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心少帥

引

一輛馬車突然從小路疾馳而出，車夫被流彈打中，顛簸中跌落下來。馬受到驚嚇，徑直朝人群沖過來，就在這風馳電掣的一霎，馬賊們亂了陣腳。

凌之柏一個箭步上前，舉起步槍對準那馬賊頭目，手指用力一摁，頓時血流如注。

“快上！將王爺救出來！”他這么吼著，身旁的人才反應過來，趕忙圍上去將那馬賊殘兵團團圍住。

懸在心頭的擔憂總算松懈下來，他的目光轉向路旁，歪倒在樹叢的馬車里傳出溫婉的聲音，橙黃的簾布被掀開，頂穗兒搭在纖長的手指上。

她探出頭來，驚慌失措地瞪大眼，如墨的眸子霎時揪緊了他的胸口。

壹

“表少爺要回來啦。”蓮香跑進屋來。

陸吟秋右手一抖，最后一字寫歪了，她挑起眉頭：“我就說了，他一定能從馬賊手上將爹救出來的，這下可該堵住二娘的嘴了。”她正要接著說，眼角余光瞥到門外那金絲繡白蘭的衣角，臉色陰沉下來，未出口的半句話也咽了回去。

“吟秋，之柏待會兒就要回來了，你還不趕緊梳妝一下？”二夫人笑臉盈盈地走進來，“今兒個也該定下日子辦喜事了，有些事兒呀，夜長夢多呢。”

陸吟秋立刻覺出這當中的意味來，她冷眼瞪著蓮香：“你這死丫頭是不是瞞著我什么？”

蓮香低垂著頭，不敢看她，支支吾吾地道：“聽……聽說，表少爺還帶了位姑娘回來……”

凌之柏的軍隊進了城，不稍會兒就到家。陸吟秋坐在廳堂里，氣氛凝重壓抑，太夫人一臉鐵青，緊皺的眉頭就沒舒展過。

凌家原本也是大戶人家，革命鬧開了以后，陸家仗著世代為官，應了時代擁兵獨立脫離朝廷，西南地處偏遠，十多年來倒也相安無事。可以凌家為主的城中幾家大戶卻沒這么幸運，幾年前扯上了反革命，得罪了袁世凱，徹底給敗了。如果不是陸太夫人一直有意招凌之柏為女婿，將他過繼到陸家名下，早就被拉去挫骨揚灰了。

本來這次救回大帥有功，太夫人準備擇日辦了這門親事，就把兵權交給他，在這節骨眼兒上，他竟帶了個女人回來。

喧鬧聲越來越近，陸吟秋不禁站起身來四處張望，人群里一個衣著洋裝的女子緊跟在凌之柏身后，想必這就是凌之柏在路上遇著的姑娘吧，人還未到，那些個英雄救美的段子卻早就傳回來了。

“回來了。”太夫人先開口，瞇著眼掃向人群中。

氣氛緊張起來，凌之柏默了片刻，轉身從人群中拉出一雙手來：“太夫人，這是青伶，您還記得嗎？過去城北程家的三小姐，程青伶。”說著，將她推上太夫人面前。

程青伶微微莞爾：“太夫人，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陸吟秋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她聽到那個名字，猶如悶雷陣陣在耳中炸開。她死盯著眼前這個女人，咬緊的牙咯吱作響。

“吟秋……”凌之柏轉過身來看著陸吟秋，一句話還未說完，陸吟秋站起身來“啪”地一個耳光，硬生生地扇在他的臉上。

貳

“他什么意思呀？我陸家養了他這么多年，這可好，爹老了，兵權眼看著就要交給他了，他把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帶回來！他當我陸吟秋是什么？”

老遠就聽見陸吟秋在屋里發氣，凌之柏走進房內，正撞上陸吟秋扔出的畫卷。

“舍得來了？”陸吟秋見了他，心頭氣消了一半，嘴上卻不饒人，“不用去陪那個小賤人嗎？我告訴你，不要以為你這位子坐穩了，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凌之柏嘆了一口氣，原本想著讓她冷靜幾天來賠個不是，她這一罵，心里原本那點愧疚，霎時煙消云散了。

“鬧夠了沒有！”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陸吟秋的手，她掙扎了幾下，沒掙脫。“我不過是正巧碰上了她，是走是留還不是太夫人說了算。”

陸吟秋白了他一眼：“少拿太夫人壓我，你們指腹為婚誰不知道，這次還專門從國外回來，難道不是再續前緣嗎？”

“青伶八歲就出國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舊時的事就你還當真！”凌之柏說道，心頭一緊，腦海里又現出重逢的那幕，這些日子來，那雙如墨的雙瞳在他眼前揮之不散。

“我不管！你別讓我看見她，否則我做出什么來事來，你可別心疼！”陸吟秋憤憤地說著，她一想起那個女人，就恨不得立即將她掃地出門。

“我上個月已經向太夫人提親，你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凌之柏抬起頭，院外半個身影立在樹蔭下，淡黃的蕾絲邊，他頓感一陣緊張，陸吟秋也轉過身來，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滿腔的怒氣又躥了上來。

“瞧！找你來了！”她酸溜溜地說道，幾下將凌之柏推出門外，重重地關上房門。

凌之柏走出院門，站在青伶面前，她會意地笑了笑。

“看來吟秋她對我有些誤會。”她說道，眼神看向一旁。凌之柏趕忙拉住她，著急地道：“你不會是想走吧？如今程家已經……就安心住在這吧。吟秋那邊……你就不要管了。”

他說的時候，語氣里盡是期盼。

青伶笑著推開他的手：“太夫人昨兒個跟我說了，過去的事都過去這么久了，這人啊，得審時度勢，日子才過得下去。”

“青伶……”

“好了，不說了，免得被人看到又要閑話了，”青伶說道，“這些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她說完，轉身便走了，留下的余音卻回蕩在凌之柏耳旁。他是不容易，十多年的寄人籬下，受盡了白眼，整天還要忍著陸吟秋的小姐脾氣。

他看見青伶，他一眼就認出了她，讓他早已干涸的心又重新看到了希望。他以為自己可以放下，那段少不更事風花雪月的時光，在烽火狼煙中洗盡往事，從此塵埃落定。

然而她又出現了，仿佛從天而降的沙礫，讓宛如死水般的心湖又泛起絲絲漣漪。

叁

京中來信說，袁世凱已死，各地割據軍閥紛紛尋求靠山，以圖能在亂世保證一立足之地。陸老爺被救回來后一病不起，太夫人將兵符交到凌之柏手中，又將陸吟秋的手摁在了他的掌心。

凌之柏心中一沉，用力握緊陸吟秋的手，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太夫人放心，我會好好兒待吟秋的。”

二夫人在一旁接了嘴：“那青伶呢？怎么說你們也是指腹為婚……”

“夠了！”太夫人厲聲喝住她，“以后誰也不準再提這過去的事，誰要是再煽風點火，就給我滾出陸家。”

二夫人被吼了一遭，只得悻悻地閉嘴。陸吟秋斜著眼看二夫人，心中一陣暗喜。氣氛正尷尬得緊，管家進來通傳，在凌之柏耳邊輕語數句，他臉色一變，匆匆向書房趕去。

“這位想必就是凌少帥了。”凌之柏踏進書房，來人已坐在桌前，見了他立馬起身迎上來，“在下林原啟，此次是代表大日本帝國來向凌少帥談合作事宜的。”

凌之柏愣了片刻，皺起眉頭：“我沒什么可以跟林先生合作的。”

“凌少帥現今和云南滇系頻有交戰，勝算有幾分，你我心知肚明。如果凌少帥愿意和天皇合作……”林原啟還未說完，青伶忽地從門外進來，他瞥了她一眼，立即收了聲。

“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她一臉歉意地盯著凌之柏。

凌之柏起身迎了上來，一把扶住她的身子：“沒有，我們正好談完。”

林原啟臉色不大好看：“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辭了。在下的建議，凌少帥不妨再多考慮一下。”

“不送。”凌之柏說著，頭也不回地拉著青伶進了書房里屋。

青伶有些不適應，將手抽出，凌之柏卻一個反手將她擁上前來，瞇著眼看著她：“你早就在外面了，是嗎？”

青伶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倒也不退卻：“是。”

凌之柏盯著她，目光中閃過一絲凜冽之意，又很快退去，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松手將青伶放開。

他覺得自己有些糊涂了，這世上，誰都可以害他，唯獨青伶不會害他。或許是在這爾虞我詐的環境里待得太久了，讓他變得疑神疑鬼。讓他連自己心中最后的一片凈土都抱有懷疑。

“謝謝。”他說道，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他明白的，雖然時隔多年，但這心有靈犀的默契，卻不曾消失。她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闖進來只為替他解圍。

她心里一陣暖意，不自覺地映上臉龐，又悄然退去。

七天，還有七天，這個男人就成了別人的丈夫，他帶她回來，沒有半句承諾，她算什么？

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她想起了陸吟秋那張傲慢的面容，嘴角不經意地揚起。或許用不著七天了。她極力忍住心底壓抑多年的恨，斂了笑意，卻收不住澎湃的情緒。

凌之柏，你欠我的，很快就要統統還給我了。

她轉身要走，卻被一雙手拉住，微熱的溫度從掌心傳來，他依舊閉著眼。

“不要走，青伶。”

肆

青伶坐在廂房里，銅鏡里映出她姣好的面容，她拿起胭脂水粉，試圖遮蓋那蒼白的面色。門外人來人往，陸府到處貼滿喜字，讓她更覺難受。

她每天都會看見陸吟秋，每天都要笑著看陸吟秋拉扯著凌之柏在她面前炫耀，她一看見陸吟秋挑釁的眉眼，渾身就如針刺般煎熬。

她恨陸吟秋，恨她夜夜來襲的夢魘里滿是陸吟秋的眉眼，猙獰、高傲，讓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將這夢幻泡影一個個撕破。

陸家的人都以為她是回來與陸吟秋搶男人的，沒有人知道她恬靜的面容之下藏著多大的恨。十多年前，凌家被人舉報密謀造反，凌家明知上面派了人下來暗查，故意到青伶家提親，不知動了什么手腳，硬是將那證據確鑿的事栽到了青伶的爹娘身上。

彼時凌之柏與她早也私定終身，想來也不過是為了栽贓而耍的把戲，十多年過去了，他在陸家混得風生水起，那些情話在陸吟秋耳邊怕也是說了不少！

窗外閃過一簇煙火，她推開門去，避過人群，靜悄悄地來到陸府后門。今日大宴賓客，來來去去的都是生人，他刻意選在這個時候見面。

“你到底有沒有把握。”半個身子隱在樹蔭里，黃昏的夕陽只映出了他的手臂，是林原啟。

“再給我點時間。”青伶說道，她警惕地四下張望。

“時間？我給了你很多時間了，你不會是對他動情了吧？你難道忘了是誰害死你全家了嗎？”林原啟說道，“凌之柏軟硬不吃，上面已經讓云南那邊的人動手了。”

青伶咬著牙：“夠了，再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讓他……”

“是誰在那呢？還不去做事？”背后響起一道刺耳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由遠及近，青伶被驚得倒吸一口涼氣，他趕緊隱在樹叢里，躡身從半掩的后門快步沖了出去。

青伶調整了一下心思，轉過身去。二夫人正從回廊轉角露出半個身子。

“喲，是青伶呀，我還當是哪個偷懶的丫頭呢。”二夫人笑道。

青伶朝她行個禮：“大家忙東忙西的我也不好礙著，就到這人少的地方來圖個清靜。”

“那倒是……”二夫人說著，眼角瞥了一眼后門，目光略有閃爍。

“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青伶打斷她的話，從一旁快步走開。她行色匆匆地朝大廳走去，在蓮花池外撞上了凌之柏。

“想什么呢？走路也不看前面的。”凌之柏扶起她來，青伶抬起頭，他喜紅的衣裳映在眼里，苦意在心底漾開。

“沒什么，有些累。”青伶掙開他的手，目光投向一側。

凌之柏也默了下來，他輕嘆一聲，轉身準備離開，卻被青伶拉住衣角。

“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她說道，微顰著眉眼，盯住他眸子，看他漸漸垂下的眼，微微頷首默認。

“如果沒有她，我們是不是……”她不甘心地追問，話到一半卻怎么也問不出口。

凌之柏靜了片刻，深吸一口氣，似是鼓了勇氣，一把握緊她的肩頭，掌心的微顫隔著衣袖仍能感覺出。

“青伶，我……”話到一半，身后探出半個身子來，蓮香有些尷尬地站在那兒。

“表少爺……吉、吉時到了。”她這么說著，凌之柏那未出口的半句話便結了冰，哽咽在喉，啟齒不能。

眼看著凌之柏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青伶低下頭，心底一陣翻騰。是了，該斷了，早該斷了。她忍辱偷生了十多年，為的就是向他復仇，眼看大仇得報，她怎能在這時再次愛上他？不，她誰都可以愛，就是不能愛凌之柏。

她反復安慰自己，握緊的拳滲出細密的汗，身后一陣枯葉窸窣聲，她猛地回過頭去，有誰，似是在暗處窺視著她。

陸吟秋穿著精致的嫁衣，她微微掀起喜帕，廳堂的一角，青伶衣著淡綠的洋裝站在那兒，低垂著眼，神色頹然的模樣看得陸吟秋很是開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愛了凌之柏多少年。數不清的歲月，甚至可以追溯到孩提時分，她站在角落看著凌之柏與程青伶青梅竹馬的情愫，心里翻滾著的忌妒如今仍舊栩栩如生。

回來了又如何？贏的人還是她陸吟秋。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揚起了嘴角。掌婚人的聲音響起，凌之柏牽著她的手跪在太夫人面前，高堂一拜剛彎下腰，院外傳來凄厲的慘叫聲。

伍

二夫人死了，尸體漂浮在蓮花池里，披頭散發地瞪大了眼。原本大好的喜事，卻觸了這等霉頭。陸吟秋心有不甘，硬拉著凌之柏想要行完禮，卻被他冷冷甩開。

“不要胡鬧，現在二夫人死了，此時成婚，你也不怕遭報應。”

陸吟秋一把拉住他：“你不過是找個借口不成親罷了，你就是想和程青伶那個賤人在一起！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凌之柏正要還擊，管家從外面進來，打斷了他。

“少帥，林先生求見。”

“這些日子不知凌少帥考慮得如何了？”凌之柏剛進書房林原啟便著急地開口問。

凌之柏慢步走到案前坐下：“我不記得我有答應過林先生要考慮什么？”

林原啟湊上前來，語氣變得尖銳：“凌少帥，別怪我丑話說在前頭，如今各大軍閥多數已投靠天皇，此刻中華之地割據無主，列強均虎視眈眈，不審時度勢，是很難活下去的。”

見凌之柏閉目不語，他又更近一步：“少帥只要應允我，日后以日本在中華的利益為先，我便可使少帥免于此番滅頂之災。”

赤裸裸的威脅，凌之柏猛地睜開眼，瞪著林原啟：“林先生何出此言？”

“滇軍如今已經重兵壓境，凌少帥不會不知吧？前些日子也交戰了數場，戰報應是也已送到了，勝敗幾許，你比我清楚。”林原啟說著，欠身后退一步，“話就說到這里，最后提醒少帥一句，時日無多，遲則生變。”

他語畢轉身離去，凌之柏皺著眉卻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看去，是青伶站在門外，她迎上自己的目光，莞爾相望。

“吟秋姐和太夫人吵起來了，你過去看看吧。”她說道，極力掩飾的平靜讓她手足無措，雖然明知道會被看出端倪，可她卻忍不住關心他的處境。

凌之柏皺起眉頭：“她又想搞什么？整天沒個清靜。”他嘆了一口氣，猶豫了一會兒站起身來。

“林先生又來了嗎？”他路過青伶身旁時，她冷不丁地開口道。

凌之柏愣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惆悵，應道：“是啊，嗬，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那他……說的是真的嗎？如果不和日本人合作，真的會有滅頂之災嗎？”青伶轉過身來，拉住他的衣袖，眉頭深鎖。

凌之柏握緊她的手，輕撫她的額角：“放心，我心里有數。”

青伶溫順地低頭，不再追問。凌之柏望著她，眉頭卻怎么也展不開，胸口堵著許多話，吐不出也咽不下。

他不敢開口，雖然在夜半輾轉反側千萬次地想要問個明白，可真正見了她卻又膽怯起來。

他怕他開口，這短暫的幸福就會煙消云散，他每每見到她，都寧愿睡在泡影里，不愿再多知道任何事情。

陸

二夫人的喪事很快便草草辦了，太夫人原定著讓婚事也趕緊辦了，可節節敗退的戰報不斷送抵，陸府上下一時間慌了手腳。

蓮香端著茶水剛進門，便被陸吟秋抓來一陣盤問：“怎么？他又說不見？”

“表少爺說在商量大事……”蓮香弱弱地說道。

“和誰商量？程青伶？”

陸吟秋問道，蓮香低著頭，顫抖著不敢開口，被陸吟秋一腳踢倒在地。

“又是她！又是她！她怎么就那么陰魂不散！”陸吟秋氣得火燒眉毛，一把掀翻茶桌。

“小姐，其實……”蓮香猶豫地開口道，“小姐大婚那天，表少爺也是和青伶姑娘在一起，奴婢看見他們在蓮花池，表少爺還擁著青伶姑娘……”

陸吟秋忽然靜了下來，她皺著眉頭，心頭頓生疑惑。

陸吟秋坐了下來，盯著前方若有所思。這么說來，那天晚上她是最后一個到過蓮花池的人？難道……

“蓮香，去給我把管家叫來。”陸吟秋說道，轉身進了里屋。

滇系的軍隊忽然有如神助，所到之地勢如破竹，破城的戰報越堆越高，凌之柏在書房里急得焦頭爛額。

“之柏，不如答應他吧。”青伶說道，伸手拉住他。凌之柏靜了下來，握緊她的手。

“這一應，就等同于通番賣國。”他說道，長嘆一聲。

“清廷早就亡了，如今袁世凱又死了，四方割據，國已不國，你何必拘泥于此呢？”

“如今想要瓜分并吞我們的是日本人，表面上只是為了商賈利益，實質上是漸漸蠶食中華國土。倒還不如就這樣被滇軍并吞了去。”凌之柏說道，他看得很清楚，投靠日本只是緩兵之計，最終怎樣也逃不過這亂世的慘淡結局。

“可我不想看著你死……”青伶說道，有些哽咽。凌之柏將她攬入懷中，心頭的愛意翻騰不止。

“青伶，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一件，是我做不到的。”他輕聲嘆道。

書房大門轟地被踢開，陸吟秋沖了進來，一把拉起青伶揮手就是清脆的一巴掌。

“你瘋了！”凌之柏連忙起身，將青伶護在身后。

“她是殺人兇手！是她殺死二娘的！你還要護著她？”陸吟秋指著他身后的青伶，歇斯底里地吼道。

“青伶為什么要殺死二夫人？”

“我暫時還不知道，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你瞞不過我的！”陸吟秋瞪著青伶，惡狠狠地說道。青伶不禁縮了縮身子，抓緊凌之柏的衣袖。

“鬧夠了就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凌之柏有些火大，他別過身去，整個護著青伶。

“凌之柏！你竟敢這樣跟我說話？你不要忘了，這是我們陸家的地盤，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陸吟秋吼道，她未曾想過一向謙卑的凌之柏竟會這樣吼她。

凌之柏瞪著她，默了片刻，竟自嘲般地笑開了。

“是，這是你陸吟秋的東西，我還給你，我告訴你，我凌之柏從來就不稀罕！”他說完，拉著青伶就朝屋外走去，任憑陸吟秋在身后大吼大鬧，亦不曾回頭。

柒

青伶靠在床邊，一整夜，凌之柏都緊握她的手不放她走。他太累了，仿佛將自己壓抑多年的苦悶都釋放出來，倒在床上便睡著了。唯獨緊握的手，不曾松開。

他嘴邊呢喃著她的名字，讓她冰冷的心仿佛受了潮，溫熱而濕潤。

清晨的曙光透過窗欞映在凌之柏臉上，他猛地翻身，額前滲出細密的汗珠，一個翻身身子立了起來，轉身看見青伶，好似松了一口氣，長嘆一聲。

“是夢……是夢。”他呢喃著，拭去額前的汗。

“昨天滇軍又破三城，過不了幾日就會兵臨城下了吧，你是真的想好了？”青伶問道，卻被凌之柏摁住雙唇。

“就將這里給他又如何，以我之力抗衡不了日本，與其被威脅倒不如將我的軍力給了滇軍，也算是在這亂世留有中國人的片瓦之地。”凌之柏嘆道，轉過身去，“你還記得你出國前一天嗎？我約了你坐在城郊的山頂，坐到月上枝頭都沒有說一句話，后來你忍不住問我，是不是想向你表白。”

“記得，”青伶說道，她瞇著眼，仿佛看見了過去，笑意揚在嘴角，“那時你不說話。”

“如果我現在說是，還來得及嗎？”凌之柏說道，一本正經地盯著她，握緊的雙手靠在胸前，“跟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

“離開？”

“如今只有離開，才可以把那些你我不能面對的事拋到腦后。”凌之柏說著，頓了片刻，“管他將相王侯，成王敗寇，天下之大，總有你我容身之處。”

青伶低下頭，不做聲。

之柏，你已經知道了嗎？

可是一切都晚了，來不及了。遲了這么多年，早已來不及了。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凌之柏說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收拾東西，我們今天就走。”

他說完，一個翻身便跑了出去。

青伶跟出門去，追不上他的步伐，一轉身，另個院門外是陸吟秋的身影。她氣勢洶洶地走上前來，盯著青伶。

“我已經查到你的秘密了。”陸吟秋說著，揚起手中的信紙，“如果你現在給我滾得遠遠的，我或許不會把它告訴之柏！”

青伶盯著陸吟秋得意的面龐，她猛地伸出手去，掐住陸吟秋的咽喉，漸漸地用力，她湊到陸吟秋面前：“你未必有這個機會。”

陸吟秋的眼睛忽地睜大，看向她身后，她回過頭去，院外樹蔭處走出一個人影，林原啟獰笑的臉逐漸現出來。

“來得正好，給我殺了她。”青伶用力一推，將陸吟秋推倒在地，她得意地轉過身去，還未站穩，一聲槍響，腹中劇痛襲來，她難以置信地瞪著林原啟，他站在原地挑眉盯著自己。

陸吟秋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繞到青伶面前，揚起的嘴角盡是得意。

“十多年前，我可以讓程家消失，現在，也可以讓你消失。”她說道，放肆地笑出聲來。

她的話猶如一道晴天霹靂，讓青伶難以置信，不住地搖頭。

“當年是你陷害我全家？！”青伶掙扎著朝著林原啟的方向爬著，猩紅的血跡拖行一地，“是你告訴我，凌老爺將謀反的證據栽贓給我爹娘的。”

林原啟向前一步，挑起她的下巴：“誰叫你好騙呢？我說什么你都信，還自以為是地扮著間諜。這倒也好，沒有你，我也無法不費吹灰之力得到陸家的軍權。”他得意地說著，看向陸吟秋。

“原來是這樣……”身后忽地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他們這才警覺地轉過身去，凌之柏正站在院門外，怔怔地望著這邊。

陸吟秋趕緊跑過去，拉住凌之柏的衣袖：“之柏，你聽我說，這個女人處心積慮地想報復你……”

她還未說完，凌之柏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

“你竟敢打我？你竟然為了這個女人打我？”陸吟秋難以置信地瞪著凌之柏，可他卻不再看她一眼，徑直走到青伶面前，一把扶起她，將她擁在懷里。

“我知道，林原啟第一天來，他看了你一眼，我就知道，你們是認識的。”凌之柏說著，聲音微微顫抖，他用手摁住青伶的小腹，妄圖止住泊泊鮮血，卻徒勞無功。“我從來就不稀罕這江山，我在陸家茍且偷生十多年，只是想留住命，等你回來。”

“對不起，之柏。”青伶倚在他的懷里，氣息漸漸微弱。

“是我笨，是我不好，是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才會向吟秋提親，我甚至懷疑過你，我以為你只是怪我沒有等你，想我失去這些權力地位。我不該留你一個人，都是我不好……”他語無倫次地抱著青伶，手在地上用力地刨，和著血跡的沙石磨破他的手掌。

她要死了，她要走了，這一次再也回不來了。

“凌之柏！你給我起來！我不準你和她在一起，我不準！你是我的！你是我陸吟秋的！當年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當成叛國賊處死了！”陸吟秋在身后用力扯著凌之柏的衣衫，她盯著林原啟，歇斯底里地吼著，“給我殺了這個女人！”

站在一旁的林原啟一直瞇著眼，他輕笑一聲，瞥了陸吟秋一眼，掏出懷中的手槍：“哎呀呀，也是時候該給你們一個了結了。”

他對準青伶，手指輕輕用力，槍口一斜，不偏不倚地正中陸吟秋的胸口。

“你連兵符都已經交給我了，還能憑什么命令我做事呢？陸大小姐。”他說道，走上前去，將槍口對準凌之柏的額頂，“再見了，凌少帥。”

“等等……”青伶掙扎著開口，她看著林原啟，“看在共事一場，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原啟盯著她片刻，收回槍，蹲下身來，湊到她面前，得意地笑道：“陸大小姐剛才不是說了嗎？是她讓你們兩家……”

話還未盡，青伶忽地使出最后一絲氣力從凌之柏懷中立起，藏在左手的匕首用力朝著林原啟的咽喉刺去。鮮血頓時如注迸濺出來，歪著身子向后仰去，手中的槍口對準青伶的身子一連就是數發。

凌之柏一把接住癱倒的青伶，他已經口不能言，淚水不住地淌下，落在青伶的臉上。

“之柏，如果沒有這一切，我們是不是已經幸福地在一起了……”她閉上眼，身子幾番抽搐，溫度正迅速地從她身上離去，“答應我，活下去，黃泉路上有她陪我，就足夠了。”

她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微張的眼，模糊中最后看了陸吟秋一眼。

是我贏了，陸吟秋，你看到了嗎？是我贏了，之柏是我的。

捌

陸軍不用半個月便擊退滇軍，半個月后，凌之柏回到陸府，他卸下戰甲，放下兵符交到太夫人手中，轉身就走。

他來到青伶葬身的花園，被血染紅的泥土還在原地，結了殼，手指輕碰便化作細塵，飄散開來。

“我來接你了，青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