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真的代價

北宋慶歷年間，京城汴京有個習俗：每年春秋兩季都會舉行“賽神會”，拜神謁祖、敬香祈福。每當這天，京城大街小巷往往人煙輳集、熱鬧非凡，那些六部衙門里的大小官吏，也會利用這個節日，把平日里一些拆開的信封、廢舊的紙張集中賣掉換點錢，然后你幾錢，他幾兩，大家湊份子，點菜沽酒，開懷暢飲一番。慶歷四年（1044）秋，剛剛出任進奏院提舉不久的蘇舜欽，就牽頭組織了一次這樣的聚會。

蘇舜欽頗有才氣，文壇領袖歐陽修對他十分賞識，曾把他與大詩人梅堯臣合稱為“蘇梅”；他的書法也別具一格，常常“落筆爭為人所傳”，與當時著名書法家周越齊名。只是，蘇舜欽并不以此為榮，他曾說：“吾不幸寫字為人比周越，作詩為人比梅堯臣。”認為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太低，頗見其性格中自負的一面。

這年秋季的賽神會，蘇舜欽主動做東，邀請了一些像他一樣傲世輕物的同僚和才高八斗的文人，商量好以賣廢紙的錢會餐。為了避嫌，他還主動掏腰包，出錢十貫（相當于十兩銀子），同時要求朋友們也象征性地出點兒錢。被邀請的人包括王洙、梅堯臣等十數位政見趨同、性情相近的青年才俊。他們邊喝酒邊吟詩，臧否人物，議論時政，酣暢淋漓，激情澎湃。喝到高潮，他們又乘興喚來兩名歌妓助興，那真是“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樂聲、歌聲不絕于耳，飲酒、吟詩通宵達旦。

彼時，文人聚會是雅事，人人向往之。太子中書舍人李定曾向蘇舜欽示意，表示想參加這次盛會。蘇舜欽平時就與李定不投緣，何況李定又是靠蔭補入仕的，更為他所鄙薄。因此，蘇舜欽回答說，我們下級一起喝悶酒，怎么好邀請您這樣大的領導屈尊呢？蘇舜欽酸中帶譏、話中有話，不但把李定排除在雅士清流之外，還明顯帶有侮辱之意。李定不禁怒火中燒，他設法打聽到聚飲的詳細情況，然后無中生有、添油加醋，把當日的場景描繪得不堪入耳，到處散布。

這事很快就傳到了御史中丞王拱辰耳朵里。出了這么一件公款吃喝、傷風敗俗之事，負責糾察百官、肅正綱紀的御史中丞豈能坐視不管？加上蘇舜欽是“慶歷新政”主將范仲淹極力薦舉的，又是改革支持者杜衍的乘龍快婿，而王拱辰對于“慶歷新政”的改革措施十分反感，雖然當時范仲淹、歐陽修等改革中堅都已被貶謫放逐，但余波未平、余音未了，正好利用這一機會再次肅清。他打聽到當時那班文人小吏不僅召妓，還有人作詩曰：“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簡直是“大不敬”，便鼓動劉元瑜等一班御史，組織材料，羅織罪名，告到了宋仁宗那里。宋仁宗雷霆震怒，以“監主自盜”的罪名將蘇舜欽削籍為民。

心比天高的蘇舜欽因公款吃喝被貶，一腔報國熱情從此付之東流。其實，他的獲罪根源不在吃喝，也不僅僅在政治斗爭，而在性格。恃才傲物是文人的通病，加上好出奇言、好作怪論、好以天下為己任，便近乎天真了。天圣年間，玉清昭應宮被焚毀于火災，年僅21歲的蘇舜欽向宋仁宗上書言事，開篇便是：“烈士不避斧鉞而進諫，明君不諱過失而納忠，是以懷策者必吐上前，蓄冤者無至腹誹……”自詡“烈士”，威逼皇帝，言下之意為：聽我的諫言您就是納忠明君，不聽則是無道昏君。這樣的言語不僅天真，而且幼稚。

文人講究個性、率真，而政治講究利益、奸詐，這是兩個方向、兩條道路，永遠也不可能并軌。以文人的“率真”去較真政治的“奸詐”，就像《皇帝的新裝》中的孩子，遲早要栽跟頭。即便蘇舜欽今天不因公款吃喝而罷官，明天也會因某些不當言論而被削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