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鄧廣銘先生在《稼軒詞編年箋注》中根據辛棄疾所處的時代背景及人生經歷將其詞作分為五個階段:江淮兩湖之詞、帶湖之詞、七閩之詞、瓢泉之詞及兩浙、鉛山之詞。其中,宦游江淮兩湖這一階段,從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辛棄疾獻俘南歸開始,到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罷職歸帶湖,主要集中了辛棄疾南歸初期的創作。抗金復土的壯志,投閑置散的生涯,頻繁奔波的仕途,成為他這一時期創作的主要來源;復雜的心態與身世之感,坎坷的人生經歷,報國無門的憂憤成就了他獨特的風格。總之,詞人本時期的創作以抒發愛國情懷和個人憂憤為主線,詞風兼具雄健豪放與清疏婉轉之美,比較全面地展現了辛詞多樣化的風格。
關鍵詞:辛棄疾;宦游;江淮兩湖;詞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8-0190-04
辛棄疾是南宋時期最偉大的愛國主義詞人。在政治上,他雖逢其時,卻未逢其主,南宋四代君主都未能讓他在廟堂之高或邊塞之遠一試經綸之手,終其一生的抗金壯志最終只能隨著他魁偉的身軀一同長眠地下,飲恨終身而含悲千古。而他的詞作卻光照千秋,開創了悲壯激烈、雄深雅健、溫婉悲涼的獨特詞風,波及后世,感動古今。范開曾在《稼軒詞序》中談到:“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詡,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于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1】誠然,辛棄疾將自己畢生的理想定位在“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不世之功上,然而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這注定其不能在最直接層面上成為抗金報國的英雄人物,歷史只能陰差陽錯地將他殺敵報國的一腔熱血化為文學史上的英雄悲愴。所以,追根溯源,辛詞的偉大終究在于他光輝的人格和赤誠的愛國情懷上。本文所討論的辛棄疾宦游江淮兩湖之際的詞作,正是以一位抗金復國為己任,卻屢遭打擊的愛國者的滿腔憂憤為中心的。辛棄疾的人生追求與身世際遇的碰撞,同他的天賦氣質以及審美修養,三者合流,熔鑄出他這一時期的詞風。
辛棄疾于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獻俘南歸開始,到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罷職歸帶湖之間,宦游于江淮、兩湖之地,歷時十九年,共創作詞八十八首。詞作中主要表現的是詞人從南歸后意氣風發,滿懷建功立業之志的雄心抱負到被南宋政權投閑置散、進而感慨英雄無用、報國無門的憂憤這期間的心態變化軌跡。“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變工”。古往今來一切優秀的文學作品,必然會反映它所在時代的主要社會矛盾及現實問題,所有優秀的文藝作家,更會關注國家的前途與命運,積極投身到時代的漩渦中去。辛詞之所以享有崇高地位的原因也正在于此。那么,這一時期,辛棄疾所在的南宋又處于一個什么樣的境況呢?
辛棄疾所生活的時期,正是宋金民族矛盾尖銳的時代。“靖康之難”,北宋滅亡,南宋建立。自此,南宋與金之間不斷開戰,又不斷議和。而辛棄疾正是成長于這樣一個亂世之中。他在金人統治下的北方長大,從小就目睹金統治者對漢族人民實行殘酷的種族歧視和壓迫,又受到祖父辛贊愛國思想的影響。他曾在《美芹十論》中提到祖父常帶領他“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抒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辛棄疾率眾兩千毅然抗金,后又加入山東義軍耿京麾下,以圖大業。次年,又生擒叛徒張安國,正式歸順南宋。南歸之后,辛棄疾被南宋統治者解除了武裝,只委以江陰簽判之職。即使如此,他仍然是心胸萬丈,志圖恢復。隆興元年(1163),宋孝宗任用主戰派張浚發起的“符離之戰”以潰敗告終,朝中主和派人士再次占據上風,抗金局面幾近喪失。而此時,二十六歲的辛棄疾滿懷愛國之心,不顧官小位卑,毅然越級上書《美芹十論》,對宋金雙方和與戰的前途做了具體分析,全面闡述復國大計。可以說,辛棄疾腦海中儲備了抗金戰爭的整體藍圖,有膽有識,表現出曠古少有的卓識遠謀。而這一切,并未引起南宋當局的重視,只落得“卻將萬字平戎策,換的東家種樹書”的凄涼境地。在以后的歲月中,南宋朝廷始終不肯讓其在抗金前線一試身手,而是頻繁調動于地方政務上。盡管如此,辛棄疾仍然懷著對人民、民族深厚的愛,在所任職責內堅持以百姓利益出發,治理滁州,管理鹽政,創建軍隊,提典刑獄,賑濟災民,論述盜賊之根源……
當然,辛棄疾爵位并不低,所謂不重用,是指朝廷茍且偷安,不思恢復,從未將其用在抗金復國的軍事崗位上去。辛棄疾曾在詞作中以“詩書萬卷,致身須到古伊周。莫學班超投筆,縱得封侯萬里,憔悴老邊州”來告訴世人,他的志向不在封侯萬里,而是要像伊尹周公之流,股肱王室,治國平天下。他的愛不在官位,“記當年,嚇腐鼠,嘆冥鴻”,他將官位看作腐鼠。他的愛在于抗金復國之功業,在于國土的恢復,在于民族的振興。而南宋統治者卻對其始終存有戒備之心。首先,戰不如和,這是古今怯懦王朝、卑小帝主的共性,偏安一隅的南宋統治者意圖并不在抗金,這就注定了他們不會從根本上重用抗金人才。其次,宋朝從一開始就選擇以文臣御兵,目的是不讓武將有全局性或大局性兵權。辛棄疾雖為文臣,但在南宋君主眼里,他才志太高。重用辛棄疾,無疑是一個潛在的威脅。還有,辛棄疾始終是一個“歸正人”,這也決定了南宋朝廷不可能充分的信任他,讓他實現抱負。辛棄疾雖胸懷愛國之心,匡復之志,經綸之才,回天之力,卻不能居其位,有其職,盡其才,收其功,老死于泉林之下,英雄感慨只能盡付于詞,使千載留有遺響。
辛棄疾在這一時期創作的詞數量并不多,在所有辛詞中所占比重較小,但能反映出辛詞多樣化的風格。其中,既有“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的奮發激越,又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委婉清麗;既有“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悲歌慷慨,又有“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的秾纖綿密。其中,“抗金復土,整頓乾坤”的愛國情懷和悲時運、嘆報國無門的憂憤是大部分作品的靈魂所在。這一時期的辛詞主要有兩大類型:一是借題發揮,如祝壽,送別,贈答等詞作;二是有感而發,如懷古,即景,傷春等詞作,后者則占多數。
這一時期的辛詞中,有一些是直接、正面抒發愛國之情的作品,主要集中在一些壽詞、送別詞和贈答詞中。正如黃蓼園《蓼園詞選》所說:“幼安忠義之氣,由山東間道歸來,見有同心者,即鼓其義勇。辭似頌美,實句句是規勵,豈可以尋常壽詞例之。”【2】辛棄疾這類詞作內容往往是“借題發揮”,即“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這些詞雖然是以他人為塑造主體,卻寄托了本人的雄心壯志與愛國激情。詞中往往兼寫主客兩個對象,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如《滿江紅》:
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人盡說君家飛將,舊時英烈: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想王郎結發賦從戎,傳遺業。
腰間劍,聊彈鋏。尊中酒,堪為別。況故人新擁,漢壇旌節。馬革裹尸當自誓,峨眉伐性休重說。但從今記取楚樓風,庾臺月。
這首詞作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是年春,辛棄疾改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撫使。這首詞是辛棄疾為送李姓友人去抗金前線漢中的一首贈別詞。首句起筆不凡,以“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起興,直接表達了收復北方失地的雄心壯志。慷慨雄壯,氣勢宏偉,為全詞奠定了豪放雄壯的基調,與蘇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在表達效果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更顯示出一種霸氣。緊接著詞人贊頌了友人家族中的“飛將軍”李廣,以峭拔警邁的筆調大力稱贊其過人的軍事才干。最后激勵友人繼承祖訓英績,在抗金事業中屢建奇功。同時,辛棄疾抒發了離別之苦及自己無法和友人一同在前線抗金的壓抑與苦悶。但他并沒有消沉在這樣的失意中。“馬革裹尸當自誓,峨眉伐性休重說”筆鋒一轉,道出了大丈夫為國捐軀、雖死猶榮的鐵血之辭。這里,詞人不僅表現出對友人的期許,更多的則是道出了自己“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般恢復中原的時代強音。整首詞中,有兩點是值得肯定的:首先,辛棄疾以慷慨熱烈的豪情稱頌友人家族史上的英雄業績,也是對自身雄才壯志及辛家一門忠烈的側面反映。辛棄疾祖上不乏英雄之輩。羅愿曾在一首詩中歷數辛棄疾的先世多出名賢:“辛氏世多賢,一姓古所夸:太史善箴闕,伊川知辭華。誰歟立軍門,杖節來要遮?亦有救折檻,叩頭當殿衙。英風雜文武,公獨可肩差。”【3】而辛棄疾21歲率眾反金,22歲長驅擒叛,萬里獻俘,26歲上書《美芹十論》,指點江山,圖謀大業,是當時茍安居和的朝廷中為數不多的英勇之才。所以說,在這首詞中,辛棄疾側面表達了自己的超世之才和雄心壯志,也只有辛棄疾這樣胸懷壯志的英雄人物,才能寫出如此慷慨激越的詞作,表達出“英雄所見略同”的志向。其次,辛棄疾送友人去抗金前線殺敵并期望他建功立業,也正是寄托了詞人畢生殺敵報國、恢復中原的一腔熱血。
從古至今,贈人之詞數不勝數,而大量作品始終走不出抒發離愁別恨,缺乏主旨的缺陷,最終趨于平庸。而辛棄疾卻將自己抗金復土的理想抱負滲入到全詞之中,借詞作直接道出愛國激情,使詞中兼有主客雙方的情感,不僅有人,而且有“我”。除上文中所引的例子之外,如壽詞《水調歌頭.壽趙漕介庵》中,詞人在贊頌壽主的同時,以“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的豪言壯語表達自己渴望報效朝廷,揮師北伐的抱負;在贈別詞《滿江紅.建康史帥致道席上賦》中,以“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這一奇情異想的筆調,高呼出“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的壯志豪情;又如壽詞《破陣子.為范南伯壽》中用“千里風流今在此,萬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激勵他人,透露出他無論身在何地,未嘗一日忘懷于建功立業的愛國豪情。
總的來看,這一時期的辛詞中借寫他人而直接抒發豪情壯志的詞作數量較少,基本上都集中在一些酬唱之詞中。詞人往往采用“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 【8】的方式,高呼出抗金復土的時代強音。這些詞雖為祝壽、送別、酬唱之作,但風格剛雄豪放,格調高昂,一掃南宋政權談戰色變的頹廢悲觀情緒,大有振奮人心,高昂士氣的作用,也足以反映辛棄疾本人的壯聲英慨,可稱是英雄之詞。關于辛詞這類作品中豪放、雄健的風格,后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4】宋末辛派詞人劉克莊云:“公所作大聲鏜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5】
但是,辛棄疾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主要風格還是悲慨、沉郁的。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評價:“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6】這集中體現在他大量的感嘆身世和表現復雜心態的作品中,更多抒發的是家國之憂和空懷報國之志但壯志難酬的悲憤與辛酸。這類作品主要集中于其登覽、即事、即景、送別、詠物等詞作中。如《滿江紅》:
點火櫻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春正好見龍孫穿破,紫苔蒼壁。乳燕引雛飛力弱,流鶯喚友嬌聲怯。問春歸不肯帶愁歸,腸千結。
層樓望,春山疊。家何在?煙波隔。把古今遺恨,向他誰說?蝴蝶不傳千里夢,子規叫斷三更月。聽聲聲枕上勸人歸,歸難得。
這是一篇即景抒情的詞作,詞人以細膩的筆觸展現了暮春時節的明媚景致。但他并無心觀賞這一生機勃勃的景象,其真正目的是借眼前樂景道出內心哀情。這首詞作于宋孝宗乾道中期,1169年前后。時光飛逝,此時距詞人南歸已有八載光陰。南歸后的辛棄疾一片愛國豪情,堅信恢復中原的大業必將實現,準備隨時受命,揮師北伐。而事實上,從南歸初期被解除武裝開始,擺在詞人面前的只是南宋當局偏安一隅、不思恢復的殘酷現實。這八年中,辛棄疾無一日不沉浸在志士投閑、英雄無用而徒任芳華流逝的悲苦中。詞中的春愁絕非一般意義上的閑愁,而是有著現實政治寄寓的家國之愁。
下闋中,詞人登樓望遠,直抒胸臆。他的愁苦包含著極其復雜的情意內容。游子思鄉的無邊鄉愁,英雄無用的悲涼處境,報國無門的憂郁之情,無人傾訴的深深寂寞,都被凝聚在一句“古今遺恨”之中。然而他徒有故國之思,卻不能一探故里,渴望借蝶傳情,奈何“蝴蝶不傳千里夢”。夜不成眠,但杜鵑偏偏多情,“不如歸去”的鳴叫聲聲觸動著詞人的內心隱痛。在這里,辛棄疾為我們展現了一位北來志士在南宋政權里孤苦悲憤的心境。
陳亮曾在《辛稼軒畫像贊》中寫到辛棄疾:“眼光有棱,足以映照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7】就是這樣一個懷著滿腔忠憤之氣,一心要投身于民族斗爭的最前線上,要為保衛祖國而竭盡其智能勇武的人,在起義南歸的舉動受到宋高宗一番夸贊后,卻被南宋政權長期投閑置散,始終未讓其在前線奮勇殺敵,一展雄才。而是將其安置于地方官吏的位置上,并在短時間內頻繁調動,讓其疲于奔命,來不及安頓和籌劃建樹。這樣的時光消磨著他的青春年華和旺盛精力,于是,他那敏慧善果、銳意進取、氣豪膽壯的性格,漸漸蒙上了一層悲歌慷慨、抑郁凄愴的陰霾。如《水調歌頭.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這首詞作于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辛棄疾從淳熙三年到五年的短短時間內,先后被調動多次,匆匆來往于江西、湖北等地。而此時,從隆興知府任上轉為大理寺少卿不足半年的詞人,又被調任為湖北轉運副使。面對頻繁的調任和朝廷內部的攻擊迫害,他精疲力竭,滿懷憂憤,寫下了這篇詞作。
詞的上闋追憶了十七年前金主完顏亮南侵慘敗的下場。前四句寫出了兩軍交戰的情形。盡管金兵兵力雄厚、氣焰囂張,但宋軍仍然頑強抵抗,力挫敵軍。詞人借用后魏太武帝的典故寫出了完顏亮慘敗而死于非命的結局。最后兩句,又借以蘇秦典故刻畫出自己當年英雄年少、黒裘匹馬、馳騁疆場的形象。下闋中,詞人將目光轉回到現實之中。南宋當局不思恢復,致使愛國志士請纓無路,平生壯志幾近化為泡影。“今老矣”一句,借用杜甫詩歌寫李白空懷壯志而蹉跎歲月的“搔白首”語典,表達詞人在撫今思昔之際,與李白一樣的辜負平生志的感傷。結尾處,詞人以“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這一反語來勸說友人寧肯當太平侯相,也休做戰時李廣。這就將矛頭直指當時的南宋朝廷,辛辣地諷刺了其茍且偷安的行為,抒發了對南宋當局斷送抗金大好形勢的悲憤和英雄失路的悲涼,表達出倦于宦游、思歸田園的感念。
這一時期的辛詞中,也有一些描寫自然風光和自然之物的詞作。這些詞中,有些不是單純的模寫山水、花木,而是以別有寄托的詞句寫其婉轉凄楚之情義,借寫景抒情來抒發家國之恨和身世之感。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聲聲慢.嘲紅木犀》:
開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十里芬芳,一枝金粟玲瓏。管弦凝碧池上,記當時風月愁儂。翠華遠,但江南草木,煙鎖深宮。
只為天姿冷澹,被西風醖釀,徹骨香濃。枉學丹蕉,葉展偷染妖紅。道人取次裝束,是自家香底家風。又怕是,為凄涼、長在醉中。
沈祥龍《論詞隨筆》說:“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如王碧山詠新月之《眉嫵》,詠梅之《高陽臺》,詠榴之《慶清朝》,皆別有所指,故其詞郁伊善感。”【8】這首詞雖是賦紅木犀,卻寄托著詞人的君國之憂和滄桑之感。
詞的上闋泛詠舊京故宮草木。“開元盛日”實則是以盛唐喻北宋繁榮之時宮殿中花木繁盛的祥和景象。“十里”二句將觀察視角逐漸拉近,聚集于紅木犀身上。“十里芬芳”寫出了花多、花香,“一枝金粟”則展現出紅木犀耀眼出眾的風采。緊接著,詞人化用唐朝安史之亂后安祿山大會凝碧池,樂工相對而泣的典故,借用王維“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的詩意,表達出凝碧池上雖有管弦之樂,卻不能給人以快慰之感,反倒使詞人感風吟月,滿懷愁云。“翠華”三句緊乘“風月愁儂”,寫其發愁的原因:二帝被囚遠方,舊京開封早已淪入金人之手。故宮荒蕪,昔日奇花異草已難見天日。詞人君國之憂與滄桑之感表露得淋漓盡致。
詞的下闋正面寫紅木犀。“天姿冷澹、徹骨香濃”這八字的描繪可謂形神兼備,既寫出了紅木犀的資質天然,又暗示其香經久不息。“枉學丹蕉”二句又說花雖鮮艷,卻開不逢時,那些滿懷亡國之恨的人們,又哪里會去欣賞這番景致。“又怕是,為凄涼、長在醉中”語義雙關,既照應“煙鎖深宮”,寫紅木犀無人賞識的凄涼,又因花及人,道出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悲苦。這首詞名義上是追憶兒時入凝碧池所見所感,實則滲透著作者沉痛苦悶的情緒。在“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沒有人能理解辛棄疾作為北歸之人的那種根治于心的家國之恨。“為凄涼、長在醉中”的一聲悲嘆,曲折而又確鑿的抒發了詞人進不能、退不愿,茍且不得,不忍,又只能任憑歲月如流,壯志難酬的痛苦心情。
辛棄疾這一時期的作品中,有一類引起關注的便是他創作的一些情詞。劉克莊在《辛稼軒集序》中說:“其秾纖綿密者亦不在小宴秦郎之下。”【9】馮熙《蒿庵詞論》亦用“摧剛為柔,纏綿悱惻,尤與粗獷一派,判若秦越。”【10】來評價其詞。辛詞雖以豪放著稱,卻不失婉轉含蓄的本色,有著委婉曲折、含蓄蘊藉的詞質。這一時期的情詞正是他婉約詞的重要組成部分,數量雖不多,但也柔情萬種。同時這些情詞中有不少作品,則是比興為主,別有寄托。在那些纏綿哀怨的情愛背后,則寄予了詞人別樣的情懷與感觸。而之所以采用這種方式,原因有以下幾方面:首先,辛棄疾政治上的孤危地位和屢遭誹謗的身世警戒他不能肆意逞敵,這就使他有時不得不采取比興手法來寄托內心情懷:其次,辛棄疾對民族苦難的社會根源有著清醒深刻的認識,這種敏銳的洞察力使得他比別人更容易體會到人生的感傷和喜悅。正如葉嘉瑩所說:“我們如果說要想在唐宋詞人中,也尋找出一位可以與詩人中之屈、陶、杜相擬比,既具有真誠深摯之感情,更具有堅強明確之志意,而且能以全部心力投注于其作品,更且以全部生活來實踐其作品的,則我們自當推崇南宋之詞人辛棄疾為唯一可以入選之人物” 【11】;同時,辛棄疾的遭遇使得他心靈深處所形成的情結,在某一時空,與思婦離人的情結是息息相通的。如這一時期的《青玉案》這首詞,別具風韻、委婉含蓄、纏綿凄怨,以其獨特的清新氣息,在眾多的情詞中脫穎而出。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表面是寫詞人在元宵佳節中的美好邂逅,實則含有寄托的用意。詞的上闋極寫元宵燈市之盛:夜空煙火燦爛,如同千樹繁花,又似滿天星雨;彩燈爭奇斗艷,牽動了滿城觀燈的人們,寶馬香車,如流水不息。詞人將天地空、色聲味三者融合在一起,歡樂似無終極。這樣的描寫,顯示出辛棄疾駕馭復雜場景的無窮筆力,同時又為佳人的出場做了一層鋪墊。
下闋由景及人,寫了一群群盛裝出行、幽香襲人的女子。她們的幽香飄入了作者的鼻孔,但其形象卻入不了作者的心靈。緊接著,“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詞人恍然間發現,在這如火如荼的燈市間,似海如潮的人群中,他苦苦尋覓的目標,竟然在那不禁的一瞥中,在冷落處,在寂寞處,在燈火闌珊處,顯示出她絕美的倩影,她將自己隔絕于這熱鬧的氛圍之外而自甘冷落。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這最后三句理解為古今成大事業、做大學問者所必至的最高境界。但同時他也提到“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那么,辛棄疾究竟為何要塑造這樣一個幽獨的美人形象呢?梁啟超曾評價這首詞:“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12】誠然,辛棄疾苦苦追尋的“那人”,不是他人,正是他這位身處“燈火闌珊處”的寂寞報國人。魯迅先生曾說:“倘需論文最好顧及全篇,并且需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13】臨安的元宵燈市一片歌舞升平,人們似乎早已忘卻家國之恨。而辛棄疾身處這樣的繁華景象,卻始終格格不入。他想起的只是“恨此中風物本吾家,今為客”的凄涼,南宋統治者樂不思蜀、任由半壁江山淪喪的悲憤,以及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苦悶。在這樣一個“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時代,做一個“獨醒者”,他的內心注定是更加痛苦的。所以,辛棄疾是在用詞抒寫著內心的胸襟抱負,描繪著自己的高潔品格。然而,他只能將自身的高潔傾訴給這位“燈火闌珊處”的幽獨美人,他只能在這驀然回首中顧影自憐,抒發自己的愛國情懷。所以,這首詞描寫的絕不是單純的愛情體驗,實為載意較深,別有寄托。
王國維《人間詞話》稱:“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14】縱觀辛棄疾宦游江淮兩湖之詞,就可以看出其詞杰出的藝術成就。詞人本時期的創作以抒發愛國情懷和個人憂憤為主線,題材眾多,真正達到了形式完備,眾體兼擅的特征。詞風兼具雄健豪放與清疏婉轉之美,比較全面地展現了辛詞多樣化的風格。無論是高呼抗金復土的時代強音,還是抒發壯志難酬的沉痛悲嘆,他光輝的人格和赤誠的愛國情懷始終貫穿于這一時期的詞作,成為他進行創作的永恒動力。
注釋:
【1】范開《稼軒詞序》,見吳訥輯《唐宋名賢百家詞.稼軒詞》卷首。
【2】見[清]黃蓼園《蓼園詞選》,上海聚珍仿宋書局1920年版。
【3】羅愿:《鄂州小集》卷一《送辛殿撰自江西提刑移京西漕》詩,作于淳熙三年(1176),《叢書集成》初編本。
【4】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626頁。
【5】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622頁。
【6】葉嘉瑩《辛棄疾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1558頁。
【7】鄧廣銘《辛棄疾傳.辛稼軒年譜》,三聯書店2007年版,280頁。
【8】葉嘉瑩《辛棄疾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50頁。
【9】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622頁
【10】葉嘉瑩《辛棄疾詞新釋輯評》,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1557頁。
【11】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212頁。
【12】梁啟超語,見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卷丙,廣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13】見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七》。
【14】王國維《人間詞話》,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45頁。
參考文獻:
[1]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鄧廣銘.辛棄疾傳.辛稼軒年譜[M].北京:三聯書店,2007.
[3]辛更儒.辛棄疾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4]鞏本棟.辛棄疾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5]葉嘉瑩.辛棄疾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