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結發(fā)夫妻的情意是人間至深至重的一種。
人若有前世今生,那必定要花去幾生幾世的醞釀鋪敘,方能修得一世同床共枕眠,結發(fā)為夫妻。這樣的情意怎能不深、不重、不牽掛、不糾纏。
結發(fā)之義重,非兩三言能訴。它不僅是古人的婚俗,更是夫妻信義、彼此忠貞的象征。在古詩詞當中,結發(fā)也成為一種代替夫妻深重情意的意象,表達得簡潔,更有力量。那一句承轉千世的“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幾度柔腸寸斷。清辭溫良,情詞厚暖,總被人反復地提及。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是西漢名將蘇武的《留別妻》詩的首兩句。蘇武本是漢武帝時中郎將。漢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在衛(wèi)青、霍去病大敗匈奴之后,匈奴撤退到大沙漠以北,與漢和好。但這安寧是表面,雙方未交戰(zhàn)的幾年當中,匈奴一再請求議和,于是漢朝派出使者回訪,卻常常一去無歸,被匈奴扣留。漢朝亦將部分匈奴使者扣留。
漢武帝天漢元年(前100年),匈奴再次提出議和,并釋放漢朝被扣留使者以表誠意。于是,漢武帝再次派出議和使者,率使團出使匈奴。此人即是中郎將蘇武。臨行前,蘇武作詩與妻道別,寫下一首《留別妻》,感動千世后人。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嘆,淚別為此生。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作下此詩時,蘇武深覺男子大展宏圖之時卻留戀兒女情長并無光彩,自比“征夫”,處處流露出對愛妻的不舍。只是心中感傷難耐,因那前路漫漫,杳杳無可預計。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唯恐這一別,就是不見。
那夜,他與她端坐房內,相看無語凝噎。夜深時,她兀自走過窗臺,依在簾旁,神情當中哀傷滿滿。每一回蹙眉、哀嘆,都令蘇武痛楚難當。這夜,處處都是凄婉,唯獨當空一輪亮烈明月,折給夫妻二人一些明光。他們就這么沉默不語,兀自思想。他們深知,離了彼此,這日子,將過得清瘦至骨瘦嶙峋。
那首《留別妻》,是他含淚執(zhí)筆摁進紙里的詩,字字都是綿長情意。他令世人明白,男人的硬氣當中亦有綿密的溫柔百轉。她自然也懂得他的心,于是這一夜,她與他在日月之下橫下了決心,立下了誓言。誓言是開在舌尖的蓮花,你我都應該對它持有飽滿恒久的敬重之心。愛中人更當如此。
蘇武的妻子相傳是公孫敖孀居的女兒,名叫公孫丑。她在他離去之后,手里緊緊握著他留下的這一紙字墨,仿佛握著一段從容綿密刻骨銘心不能割舍的往事。就這樣,她一天一天將日子過掉。清淡如水,唯有思念。鉛華褪盡,孤燈映壁,她險些在寂寞當中溺死。她不知他這一去就是十九年,再相見已是一雙白發(fā)人。
話說這一邊,蘇武也不曾料到自己一去不能回,獨自甘苦十九年。蘇武在帶領使團來到匈奴之后,談判本已順暢,豈料半途出了意外。匈奴內部發(fā)生了謀反的事,而恰恰這事竟與蘇武牽扯出了關聯(lián)。蘇武的副手張勝竟然參與其中。
匈奴單于有部下名曰衛(wèi)律。衛(wèi)律雖是匈奴人,卻在漢朝長大。他亦曾是漢朝派往匈奴的使者,因匈奴單于器重,便節(jié)變,順水推舟投靠了匈奴。衛(wèi)律又有部下名曰虞常,虞常對衛(wèi)律不滿,便企圖謀反。因蘇武副手張勝與虞常是舊相識,感情甚篤,便參與協(xié)助謀反。但不料謀反不成,東窗事發(fā),累及蘇武。
單于得知此事之后本欲殺死蘇武,但被手下及時勸阻。于是,單于派衛(wèi)律勸其歸降。蘇武氣節(jié)硬正,誓死不降。單于無奈,后來便將其囚禁于深窖中,不予水和食物逼其就范。死已無所懼,何況這區(qū)區(qū)禁錮。豈料,天降雪水,救了蘇武一命。數(shù)日后,單于見蘇武未死,以為神靈庇佑,便不再殺他。
最終單于將他發(fā)配到了今貝加爾湖荒涼處放牧羝羊。單于說,公羊產乳日,方是你歸漢之時。這是成心的刁難。匈奴人想活生生荒了他的一生一世。
為一句“屈節(jié)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他為大漢將一生賦予荒涼。旌節(jié)在手,萬事無懼。人生不以貧窮論荒涼,但他的生卻已荒涼入里,雖他始終帶希望。死亡并不絕望,絕望地獨守日月,舉目空寂,唯有風吟、月明、花草交頸。如此,他亦無懼。
那一些年光,他是如何度過的,她不知。那一些年光,他是如何將情賦日月花草蟲鳴的,她不知。
那一些年光,他是如何在念及她的時候,潸然痛絕,她亦不知。而那一頭,她又是如何在希望與絕望的交疊折磨當中,倦怠形容,慘然過日,他也不知。
愛,是恩慈,是寬容,是退讓,是絕地逢生、持守希望。人生如旅,深邃幽長。憑愛之信念,方能度悠悠漫長日。五年,十年,十五年。再四年。
萬事都無可預計,看得到開始,猜不到結局。他的十九年寂寞得觸目驚心。人都是可以變得隱忍到殘忍的動物。他對理想、氣節(jié)的操持,他們之間愛的關聯(lián),都是如此。
那一日,有人勸他:“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皇帝年事已高,法令時時都有可能變易,安危無可預料。守節(jié)為何?蘇武答道:“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
這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從血液里帶出來的正氣。生命,以氣支撐。他生得其所,知己內核,不求其他。后來,他聽到大漢皇帝殯天的消息,終于內心崩垮,暗涌破心而出。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后來,漢昭帝登位。始元六年(前81年)春,匈奴與漢再次達成協(xié)議,歸放漢朝使者。漢昭帝初派去接回蘇武的使者被騙,匈奴謊稱蘇武已死。蘇武原本有一名隨從名叫常惠,因蘇武被發(fā)配北海而與蘇武分離,此時聞聽蘇武死訊內心疑惑重重,于是他買通了一名匈奴人得到了真相。于是漢昭帝二次派遣使者迎回了蘇武。
春日風月未眠去,兒女情長情亦短。蘇武,終于回到了長安。只是。她以為他離世,已別嫁作他人婦。而他,亦已白頭,年也暮。雖朝廷封他為侯,賞賜千萬,卻一一都再不能入心。待到此時,一切名利皆浮云,一切滄桑都入淡。
因那愛已蒼老如生,淺若流年。他與她之間,唯剩空蕩蕩十九年如水光陰,凄凄然在他們心上淌下。但是,曾經立下的那一些誓言,定不會因生死易。將始終,招展飄搖,向千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