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試從《寵兒》中次要人物——黑人小女孩丹芙,一個未親歷南方種植園主奴役但卻帶有創傷性的成長心路歷程進行分析和探究。出于作家的社會責任感,莫里森指出這種全民的“記憶缺失癥”并不是舔舐傷疤的良劑。重新回憶過去,清醒地認識過去才能讓傷痛彌合。
關鍵詞:成長之痛、創傷、回憶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3-0028-02
作為一名黑人作家,生活在二十世紀的莫里森以女性獨有的觸覺隱隱覺察到時光的流逝沒有洗刷掉奴隸制對黑人的精神上造成的傷害,其創作《寵兒》的初衷便是追溯造成美國黑人現在面臨的種種問題的根源。莫里森在獲得諾貝爾獎時被評價為:“以其富有洞察力和詩情畫意的小說把美國現實的一個重要方面寫活了?!薄?】大都文學評論家認為《寵兒》是莫里森所有小說中,藝術形式的制高點。以往評論家對《寵兒》的研究集中在主要角色塞絲或是寵兒上,但是很少有評論家注意到生活在非奴隸制時代、看似沒有受到奴隸制迫害的次要角色—黑人小女孩丹芙。
實際上,美國歷史上奴隸制極其不人道的一面被莫里森從《寵兒》中的丹芙得到詮釋。作者從一個黑人小女孩的視角呈現了黑人被踩踏得不可恢復正常的心靈和被蹂躪的人格,討伐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莫里森曾在訪談錄中說過:“我本以為這將會是我所有小說中最不為人問津的書,因為這部小說寫的事情,小說人物不愿意回憶,我不愿意回憶,黑人不愿意回憶,白人不愿意回憶。我是說,這是全民記憶缺失癥?!薄?】莫里森敏感地意識到人們把奴隸制的后果都因為不同原因而忘卻。如同一個煤礦工人,作者頭頂微弱的探照燈逐步摸索黑人心靈最黑暗遭人踐踏得奄奄一息之處?!秾檭骸分忻鑼懪`制對黑人心理的影響是以細微而不易察覺的方式展現。《寵兒》中,人物的記憶延伸到奴隸制時期,從人物的神經末梢去挖掘這段不愿回憶也不愿提及的過去。
一、焦慮的童年
孩子們總是給人予無憂無慮的印象。早在1802年,威廉#8226;華茲華斯就寫有“從小看大,三歲看老”的詩句,指出童年是人生經歷的重要階段。但在《寵兒》中,丹芙的童年沒有天真無邪的美好回憶,而是充斥著不可力受的無名恐懼。陪伴丹芙的還有孤單,這是任何人都不得不經歷的成長的煩惱(growingpain)。但是對于黑人小孩來說,另外一個更殘酷的問題等待著他們:種族歧視。特別是當他們發現現實和他們在學校里學習的憲法中規定的人人都處于一個自由,平等,包容差異性的內容大相徑庭時,他們便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對于丹芙來說,她需要處理來自于種族,性別,年齡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和她死去的姐姐相比,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活人?抑或死人?
兒童問題貫穿于莫里森多部作品的主題,“從寫《秀拉》開始,我(指莫里森)就在思考關于兒童危機的問題,沒有人喜歡他們,特別是那些黑人小孩……”“我感到我們這一代有創傷”所以“在任何地方,所有地方,孩子們都得承受地球上的人類輕蔑的目光?!薄?】 一般成人世界認為孩子們很年輕,所以不會有焦慮和煩惱。對于成人來說,了解這些幼稚小孩的想法是沒有必要也不必費心的。
卡倫#8226;霍妮認為,如果孩子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為了尋找應付這個危險世界的方法,他會無意識地采取自己的策略來應對環境?!斑@樣做的結果是,他不僅形成了相應的策略,也形成了穩定的個性傾向。這些傾向成為他人格的一部分。”【4】當小女孩丹芙知道母親塞絲殺了姐姐這一事實后,她仍然愛著母親。但這兩種不能調和的感情一直困惑著她。她只有在家門之外的“翠綠小屋”(實際上是由黃楊灌木圍成的樹蔭下)尋求避所以求得安慰,不愿和外面的世界溝通。
二、冷漠的母女關系
在丹芙的成長中,由于父親角色的缺失,母親塞絲毫無疑問地成為對她成長影響最大的人。對于丹芙來說,要突破內心的障礙,學會去理解并深愛殺死姐姐的母親塞絲是一個極大的挑戰。丹芙的經歷詮釋了“內心的創傷就如傳染病,父母會把這種痛楚傳給小孩。由于丹芙是吮吸著蘸有丹芙鮮血的奶頭長大的,所以她是一個傷痕累累的小孩?!薄?】作為一個沒有創傷經歷,卻淪為受創傷最深的人物,丹芙對姐姐寵兒的愛不可能是如親情般與生俱來。“有些東西會流逝,有些東西匆匆而過,但是有些記憶始終會縈繞于心?!薄霸谶^去,我會認為這是記憶在作祟。你知道有些事情你會忘記,但是有些事情絕不會。”塞絲如是對丹芙說。由此,母女間的交流的可能性被塞絲不能控制的記憶和苦痛經歷隔斷。
塞絲長時間為奴隸制所壓制的心靈讓她失去了愛的能力,即便是使然的母愛,她也無力發揮。丹芙的幸運出生緣于一位好心的白人女孩艾拉。當艾拉意識到塞絲對已逝寵兒的眷戀時,她告誡塞絲不要愛的太深?;旧厦恳粋€經歷過奴隸制的黑人都體會過情感上的痛楚,他們基本上都會把這種心碎的記憶埋藏在心里。
丹芙的孩提時代幾乎沒有得到過家人來自心理上應有的關懷。母親塞絲似乎離母愛很遠,作為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甚至不懂得用怎樣的方式去關愛她的后代,甚至還用用心中累累傷痕去傷害自己的孩子。她的消極情緒阻礙了母女之間的交流。她不僅沒有成為丹芙心靈的保護神,而是成為她內心恐懼的源泉。“如果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發生”,她的母親又會進行一次殺戮。丹芙害怕母親再次做出類似于殺死姐姐寵兒殘忍的舉動,便整日躲在她的“翡翠小屋”觀察著院子里的動靜,“什么都沒發生,她不必再殺我了。”丹芙的腦海里不斷重現寵兒被害的畫面,終日生活在惶惶恐恐地狀態下。特別是在唯一可以給她精神慰藉的祖母去世后,她顯得更加孤獨。“她那時才十歲,對于貝比·莎格斯的死很悲傷”丹芙對于祖母的去世一直沒有勇氣去面對。然而,塞絲作為丹芙唯一的在世親人也沒有履行母親的責任??蓱z的丹芙從未從母親那里得到過愛。世界上最美妙的字符—母親,她都讀得勉強。
母親和孩子的關系在每個人的成長時期都顯得尤為重要。母愛是人類情愛經歷的核心,它讓人類有能力去愛,去承受悲傷苦痛,甚至是生存下去。
母愛本是人人都享有的愛,但對于《寵兒》中的人物都似乎顯得奢侈,塞絲享受過的母愛只是因為她是母親幾個孩子中唯一留下的一個。她本人曾愛孩子的方式便是無奈地選擇了殺死自己的骨肉以避免遭受奴隸制的折磨。丹芙和塞絲之間的矛盾在于前者渴望被愛而后者應經無力再愛。于是,丹芙不可避免地淪為奴隸制,這種慘絕人寰體制的受害者。
三、親情的插足者
丹芙的兩個哥哥霍華德和和巴格勒在知道他們的母親試圖殺害自己的情況下膽戰心驚地生活了十年,他們的身心總是處于一種沒有安全感的狀態。由于無法忍受寵兒的陰魂縈繞,于是在七年前就從藍石街124號出走了。這些孩子并沒有出生在奴隸制盛行的年代,但是他們不得不和他們的命運妥協。父輩根深蒂固的社會等級制度和卑微的心理給無辜的新一代年輕人造成了成長的陰影。剩下唯一給予丹芙關懷的祖母也去世后,保羅D的突然出現讓塞絲對丹芙的原就不足的關心趨于消失,保羅D是塞絲約二十年前在肯塔基州同為加納先生名為“甜蜜小屋”的種植園工作的黑人奴隸。當丹芙看到母親和保羅D因談論 “甜蜜小屋”的往事而逐漸變得親密起來時,她覺得自己被孤立了。塞絲告訴保羅D“丹芙并不喜歡我提及關于“甜蜜小屋”的任何事情,只有一件事情她百聽不厭,那就是關于她是如何幸運地降臨到這個世界?!比z對于丹芙的內心并不了解,她并不知道丹芙之所以把自己出生的故事當做最愛是因為故事中母女的關系曾經那么密切。
和保羅D相比,丹芙自然不能和塞絲一起追溯那些歷歷在目的傷心往事。保羅D讓丹芙認識到自己永遠也不會了解母親最在意的往事。保羅D的出現讓丹芙和塞絲的母女關系更加格格不入。盡管丹芙已經成年,但是她脆弱的自我還不足以承受和一個不接納她的世界抗衡。她把這一切都歸咎于保羅D的闖入。在某天晚餐時,丹芙終于把內心的嫉妒化作淚水發泄出來?!暗ぼ降募绨蛭⑽㈩潉?,抽泣已讓她無力說話,過去九年委屈的淚水浸濕了她豐滿的胸部?!彼摁[道:“我再也不在這里住了,我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在也不要住在這里了。沒有任何人理解我。男生女生通通都不喜歡我。”塞絲并不珍視唯一的孩子丹芙,她還沒有意識到丹芙是唯一留在她身邊可以愛的孩子。當保羅D重現塞絲的生活時,“塞絲把她的視線從女兒身上轉移開,這種轉移并不僅僅停留在視覺上。”當丹芙感覺到母親的愛轉移到保羅D的那一刻時,她覺得自己被“甜蜜小屋”—一個自己不曾經歷的奴隸制世界所忽略。丹芙再次感到了被遺棄的滋味。
四、重生
用歷史的鏡子重述災難的由來—奴隸制,這被大多人認為是苦痛的回憶,但莫里森認為這是療傷必經之路?!秾檭骸防锏那楣澮员A_#8226;D來到124號并希望與當年的夢中情人塞絲共同開辟新生活作為序幕。新歷史的譜寫必須直面過去坦然面對未來。對于有著各自心酸回憶的他們來說并不容易?!俺瞧炔坏靡?,沒有人肯開口,肯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們不想談論,他們不想記得,他們不想不想提及,因為他們害怕”【6】對于母親塞絲而言,過去意味著苦難,“每提及過去的生活她都會感到痛苦,因為過去的一切除了痛苦就只剩下一片空白”。艾米曾對塞絲說:“回憶對你有好處,越痛越好。你知道,沒有痛苦,傷口是不可能愈合的?!睂檭汉捅A_·D的相繼出現,讓她不得不重新面對過去。重新去梳理那些她自以為徹底忘掉的過去。記憶的土壤一點點地松開痛苦的記憶如同背上的樹枝在漸漸復蘇。十八年后的相逢,讓塞絲和保羅·D在回憶青春時光時不得不觸碰這些傷痕累累的記憶。在書的結尾,保羅·D對塞絲說:“你和我擁有的昨天比任何人都多。我們需要某種形式的明天。”塞絲最終明白過去撕心裂肺苦痛已經滲透到血液,不可更改的過去無法消除,但是面對未來才是希望所在。受壓迫的黑人民族如何面對過去,是遺忘還是重拾記憶。在莫里森看來,過去對于人類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們不跟祖先保持聯系……我們就會迷失方向。與祖先保持聯系其實就是重構記憶。回憶(有意識地回想行為)是自愿創作的一種形式。它并不是要追究事件本身,那是研究;其目的是思考這件事是怎樣發生的,以及為什么會那樣發生?!薄?】莫里森意圖通過丹芙讓黑人民族看到一個在飽經屈辱往事的民族的希望之光。在小說的結尾丹芙,在擺脫了寵兒的陰影,走出124號,不再躲避于“翠綠小屋”開始了新生活。
在《寵兒》一書的扉頁上寫著:“獻給6000萬甚至更多”。作者除了祭奠六千多萬一百多年前已逝的黑奴,還警醒當代讀者關注生活在奴隸制后遺癥下盡管生命存息但內心備受煎熬的黑奴后代。莫里森希望黑人民族通過回憶重新面對歷史,直視現實,以擁有更好的未來。
注釋:
【1】宋兆霖主編,《諾貝爾文學獎文庫》,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15頁
【2】泰勒#8226;格思里,《托尼#8226;莫里森訪談錄》,密西西比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57 頁
【3】泰勒#8226;格思里,《托尼#8226;莫里森訪談錄》,密西西比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03頁
【4】Karen Horney,Our Inner Conflicts,W. W. Norton Co.,1992, p11
【5】Bouson,Quiet As It’s kept,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0,p155
【6】泰勒#8226;格思里,《托尼#8226;莫里森訪談錄》,密西西比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57頁
【7】托尼·莫里森《根:祖先是根基》,載于瑪麗·伊凡編《黑人女作家:評論評 估》,絲加蘭出版社,1981年,第339頁
參考文獻:
[1]、宋兆霖主編,《諾貝爾文學獎文庫》,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
[2]、托尼·莫里森《根:祖先是根基》,載于瑪麗·伊凡編《黑人女作家:評論評估》,絲加蘭出版社,1981年。
[3]、托尼·莫里森,《寵兒》潘岳 雷格譯,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
[4]、泰勒#8226;格思里,《托尼#8226;莫里森訪談錄》,密西西比大學出版社,1994年。
[5]、田亞曼,《母愛與成長:托妮#8226;莫里森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
[6]、Bouson,Quiet As It’s kept,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0.
[7]、Karen Horney,Our Inner Conflicts,W. W. Norton Co.,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