得深不可測,好像又進入一個恐怖慘烈的過去。
“我哥東奔西走地打了半年零工后,覺得不是個辦法,就把田華從村里接出來,租了一個沿街小店賣起了岳父的家傳醬菜,沒想到這個小本買賣慢慢穩定了下來,有了一幫固定的回頭客。嫂子在店里照顧經管,大哥在家購菜腌制,生意慢慢紅火起來,后來有了侄兒,一家人小日子過得很美滿。你愿意聽嗎,我看你臉色有些白。”
“說你的……”張威又望一眼墻上那個代表死去時間的表,突然覺得那三根指針變成了一柄指向他的利劍,閃著陰森森的冷光,心里不由有些發毛了。
“一個秋天的下午,對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嫂子像往常那樣把店門鎖好,就趕到幼兒園接兒子。在向回走的時候,聽到馬路對面一個賣糖人的叫賣聲。侄子聽見了在車上扭動身子,非要不可。嫂子只好停下車,叮囑兒子呆著別動,就向馬路那邊跑去。你知道,那正是車流最多的時候,又值傍晚天色渾濁,大家都丟了魂似的忙著回家。就在這時一輛小車撞上了走到馬路中間的嫂子,三歲的侄兒在自行車上眼見母親被撞飛,一使勁連人帶車摔倒在馬路牙子上……”
那個妹妹說到這里就停住了,仿佛幾年前那個悲慘的一幕又來到眼前,讓她說不下去了,只好哽咽地停住。
這時,廁所門“砰”地開了,還未從那個妹妹的講述里回過神來的張威不禁一哆嗦。
穿著黃綠相間格格衫的馬明一出來,就望著坐在沙發上的張威愣住了,隨即來了幾個“豚叫”動作,明顯地有些心慌意亂,好不容易才在臉上堆起一點笑來。
“原來是張哥,你這是……”
張威積攢了三年的仇恨,還有一個下午志在必得的自信,本來在那個妹妹的敘說下有些支離破碎了,可一見了馬明,就鹵水點豆腐似的又成形了。
“你不會這么健忘吧,真不知道我來干什么?!”
張威刀子似的盯著馬明躲閃的眼睛,一時就忘了什么禍事不禍事的。再說這跟他有什么關系,跟他的一萬塊又有什么關系,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妹妹不會是想讓他這個鱷魚掉眼淚吧?
“這個,我現在沒錢……今天咱不談這個,你都到家了,我請你喝酒,今天下午我買了好多好吃的……”
張威看著他說話的樣子,果然有些發達了,下巴上都吊起了一嘟嚕肉,只是很明顯地,也變成了一個沒骨頭的窩囊廢,不由嘴角吊起一絲譏笑。他想,這雖然沒勁透了,不過事情就好辦多了。
可馬明說到這里,就心神不寧地望著墻上的鐘表,側耳聽著院里的動靜,不再理會張威,只是自言自語:“六點鐘,該回來了,該回來了。”
張威看著馬明反常的神情,一下就想起了剛才那個妹妹的話,一股恐怖從腳底冒上來,讓他毛骨悚然,就求助似的轉頭尋找著她。可那個妹妹影子似的消失了,屋里只剩下他和馬明,還有那個一動也不動卻仍然裝模作樣呆在墻上的掛鐘。
這時卻聽到院門好像被人推開了,接著響起清脆悅耳的鈴聲,還伴著一個稚氣的童音。
“爸爸,快來看,媽媽給我買糖人了。”
只見馬明滿臉綻笑,高興地對張威說:“哈哈,張哥,是我老婆孩兒回來了呢。”
張威卻是頭皮發有奓,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看一下漆黑的院子,只見從窗子散出去的微弱的燈光里,晃動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的影影綽綽的影子。他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奪門而出,也不知怎么出的院門,也不知怎么逃出了那黑咕隆咚的幽深的小巷,好像一下子就到了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大街上。
“媽的,我倒成了脫鉤的魚了。”張威驚魂未定,如夢方醒,冒著一層冷汗的腦門里面,就只剩下這么一個念頭了。
那個院子里卻響起了一家人傍晚時分常有的小小喧鬧。
“那人是誰,干嘛這樣急三火四地跑了?”田華問馬明。
馬明抱起舉著糖人讓他舔的兒子,支吾說:“一個來玩的朋友。我也奇怪,一聽見你們回來,他就成了受驚的兔子。”
他不想讓妻子知道他當年的劣跡,心里卻擔心那個張威什么時候再來騷擾。
“真是個怪人。這是電池,表都停了三天了,你也不知道換上。”妻子一邊嘮叨著,一邊推車進小棚,接著就進屋手腳麻利地準備晚飯。
馬明看到妹妹從窗簾陰影那兒閃出來,神色有些詭異。就心事重重地問:“你怎么樣?我在廁所里時,你都跟他說什么了?”
“我知道他不是你什么好朋友,以前聽你說過他。不過不用擔心,他再也不會來了。”妹妹語氣沉著有力。
“為什么?你知道張威可是個狠主兒,既然找到了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妹妹卻搖搖頭,告訴哥哥了一件事。
“他是個膽大妄為的流氓,卻非常害怕糖人。他說他小時候被一個賣糖人的人騙到山上去過,等他父母花光了積蓄才把他從那個黑黝黝的山洞里救出來。他被綁的那個石柱旁,盤著制糖人捉來的一條蛇,只要他一動,那蛇就對他齜出鮮紅的舌信。那種從童年帶來的恐懼一直糾纏著他。”
妹妹說完,不理睬哥哥懷疑的眼神,靜靜走進自己的房間,把哥嫂侄兒的鬧聲關在門外,擰亮了那個有著綠色燈罩的臺燈。她推開《港城文學》,翻開了日記。要把這個懸疑故事寫下來,免得明天忘掉了。至于那個賣糖人的恐怖事件,看來并不能讓人信服,還需斟酌修改一下才行。
門忽地被小侄子撞開了,歡快地向她跑來:“姑姑,吃飯了。”可是從半開半閉的門口,卻飄進一股苦滋滋的中藥味,它和著那彌漫各處的醬菜香,仿佛是伸過來的一只溫情的手,給馬明妹妹燈下灰暗的臉上撲上了一層淺淺的紅暈。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