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突然明白,為什么當年老張會拿散彈槍轟掉自己的腦袋了——因為現在,他也想去買一把散彈槍,留給年老的自己。
砰砰砰!
“張先生,請開門!”護士急切地拍打著病房的門,“您目前的病情,還沒有到最壞的狀況啊!”
“是啊,爸!”他的兒子小張也跟著呼喊,“爸!開門啊,醫生說你還有救!”
隔著房門,張大豐搬了一張空病床堵在門前,顫抖的雙手拿起威士忌,一飲而盡。
然后他扔下杯子,坐在床沿,右手朝右摸去,從床單上提起一把散彈槍。他慢悠悠地把槍管抵在自己的下巴底下,大口喘著氣、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槍。
“爸!開門啊!”
“張先生!”門外呼喚聲不斷。
他閉上眼,扣上扳機!
他打開浴室的門,玻璃隔間里,一名身材姣好的年輕女性正愉悅地綻開笑靨,臉頰上的酒窩是那么迷人,雙眼里的光芒更像是夜里的星空。這名女子,正是當紅的女明星蔡欣晨。
她用大浴巾將身體包裹起來,又從他手里取過毛巾來擦臉,像只貓一樣撒嬌,“有個好消息!經紀人下午告訴我,她已經跟巨蛋體育場談好價錢,五個月后,我就要在那里舉行演唱會了耶!”
“恭喜,你的事業更上一層樓了。”他在她的臉龐輕輕一吻。
她則順勢摟著他的脖子,雀躍地問:“演唱會那一天,你能來嗎?”
“我得看看我的行程表,如果董事們臨時要開會,也有可能去不了。”他話語中有所保留。
“就那么一天也不行嗎?”她嬌嗔道。
“我盡量找機會。你也知道,我總是臨時會冒出開不完的會,任何事情都是這樣,計劃趕不上變化哪。”
“難道一個成功的集團總裁,連看一場演唱會的時間也騰不出來嗎?”她眼里有如星光一樣的燦爛消散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動人的、宛如珍珠般晶瑩的淚光。
她急忙來到床沿,解開浴巾,飛快地穿起衣服。
“欣晨,你別生氣……”
“不要碰我!”
老陳長噓一口氣,拔掉貼在額頭周遭的神經感應貼片,然后把手伸到身旁的觸控屏幕上,將代表這個片段的檔案拖拽到“資源回收筒”的區域。
接著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淺酌一口。
作為一個記憶剪輯師,有時老陳還真有點懷疑,自己究竟是活在夢境中還是現實中。
“人,不曾真正忘記!”這是所有認知心理學家與神經生理學家都知道的基礎知識,從人類出生到死亡為止,人類的大腦無時無刻不將所接收的信息儲存在腦神經細胞所組成的巨大網絡之中。影像、聲音、氣味、感觸,甚至是對于某些肢體動作或技能的熟練度,全都劃分為各種形態的記憶儲存在大腦各處,除非腦組織遭受損傷,否則一旦從短期記憶轉化為長期記憶,便將完整而永久保留。
人腦雖不會遺忘,卻往往忽略了如何在信息大海里找出記憶片段的路徑,以至于許多學生總在考試時想不出匆匆瞥過的課文正確排列,或是一個依賴計算機的人,用筆卻寫不出一個常見但復雜的中文字。
隨著科技發展,開創性技術的突破,人的記憶不再是難以捉摸、飄忽不定的東西,而是一個能夠全然掌握的信息整體。
正如老陳眼前這顆發著藍光的半透明球體——記憶全像器,這不僅是每個記憶剪輯師謀生的必備器材,更是近代人腦-機械接口科技的最新杰作,每一個記憶全像器,都由一千億個相互連接的人工細胞組成,每個人工細胞都可以伸出一千條納米觸手與其他人工細胞連接。
通過這種仿生學的配置,記憶全像器所能儲存的信息大小,并無法以傳統的數字容量來估計,但有種比喻則更傳神,而且更貼近真相。
一個記憶全像器所能儲存的,不多不少就是一個人一輩子的記憶。
然而,由于瞬間過載的電荷過大,記憶全像器無法在活體生物使用,否則將直接導致腦組織的嚴重損傷。唯一能夠完整存取人腦記憶的時機,只有在人們死后。
更精確地說,應該是人死后的兩分鐘以內。
那是因為,一旦心臟不再跳動,供應腦部氧氣與養分的血液也不再流動,活躍的腦細胞很快便會死亡,而保存在神經突觸之間的記憶,也就迅速瓦解,化為虛無。
因此,為了這黃金兩分鐘,禮儀業者多半在醫院常設許多記憶全像器,當病人往生,技術人員往往比醫生還早趕到現場,先行“搶救回憶”。
只不過,擷取記憶的準備動作需要的時間比兩分鐘多,而腦組織則隨時在崩解,因此,事實上在第一線的禮儀業技術人員所能擷取到的,通常僅約死者生前記憶的40%左右。當記憶擷取完成,裝置便被送上專用車輛,小心翼翼地運抵公司,之后,就是記憶剪輯師的工作了。
像老陳這種記憶剪輯師,就能在分散于腦袋各處、雜亂無章的記憶之中,有效率地挑選適宜片段,加以剪輯,再搭配上死者家屬或親友的旁白,加些感性的音樂,在告別儀式中播放,將亡者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面呈現給世人。
由于記憶散落各處,老陳在尋找記憶片段時,所見的往往并非禮儀公司所需要的人生精華片段。大多數記憶都極其平凡,甚至可以說是單調的日常生活情節,不過,記憶里自然也不乏他所看到的外遇戲碼。
事實上,在老陳25年的工作經驗中,每個往生者,無論年齡、性別、職業,其記憶里多半可見到這些本該隨著死亡一起被帶進墳墓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秘密。
就好像每個都市都有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處,記憶剪輯師在執業過程中,幾乎不可避免地必須觸及、見識到最多的人性黑暗面。
正如他目前正剪輯的、前八角能源集團總裁吳天青的記憶一樣,雖然技術人員只成功擷取了約35%的記憶內容,但老陳僅在這短短五小時內,就已經發現他曾經背著妻子在外頭有過五段感情,女星蔡欣晨甚至還是名氣最小的一個。這與吳天青在媒體面前所樹立的守法、愛家形象相去甚遠。
“但,那又如何呢?”老陳平靜地喃喃自語,將咖啡湊近嘴邊。
二十多年所見,已使他了解這是人類生涯的常態,而非特例。
下班前,他再度審視目前的初剪版本:故事從吳天青第一次看見世界的鏡頭開始,接著是他快樂的童年、青澀的初戀、創業、結婚……一直到他在去年年尾最后一次對全集團一萬六千名員工喊話為止。五分鐘的影像里,吳天青一生最純真、最溫馨、最令人感到幸福的時刻全都沒有遺漏。
看著看著,老陳自己也莫名感動,佩服起自己的剪輯能力。任何人看到這部影片,都必定會對吳天青與八角能源集團產生好感——而這正是吳天青生前拿出天價委托時的要求。
老陳滿意地將影像儲存,然后來到記憶全像器前面,按住底端一個顯眼的橘色按鈕長達五秒鐘。這時,觸控屏幕上出現“確認要進行系統初始化?確認/取消”的發光字樣,老陳望著畫面,若有所思地停頓數秒,然后果決地按下“確認”。
記憶全像器開始發出綠光,里頭的一千億個人工細胞也不約而同地收回觸手。頓時,這顆記憶全像器里儲存的記憶,全部都回歸到它們原先應有的命運,全都遁入一片虛無中。
這時,老陳將桌面上的咖啡一飲而盡。每個人都有秘密——該被帶入墳墓的秘密。
銷毀剪輯后的原始記憶,這是每個記憶剪輯師完成工作后的第一要務,這不僅出于職業操守,事實上也基于世界憲法對民眾隱私權的保護,而以此為基礎的《記憶保密法》更訂出實際條目,嚴格禁止記憶剪輯師私下復制、重制、在私人或公眾場合播放他人記憶等行為。而其嚴厲的制裁方式,包括天價的罰款與終身監禁,更令所有心懷不軌的記憶剪輯師望而卻步。
就要關上工作室大門的時候,老陳耳內的內置行動電話鈴聲響起。
“前輩,你看實時新聞了嗎?”來電的是剛入行的剪輯師小李,聲音非常不安。
“沒有,我剛忙著弄吳總的案子,整天都沒時間看新聞,怎么啦?”
“老張前輩中午過世了……”
“老張過世了?那他兒子小張怎么沒有通知我?”
“老張他……”小李吞吞吐吐地道,“老張拿著散彈槍,把他自己的腦袋轟掉了……”
“什么?散彈槍?”
老陳感覺天旋地轉,他的老友兼記憶剪輯師同行,竟會以這么難堪的方式告別人間……
“沒想到,竟然是這種結局……”面對老張的遺體,老陳深深嘆息。
“很遺憾。”警官拍著老陳的肩膀,壓低聲音道,“用槍來自殺,通常是死意堅決的手段。不過我們不太明白,張大豐先生的病情還沒有到病入膏肓的階段,醫生也說還有救……”說到這,警官突然問,“或者,陳先生,您有什么線索,可以提供給我們,幫助厘清案情?”
老陳沉思片刻,然后搖頭道:“抱歉,我恐怕幫不上什么忙。”隨后便轉身離開。
身為一個記憶剪輯師,老陳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老張發狂的理由呢?
記憶剪輯師,其屬于禮儀行業的身份,使得“隱惡揚善”的行規成為他們剪輯工作的最高指導原則。
記憶紀念專輯里,往生者最好的一面被展現得淋漓盡致。當告別儀式結束,賓客散去,往生者在人世美好的一切隨著他們的葬禮一同被帶入墳墓,而他們的罪惡,卻不會因為一個委托案的結束而從記憶剪輯師的腦海里就此消散。
記憶剪輯師必須背負著這樣不為人知的黑色秘密,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地繼續生活下去。
擔任記憶剪輯師的時間越久,累積在心底的壓力也就越大,隨著歲月流逝,每個人都產生了說不出的變化。
“或許,老張的悲劇,二十年前就看得出端倪了吧。”老陳在返家的時候,禁不住這么想。
他還記得,當時兩人都才初入行幾年,某年的年尾,老陳、老張和幾個剪輯師同事都醉倒在桌邊,首先清醒的是老陳,他拍拍老張的肩膀,想叫他起身,豈料老張卻突然凄厲地慘叫一聲,瞪大雙眼從醉夢中驚醒。
“你做噩夢啦?”老陳低聲問。
“嗚。”老張痛苦地把臉埋在雙掌之中,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宿醉還是在痛哭,但同樣身為記憶剪輯師的老陳,卻再明白不過了——一人、十人、百人、千人,當經手的往生者越來越多,他們所見的黑色秘密也就積沙成塔,化作一只潛藏在他們意識中的惡魔,盡管平日遭到壓抑,卻總是選在快速動眼期對他們的意志展開突襲,令他們從睡夢中驚醒,極度壓抑的負面情緒一起爆發,導致淚水潰堤。
“我想洗手不干了。”當時,老張低著頭嗚咽道。
“為什么?”
“禮儀業者把我們記憶剪輯師塑造成‘生命價值的宣揚者’,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究竟在做些什么?”老張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望著老陳。
“就是這么一回事,不是嗎?”老陳答道,“我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從死人那些無聊、甚至有害的記憶里,找出些許值得贊揚的、令人感動的情境,至少我們的所作所為,能夠讓這個世界更加美好,不是嗎?”
“讓世界更美好?”老張顯然被這句話激怒了,“這樣一句話就可以讓你忘了那些曾經目擊的暴行和陰謀,把自己的所做所為合理化?因為法律,因為所謂的‘職業操守’,我們對于那些罪行竟然必須視而不見!我們放任那些曾經毒害社會的秘密被銷毀,在人們感覺到世界更美好的時候,這個世界卻總朝著更敗壞的方向墮落。說起來,我們更像是‘魔鬼秘密的守護者’吧?”
“不然你要怎么做?揭露這些罪行,然后在牢里過一輩子嗎?”老陳差點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心知老張說的是實話,卻以自己的無能為力作為武器,“為了這么虛偽的正義被關進去,你剛出生的孩子怎么辦?更何況,你真的以為揭露了這些秘密,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為你的家人想想吧!”
“那時候,或許說的太過分了……”這么多年來,老陳每次想起那一幕,總有點后悔不該一時意氣用事,攻擊老張純真卻可貴的正義感。
而那次事件之后,老張也的確變了,變得幾乎不像老張:他不再多愁善感,對工作的觀點也正面多了,甚至積極加入記憶剪輯師工會成為義工,無償為過世的同仁制作紀念專輯。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他的兒子也已經長大成為英俊的青年。
反而,對這職業不曾持罪惡感的老陳,卻在那場沖突后不久,處理一具年輕男性死者的記憶時,詫異地發現:自己的妻子,竟然一直與死者偷偷幽會,使得老陳連兩歲女兒是不是流著他的血,都不敢確定了。
作為一個記憶剪輯師,老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正與職業操守搏斗,他必須裝作不在意,甚至還不能向妻子透露自己知道的真相——這么做,毫無疑問會違反《記憶保密法》,后果可以讓他到死為止都在牢獄里度過。
到此時,他才明白:自己對于死者記憶里的那些罪惡之所以可以視而不見,單純只是因為事不關己。
雖然逝者已矣,這些秘密應該被帶進墳墓,但他卻無法忍受這則過于切身的謊言。于是他不著痕跡地借故與妻子離婚,然后開始參與同事們心照不宣的鎮定劑團購。
之后,他再也無法相信愛情,對于身旁的一切都抱有懷疑,日子也過得一塌糊涂,就連他的親人也與他斷絕往來……當時,只有老張愿意陪他喝酒到天亮。
直到他愛上咖啡,從那種清醒的滋味里學會了冷眼看待世界,才重新尋回了生活的希望,以一種近乎平靜的態度來剪輯每個往生者的人生。而在老陳內心深處,也始終覺得自己欠老張一句難以說出口的抱歉,尤其在老張確診罹患重癥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想找時間道歉。
此時此刻,老張卻突然把自己轟了,而老陳,則永遠失去了道歉的機會。
這一切的一切,都令老陳感到不勝唏噓。
一想到這二十年來的種種,老陳又嘆了口氣……
小李繼續剪輯著老陳的記憶畫面,從老陳這段關于老張的長年回憶片斷里,擷取了五秒鐘的影像出來。完成這個動作之后,關于老陳的回憶專輯,也總算是完成了。
“前輩,這杯是敬您的。”
他倒了杯紅酒,確認一切都完成后,便將老陳的檔案存盤。由于老陳沒有再婚,也與老家失去聯絡,就連身后事,也是記憶剪輯師公會出資、小李無償剪輯的。
當一天的工作結束的時候,小李鎖上工作室的磁氣門,熄了燈。
然后他敲敲墻壁,打開工作室暗門,推出另一臺記憶全像器,來到老陳的記憶全像器旁邊。接上連接線之后,立體屏幕上顯示著“是否進行全像復制?復制/取消”的發光字樣。
小李毫不猶豫地點選了“復制”這個發光字樣,于是第二臺記憶全像器開始將老陳的記憶快速復制到內部,建立類似的神經分布模式。
在世界憲法以及《記憶保護法》的雙重保護下,幾乎所有的記憶剪輯師都不敢私自復制往生者的記憶,一旦剪輯完紀念影像,便將往生者的記憶全部抹消,讓每個人的秘密,都在記憶全像器格式化的同時,去到該去的地方。
在嚴格的執法之下,所有的秘密都被銷毀,除了……
“人,不曾真正忘記。”——正如所有記憶相關工作者的基礎常識所顯示的,剪輯過無數人生前記憶的記憶剪輯師,自然也看過無數政商名流那些應該被帶進墳墓的秘密。
到頭來,這些受到法律保護的秘密,卻都安全完好地保存在記憶剪輯師的神經突觸中。政府機器嚴格地執行《記憶保護法》,保護所有往生者的記憶,不讓任何記憶剪輯師借機獲利,并以此在全球公民心目中建立起美好形象。
當大眾相信自己的隱私受到保護的時候,其實只要低調地擷取記憶剪輯師的記憶,就可以將那些被刪除的秘密全都搜集回來,建檔庫存。
小李,當年就是接替離開計劃的另一名年長前輩,被世界政府情報局吸收的秘密干員。而他的任務,就是專門搜集其他記憶剪輯師的記憶——他同樣認為那些擁有著黑暗秘密的死者需要制裁,因此愿意成為爪牙,為真正有能力進行制裁的人搜集這些秘密。
只不過,這么多年來,那些被他搜集的黑暗秘密,真正直接導致制裁行動的,卻寥寥無幾。他終于發現自己只不過是世界政府高層人士彼此進行斗爭的工具,因而越發心灰意冷。
做完老陳這一票后,他向當局要求退休,卻遭到上級駁回。
小李其實應該感到憤怒,但他卻突然感到脖子發涼:該不會自己死后,連自己的記憶,也會被情報局給解析、建檔吧?
“該死!”想到這里,他暗自咒罵一聲。
小李突然明白,為什么當年老張會拿散彈槍轟掉自己的腦袋了——因為現在,他也想去買一把散彈槍,留給年老的自己。
作者簡介
李伍薰
臺灣科幻作家。曾獲全球華語星云獎最佳科幻/奇幻入圍獎、倪匡科幻獎。熱愛生命科學,對演化著迷!曾在動物園與百獸為伍,雖然不是Superhero,但也曾經做過拯救地球的工作。目前致力于科幻、奇幻小說、漫畫、動畫劇本的創作,目標是寫出好看又有獨創性的好故事!
創作感言
生命是什么?打從人類出現在地球上以來,這仿佛就是個困擾著人類的永恒疑問。
當生命到達終點之后,有什么東西,能夠確切地代表他在這世界上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或許是他曾經用過的器物,或許是他曾居住過的環境,而或許……是存在于腦海中,那儲存在神經元突觸與突觸之間、借著電位改變而不斷累積的訊號,這種信息,我們稱之為“記憶”。
這是一個關于記憶的故事,而這也是一個關于生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