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漢字,識中國。
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確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展,它們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返璞歸真的“網”字
甲骨文中最早的“網”字,和今天人們正在用的這個“網”字其實很像,一邊一豎,中間豎排三個叉。很顯然,這是一個象形字。蜘蛛往往在墻角或兩根木頭中間織出網來,坐等飛蟲。先民在造這個字的時候,是動了腦筋的,他們沒有胡亂畫幾個相交的叉就完事,因為蜘蛛網纖細而飄忽,至少要有兩個邊的依托才能織就,所以這兩豎是“網”字的基礎。
還是在甲骨文時期,“網”字發生了變化,變得復雜無比,有時候像兩只手抓著一張長方形的網,有時候像三個人同時用力扔出一張圓形的網。但無論怎么變化,事實非常清晰,此時的“網”字不再簡單表示蜘蛛網,而是描述人們發明的一種工具,這種工具具有類似蛛網的結構,可以捉鳥,還能捕魚。
至于最早的網是用于捉鳥還是用于捕魚,從“網”字的結構上,可以做一個推測,答案應該是捉鳥。為什么?因為“網”字開口朝下。小的時候,我常常去沒人的小樹林里捉鳥,撒一些大米在空地上,用一根小鐵棍支起一個類似鍋蓋的圓形小網,鳥兒飛來吃米,正吃得高興時,我在灌木后面一拉系在小鐵棍上的魚線,網就扣下來把鳥捉住了。這樣看來,網口向下顯然是捉鳥的。如果把“網”字稍稍向左傾斜一點,甚至可以把右下那一勾看成我用來撐住捕鳥網的小鐵棍,真是像極了。
“網”字讓我浮想聯翩。如果再用點力,把“網”字推倒,無論是推向左邊還是推向右邊,那就不像捉鳥的網,而像我小時候捕魚的網了。那時候我有兩種網可以捕魚,一種是真正的網,像一個漏斗,把開口沖著水流下來的方向放到水里,一會兒提起來就有魚了。我的另一種工具其實是簸箕,它的形狀更像一個躺倒的“網”字,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網,但竹篾條編成的簸箕能把水漏走,只剩下魚,所以是在靜水處捕捉小魚的利器。
如果再加把勁,把“網”字推個底兒朝天,變成開口沖上,那么它就非常像我小時候見到的人們在收獲季節從魚塘中捕魚的場景,幾個人抓住一張大網的四邊往起提,網中間是沉甸甸翻滾跳躍的好多魚,場面壯觀而生動。
“網”字可以有各種寫法,無論倒下去還是翻過來,它都是一張非常形象的網,至于是捉鳥還是捕魚,沒有本質的區別。在很早的時候,古文字的“網”字就已經這樣寫了,和今天的“網”字唯一的不同是沒有那一勾而已。可以說,“網”字作為漢字中最傳神的象形字之一,是一個了不起的經典字。然而它也走了一段彎路,經過漢代的隸變和漢以后的楷化,古文字的“網”變成了正體字“網”。正體字的“網”增加了會意、形聲等內容,但恰恰丟掉了“網”字最具體、最傳神的形象。很多人對于簡化字有一些非議,不過單說“網”字的簡化,重現了先民關于網的生動思維方式,是成功的簡化。
從網開三面到網開一面
在漢語中,和“網”字有關的成語很多,有漏網之魚、網漏吞舟、天羅地網,等等,其中網開一面是人們常常用到的成語,然而,它最早出現的時候,其實是網開三面。
網開三面來源于一個可以用“很久很久以前”開始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商湯在郊外看見一個獵人四面設網,并且聽見獵人在禱告:“從天上墜下來的,從地下鉆出來的,從四方八面走過來的,都叫它們掉進我的網羅之中。”湯嘆息一聲說:“這樣的話,禽獸就要被你一網打盡了。只有夏桀那樣的暴君,才會如此趕盡殺絕啊!”湯便叫那人收起三面的網,只留下一面,并教給他新的禱告詞:“人們學習蜘蛛結網。禽獸左跑右奔,隨意而行;鳥兒高飛低翔,悉隨尊便。我只捕取那些犯了天命觸在網上的。”在漢水以南的一些國家聽到這事之后,說:“商湯的仁德真的連禽獸也受益啊!”四十多個國家就因此向湯歸順。
小時候看到這個故事時,深深為商湯的高尚行為所感動。長大以后,我在《呂氏春秋·孟冬紀》中看到了它的原文:“湯見祝網者置四面,其祝曰:‘從天墮者,從地出者,從四方來者,皆禽(罹)吾網。’湯曰:‘嘻!盡之矣。非桀其熟為此也?’湯收其三面,置其一面,更教祝曰:‘昔蛛蝥作網罟,今之人學紓。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漢南之國聞之曰:‘湯之德及禽獸矣!’四十國歸之。”這時候,我已經比小時候擁有了更多的常識,也開始實事求是地考慮事情,于是發現故事是經不起推敲的:捉鳥的網只留下一面,除非是網上涂滿膠水,否則不要說鳥,連蜻蜓蝴蝶都只怕捉不到一只。
然而雖然經不起推敲,這個故事仍然讓中國人迷戀,因為它不僅有樸素迷人的上古之風,而且深深符合中國人所追求的仁義道德,是中國文化終極價值觀的體現。無論商湯的行為是否真實發生過,他都為后世的中國人樹立了道德的榜樣。
三國時,詩人曹植有這樣的詩句:“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說的是一少年不忍心黃雀被羅網捕獲,而拔劍削羅網放生,而黃雀在天空飛翔后,飛回來悲鳴著答謝少年——黃雀是否真的來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年感覺到黃雀來謝他,他的心靈得到了滿足。
后來,不知從何時起,網開三面逐漸演變成網開一面,今天的人們,知道網開一面的人多,知道網開三面的人少,實際上二者通用,含義一樣,都是給人一條出路的意思。實際上,網開幾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趕盡殺絕,所以即使軍事家布陣圍城,雖設“天羅地網”,也還要有意留出一薄弱面。
但是從網開三面到網開一面的演變,絕不是簡單地為了書寫時可以偷懶。這個演變又可以有兩層意思:首先從“網”字的字形來看,網開三面這個詞顯然是不對的,“網”字明明只開了一面,三面包圍,底下留一口(不論是入口還是出口),這才是網;如果開了三面,就不能成為有實際用途的網,“網”字就要寫成一橫兩叉了,這是常識性的錯誤,即便有上古之風也不能掩蓋它。
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上古之風逐漸消失,實用主義日益盛行,網開三面未免太過仁慈,太過理想,純粹以德服人的行徑只能在上古吃得開,商湯因為網開三面而成就了圣王、先賢的美名。然而歷史的經驗卻一再表明,要成就文治武功,網不開不行,開多了更不行,因此在中國封建社會相當長的時間里,帝王們實際上都是外示儒術,內用法家,網開一面,既成全了仁德之名,還行了抓捕之實。
更進一步說,網開三面無疑是采取寬大態度,給人一條出路。而網開一面有沒有這種仁德的胸懷都很難說。如果“網”字寫成一個口兩個叉,一面都不留,魚啊鳥啊又怎么進去呢?從這個意思上來說,網開一面實際上并沒有仁德的意思,本來網就是必須開一面的嘛。
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在古漢語中,表示網還有另一個字“罟”(gǔ)。準確地說,捕鳥獸的叫“網”,捕魚的叫“罟”。捕魚的時候,網眼的疏密關系到捕魚的大小和多少,于是孟子曰:“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意思是說,細密的漁網不進入魚塘,這樣才會有更多的魚吃。
孟子的話,除了包含網開一面給魚兒也留一條出路的意思之外,還透露出另一層意思:給對方出路,不僅有利于對方,也有利于自身。捕魚的網眼大小要合適,抓大放小,自然之物才能生生不息,人類才能得以延續。假如漁網、鳥網、獸網都嚴密到不分老幼集體捕殺,相當于對自然資源進行滅絕性開發,那么這不僅違背了上天的愛生之德,離人類的滅絕也就為期不遠了。這是中國人最早對于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的一種觀念。在極端天氣和自然災害頻發的今天,孟子的話更是金玉良言。
人們可以通過網眼的疏密去控制魚兒的汰留,卻發現自身其實也生活在各種各樣的網之中,無法脫身——當然,這個意義上的網是虛擬的網。可以說,中國人造“網”字之初,就抓住了“網”的內在本質,為“網”字從實到虛做好了準備。這種平行交叉的圖形,是中國人社會關系的生動寫照,中國人就像這些線段交叉形成的節點,每一個節點都因線而生,因線而存,它與周遭的點構成了或簡單或復雜的關系網、人情網。中國人都是網中人,在不同的關系網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與西方文化看重獨立存在的個體不同,在中國文化中,網中的個體才有意義,剝離了各種社會關系的人,幾乎可以被認為并不存在。
自從人們發現自身也生活在網中,“網”字爆發了它更加強大的生命力,那就是由實入虛,虛虛實實。可以指代自然之網,還可以描述抽象之網,或者兼而有之,這是“網”字的飛躍。而在各種抽象之網中,“天網”是中國人最偉大的發明,代表了最高深的哲學,表明了中國玄學對于宇宙整體意義的領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天網”一詞出自《道德經》第七十三章:“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老子在這里說,自然的規律,不是靠爭強斗勝來取得勝利的,不爭更容易勝;也不是靠能言善辯就能占上風的,不多說也可以得到回應。自然的規律無處不在,不是你想要它來它就來,你不想要它就不來,它自然而然地就作好了安排。所以,“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如果簡單理解,“天網”即自然規律,這個星球上的萬事萬物,都逃不開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等自然規律。
不過,繼“網開三面”變成“網開一面”之后,“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又被后人改造了。今天人們常用的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甚至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指的是做壞事終究難逃制裁,或者是法律的制裁,或者是善惡的報應。這樣的改變顯然使得“天網”的意義變得狹隘了。其實老子的“天網”其義甚為廣大,乃指宇宙人生被天道限定,人生活在“天網”中,人生的自由只能是“消極之自由”,而非“積極之自由”,這才是老子主張人應以“無為”而順應天道的深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