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 女人應該是更強悍更柔韌也更主動的生命體李炳青

“死不改悔的理想主義者”，是嚴歌苓的好友陳沖對她的評價。在剛結束的《易經》課上，老師說，有的人是天生的理想主義者，在《易經》里叫“升虛邑”人格，說穿了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但很多時候，這種精神是一個人創造力的核心，從古至今，所有的理想主義者都有死不改悔的特點……

嚴歌苓原著編劇的《金陵十三釵》正在全國各大院線熱映，她的新作長篇小說《陸犯焉識》又再次擊中越來越龐大的讀者陣容心底——作品頻次密集、質量又如此優異的當代華人作家非嚴歌苓莫屬。

眼前的嚴歌苓總比想象中的嬌小，可能是和本人相比，她筆下力道和她所刻畫的女人的能量總是很大的緣故。

這是北京冬季里極冷的一天。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穿著薄絲裙在寒風里擺出各種優雅姿勢拍照，辛苦不難想象，但她的平和、沉靜沒有給在場的人留下一絲不安。坐在不很溫暖的小咖啡館里開始聊天，咖啡館里那只并不很溫順的貓，竟然妥帖地臥在她的腿上睡得很安穩。連偶遇的小粉絲們對她穿衣打扮的追問，她都很認真地回答……訪問后離開，大家發現她隨身攜帶的那只裝有白葡萄酒的小酒壺落下了，趕緊打電話告知，她的回答非常灑脫，仿佛隔空揮了一下手說：“沒關系，不要了!”

忽然想起第一次采訪，她臨出門才發現門鎖有故障，為了趕我們的場，她就把細軟帶在身上，大敞著家門趕來了。還有一次，她到了機場才發現自己的機票是第二天的……她笑：這算什么?打個車回去明天再來吧!

嚴歌苓笑：“我有兩個世界，在寫作中的我是個偏執的人，我是自己作品的上帝，作為作家，我是個勤奮而守紀律的人，哪一天如果沒有按時寫作我會十艮自己，勤奮能給我自豪感，寫作中的我注意力一旦集中起來有點可怕，就像周圍生了一堵透明的墻，誰也無法打擾我。但生活中的我是個奉行‘無可無不可’哲學的人，只要不是災難，怎樣都行。”

記得陳沖曾說：“歌苓是個死不改悔的理想主義者，在她的作品中很少能看到徹底的批判，即便有，也只是嫌惡或者可憐，在蘇軾的‘不應有恨’之上，歌苓還要加上‘不屑有愁’。”忽然想起有人說過：先秦古籍《山海經》雖不是歷史，卻是中華文化最本真的原形原點，其中的女媧、夸父、精衛、刑天都極純粹，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失敗英雄，他們不計功利、只知探險、開天辟地、造福人類，這些無知的、孤獨的、建設性的英雄才是中華民族最原始的精神氣質，從他們身上，能看到中華民族曾經有一個健康的童年。

從嚴歌苓身上和她的作品中，我們能清晰地觸摸到這種精神氣質。

一定要有保持內心安穩篤定的能量

作為女人，嚴歌苓擁有讓很多人艷羨的榮耀和幸福，不管是每三年換一個國家居住的外交官夫人的身份，還是幾乎每年一部小說的生產量；不管是奧斯卡評委、著名編劇、著名作家的頭銜，還是她身上那種堪以穿越時光的優雅……可面對這些，她說自己常常自省，因為現在物欲橫流，很多時候也做不到“如此不動”。特別是在國內常常會被誘惑，還會情不自禁地干蠢事。比如有段時間她每天都忙于應付各種公司要她寫的電影、電視劇。她說這是自己的性格弱點，經不住別人夸獎，不愿意辜負朋友的誠意，結果把一些本來不想寫，也沒有把握寫好的項目接下來了。

如今，她常常早上起床時要對自己說：“一定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要被那些俗事干擾。”她說自己有一個很明顯的感覺，國內大多數人活得很累，很多時候喜歡看你的鄰居、你的同事怎么著了，甚至你的二哥、大姐怎么著了。“互相攀著、比著，把人家的成功和人家的活法，都拉過來作為自己的壓力，人的靈魂一旦被欲望統治，肯定很痛苦。其實當代人除了某些偏遠的赤貧地區之外，溫飽肯定不成問題了，接下來的問題是：除了溫飽你還想什么?讀書、看電影、布置環境、烹飪，這些活動并不需要花費很多，但會使人充實，能讓自己對自己滿意。”

她的座右銘是：一定要有能量保持自己內心的安穩和篤定，過自己所要的生活。比如，對于很多人看好的好萊塢編劇頭銜，她覺得一方面自己受不了那種牽制，另一方面人家也看不上她，因為她總不按人家的配方制作。好萊塢是商業性操作的類似流水線的大片制造廠，它給的配方是用來保證東西出爐以后的時尚和流行的，這對一個嚴肅的作家來講是一種摧殘，所以，盡管片酬很可觀，但違背自己就很不劃算。女性的耐力和能量其實超乎想象

寫作之所以成為嚴歌苓最喜歡的生活方式，是因為她的個人主義情結在寫作中得到了最好的貫徹。原本她就是一個內心蠻喜歡寂寞的人，更愿意在自己的腦子里生活，“寫作是很自由的行為，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文字在手里就是可以隨意指揮的千軍萬馬，可以用來駕馭筆下人物的命運。在實際生活中，每個人其實都很被動，但在寫作時你可以講真話，因為你藏在人物的背后，多偏執、多極端都沒有關系，寫作中對每個人物的挖掘實際上都是對自己的挖掘。你發現了一種哲學，這種發現是其他文學作品里從來沒有過的，這個時候人就會非常愉悅，而且這種愉悅非常內在，你會覺得自己很偉大，不需要任何人的贊美和共享”

寫作對她來說是最完美的一種生活方式，為了這種生活方式，她愿意付出很多代價。提起當年自己發過的牢騷：寫作不是人干的活兒1她說自己是那種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有些作品寫的時候是吃了苦頭的，但完成以后，整個過程都是享受。每個作家都有自己適合的題材和形式，但好奇會促使她去嘗試寫不討好的作品。在她看來，寫不同的故事跟經歷不同的人生一樣，都是財富，不會浪費。

仔細探究，嚴歌苓筆下的主角都是那種大場景中的小人物，但平凡的生命中總是蘊涵著不凡的能量和精氣神。近日正在熱映的由張藝謀導演的《金陵十三釵》，在血流成河的環境下，她把13個妓女和一群女學生設置在一個教堂的死角里，讓她們在極端的事件中完成人格的成長和轉變——她筆下的女人都多少有點遲鈍，缺心眼，歷盡滄桑卻從不絕望：“這是由我個人的審美決定的，我不認同波伏娃把女人定位于第二性，也不覺得女人只是個接受體。在現實中我也不太喜歡瘦骨嶙岣的女人，我總覺得自己這個樣子過于瘦小——像陳沖那樣就比較合適。我心目中一個合格的女人應該是健壯、強悍的，因為妻性、母性需要很大的能量。其實，從本質上說，男人的強大很脆弱，而女性的耐力和能量其實超乎想象。”

不懂算計的女人才最幸福

談到為什么總是把視角放在過去，很少涉及現代人的心靈和情感，嚴歌苓認為現代人的情感生活比較蒼白，大家都想得太開了，這對作家來說是個悲哀。嚴歌苓說，曾被改編成熱播劇的長篇小說《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田蘇菲的人物原型就是她的媽媽，媽媽在愛情上是個典型的一根筋，就那么吭哧吭哧地愛著，辛苦、笨拙得像個村姑，但她身上的那種愛情能量，那種無條件給予的情懷深深地打動了她。記得媽媽曾經囑咐過她：“將來一定要找個愛你的人，不要找你愛的人，活得像我太辛苦了!”她曾經很為媽媽抱不平，但沒有辦法，媽媽的基因非常強大地留在了嚴歌苓的身上，在愛情中，她也是那種絕對要求主動的人，喜歡給予遠遠大于索取。

嚴歌苓堅持，不懂算計的女人才最幸福，總在算計的女人其實內心很苦，“咱們常說的‘傻人有傻福’其實不是真傻，在物質生活和感情生活中，人寧可遲鈍一點，別老想占上風，退后一步自然安。”她喜歡勤勞能干的女人——她自己就是。寫作之外的時光，她根本就閑不住，喜歡用自己的努力來使大家快樂，而且永遠比較主動，從來不會說：“你怎么不來愛我?怎么不給我買鉆石?我想的是：你憑什么給我買東西?憑什么請我吃飯?我請你吃飯不好嗎?簡單地說，我從不把自己當第二性。在我心目中，女人應該是更強悍、更柔韌，也更主動的生命體。”

嚴歌苓說，記得白樺老師有一句詩：“愛就如愿以償。”說的就是不要計較是我追你還是你追我了，雙方只要相愛就如愿以償，因為能看得到、摸得著的東西都是留不住的，能留下的只有精神和感覺。

關于未來，嚴歌苓的理想是：多一些閑，少一些錢，懂得享清福，能從簡單的生活中找到樂趣，比如讀書，種花、種草，布置一個有品位的生活環境，為自己設計一個獨特但不求奢華的形象，親手烹調健康可口的美食……嘆一口氣，她笑起來：“不過目前離這個狀態還很遠，空閑時間太少，總是有寫不完的東西——嗯，希望有一天能不再這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