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爹求轉正

（一）失敗的比武招親

街道上，無論是小販顧客還是路人，在那面連續敲了半個月的大銅鑼響起的時候，一哄而散。原本熱鬧的街道，瞬間變得門可羅雀。

赫紅袖斜倚在烏木椅上，大紅的長裙水般逶迤，烏發如綢，指如春蔥。如果忽略她手中甩著的金色軟鞭，這情景倒的確算得上賞心悅目。

閣中小弟小心翼翼上前詢問：“閣主，這就開始吧？”

赫紅袖微微點頭。

那邊廂，三尺紅綢倏忽迎風招展，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大字“比武招親”。

沒錯。她——江湖上叫人聞風喪膽的赫紅袖已經在此比武招親半個月，無人上臺參賽也就算了，人影都不見一個是怎么回事？怕她這個女魔頭獸性大發撲上去胡亂咬人嗎？

后槽牙磨得快斷掉。赫紅袖本就稀缺的耐心已然消磨殆盡。

遠處，一騎絕塵。

莫起弦很納悶，非常納悶。明明是富庶的魚米之鄉，怎么青天白日蕭條至此？身為正派名門等閑莊的少莊主，他本著行俠仗義的心，大義凜然地縱馬行入街道。

詭異的安靜。只有前面的空地上站著四名魁梧大漢。四人均朝向一個方位，低著頭十分恭謹。難道是來了什么大人物所以清道以待？莫起弦覺得，在江湖上，自己也算個有頭有臉的少俠，既然遇見了個有頭有臉的前輩，理應上前打個招呼才是。

赫紅袖的內心仿佛有千萬匹草泥馬吐著粉紅色泡泡呼嘯而過。她感動得簡直想淚流滿面。這么多天招親的折磨，終于快要結束了。

閣中小弟一見閣主這副表情，立馬心領神會。

于是，甚至沒有等赫紅袖開口，莫起弦就在青天白日下被光明正大地迷暈、抬進了紅袖山莊。

（二）閣主請自重

莫起弦朦朧間聽到如下對話——

“阿娘你要成親了？”清脆如鈴的童音。

“不是要，是已經成親了。”略帶慵懶的女聲。

……已經成親了？已經成親了！莫起弦想起自己暈倒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比武招親”的招牌，腦中冒出“掛羊頭賣狗肉”的字樣。說什么比武招親？明明是強搶民男，霸王硬上弓！

他勉強睜開眼睛。滿目嫣紅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閃啊閃地望住他。胖乎乎的手指頭戳了戳他的面頰，蘋果臉的小蘿莉很興奮地回頭報告：“阿娘阿娘，后爹醒了！”

后爹？莫起弦眼前發黑，又倒了回去。

那個慵懶的聲音道：“綰綰，你先出去吧。”

莫起弦偷偷睜開一只眼，看見被稱作綰綰的小蘿莉不清不愿地走出去。隨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身紅衣的赫紅袖，她五指一張，絲線吊著的玉牌直直落在他眼前：“等閑莊的少莊主？我赫紅袖真是好運氣啊！”

赫紅袖。邪教中僅僅排在妙音閣之后的紅袖閣閣主。莫起弦坐起身，一把奪過自己的身份玉牌：“閣主謬贊。只是不知道，等閑莊與紅袖閣向無交情，赫閣主這是唱的是哪一出？”

長眉鳳眼的嫵媚女子絲毫不介意他生硬的口氣，反而湊近了他回答：“誰說沒有交情？這不就有了嗎？”微涼的手指沿著他的脊背爬上他的肌膚，帶著挑逗。

一向以正人君子著稱的莫起弦故作鎮定地躲：“閣主請自重。”

赫紅袖也不追，執了美人扇微微掩了唇：“相公，你的臉，紅了。”

（三）阿娘，你走光了

江湖傳說，紅袖閣主赫紅袖花樣面孔蛇蝎心腸，死在她軟鞭下的冤魂不計其數；

江湖傳說，紅袖閣主赫紅袖大膽奔放裙下之臣甚眾，但她喜新厭舊用情不專；

江湖傳說，紅袖閣主本來是江湖中某一名門之女，但因不守閨訓、十六歲產女而被逐出家門，這才本著報復社會的心創建了紅袖閣……

在莫起弦看來，赫紅袖的確使得一手好鞭子，因為他數次企圖逃跑，都被她抓了回來，相比之下，他的劍法簡直愧對先祖。但說她蛇蝎心腸？迄今為止，除了跪搓衣板和寫檢討書，赫紅袖并沒有對他如何責罰。

至于十六歲產女，這倒的確是實情。

赫綰綰小蘿莉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頭“后爹后爹”地叫著，他的數次逃跑都是她給她阿娘通的風報的信。他一板臉，赫綰綰就皺著張包子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后爹你不要綰綰了嗎？”

……知道是后爹還這么纏人的小孩真少見！

但是，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怎么就是讓人討厭不起來呢？

莫起弦認命地被赫綰綰拖去后花園賞景。正值春末夏初，層層疊疊的濃綠中一抹嫣紅格外扎眼。赫紅袖搖著扇子，倚在涼亭中以湖當鏡，慢條斯理地整理妝容。天氣悶熱，她穿了身薄紗長裙，烏發斜綰，如海棠春睡。

江湖傳說，赫紅袖有沉魚之姿落雁之容，此言不假。莫起弦怔怔地想。

赫綰綰拉他的手：“后爹，阿娘在那里！”

赫紅袖武功高強，耳力甚佳，聞言轉頭，目光直直對上莫起弦。莫起弦心頭一動，連忙狼狽地轉開目光。赫紅袖當然不會漏掉他那一瞬間的失神。待赫綰綰不負眾望地順利把莫起弦拉到赫紅袖身邊的時候，赫紅袖已經在面上擺上了她自認為最柔美的笑容。

“相公，這些天住得可好？”赫紅袖上前一步，問道。

莫起弦敏捷地避開赫紅袖欲幫他擦汗的手：“還好。”除了沒有自由之外。

赫紅袖察言觀色：“相公，改天我們一道出門，給綰綰買點好吃的吧……”

莫起弦腹誹：山莊里那么多人，買個吃得還得閣主大人親自去？赫紅袖你要跟我約會也不找個好理由。

那邊廂，綰綰小蘿莉在拉紅袖：“阿娘阿娘……”

紅袖甩手：“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

擺脫了赫綰綰，赫紅袖又往莫起弦的身邊蹭了一點，手也悄悄地按上了他的胸膛。莫起弦不自然的抬頭望天。得寸進尺的赫紅袖簡直整個人都快掛在他身上了。

一直被忽視的赫綰綰小朋友很不滿意：“阿娘，你走光了！”

童聲嘹亮，驚飛了樹上一排鳥兒。

以厚顏著稱的赫紅袖抓牢自己的領口，出人意料的微微紅了臉。莫起弦覺得很稀奇，傳說中大膽奔放、裙下之臣甚眾的紅袖閣主竟然也會不好意思？他的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來。

不過她驚惶又害羞的樣子，還真是可愛呢。

（四）后爹難為

赫紅袖和莫起弦的二人約會終究變成了三人行。

如愿以償的赫綰綰小朋友賴在莫起弦身上，不停的嘰嘰喳喳。赫紅袖瞪著綰綰，嫉妒得紅了眼睛。

“赫、綰、綰！你已經三歲了，不會自己下地走路嗎？”綰綰扁了嘴，轉頭牢牢摟住莫起弦的脖頸：“后爹，阿娘兇我……”睫毛上隱約沾了淚。

莫起弦對小蘿莉的眼淚攻勢向來沒有抵抗力，他當即對赫紅袖說：“她不重。我愿意抱著她。”

赫紅袖看綰綰的眼神瞬間成了綠的。

綰綰啜泣著權衡了下利弊，識時務者為俊杰的乖乖下了地。

沒等赫紅袖夸她一句，她就指使莫起弦：“后爹，綰綰要吃糖葫蘆。”她正在長牙，兇悍的赫紅袖嚴令禁止她碰任何酸酸甜甜的東西。

莫起弦一口答應。不知怎么的，每當赫綰綰眨巴著大眼睛期待地望著他時，他就恨不得滿足她的所有要求，哪怕讓他上天摘月亮呢……

心軟得化成一灘水的莫起弦拿著包好的糖葫蘆往回走。

遠遠地，赫紅袖蹲下身子給綰綰理順蹭亂了的頭發。專注又憐惜的神色一點也不像江湖傳說中的十惡不赦。他忽然覺得窩心，這樣家常溫婉的赫紅袖，只有他能看得見。

綰綰看見他，掙脫了赫紅袖的懷抱跌跌撞撞向他的方向跑來。

“爹爹，抱抱！”

莫起弦愣住，隨即內心一陣甜蜜。早知道一根糖葫蘆就能讓他從后爹轉正，他早就買給她了。

赫綰綰乳燕投林般撲進了某人的懷抱。

莫起弦張著雙臂，保持等待擁抱的姿勢，僵住了。

赫紅袖鐵青著臉，對綰綰：“你給我回來！”

抱住綰綰的男子身材高大，氣度非凡，冷若冰霜的面容在抱住綰綰的那一刻冰雪初融。他低頭輕吻綰綰的額頭：“小姑娘，想我沒有？”綰綰清脆的聲音帶著歡喜：“想！天天想！可是阿娘都不讓我去找你……”說完怯生生回頭看了紅袖一眼。

男子輕而易舉的抱起綰綰：“別理你阿娘，咱們回家去好不好？”

赫紅袖忍無可忍，氣得手指頭都在打顫：“妙青衫你給我站住！你要把我女兒帶哪兒去？！”被稱做妙青衫的男子嘆了口氣：“紅袖，這么多年了，綰綰都三歲了，你還沒有消氣嗎？”

赫紅袖不理他，上前搶了綰綰扭頭就走。

從剛才開始一直呆立一旁的莫起弦，敏銳地捕捉到她眼角一閃而逝的淚光。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綰綰的親爹、赫紅袖曾經的心上人嗎？當初，他們之間要有怎樣的深情，才會叫紅袖至今念念不忘？當年又發生了什么，讓紅袖不得不帶著綰綰離開他？

莫起弦心中莫名泛上一陣酸楚。

看赫紅袖剛才的表現，她明明還沒有忘記他。那么他呢？在她心里，自己又算什么？

（五）喜歡，不是愛

莫起弦失魂落魄回到紅袖山莊的時候，迎接他的是哭得喘不過氣的綰綰。她一見到他就飛撲上來，牢牢抱住他的腿哭訴：“后爹，阿娘、阿娘她……”山莊正堂中傳出激烈的爭吵聲。

“妙青衫！你以為我是什么？任你想丟就丟，想撿就撿的貨物嗎？！”紅袖帶著憤怒的聲音。不知怎的，莫起弦卻從中聽到了心傷。因為在乎，所以怨恨嗎。

“紅袖你別這樣，你知道的，你一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還有綰綰……”妙青衫的聲音帶著無奈和自責。

莫起弦抱起綰綰，輕聲哄她。

剛才在街上，妙青衫站在原地，并沒有追著他們而來，如今，他人卻已經站在紅袖山莊，后發先至，他的輕功深不可測。他忽然就生了自卑。妙青衫是赫紅袖曾經深愛的人，他是綰綰的親身父親，他還有著出色的外表和高深的武功。而自己呢，有的只是給家族蒙羞的三腳貓功夫。

和赫紅袖相處的短短時光中，大部分時間都是赫紅袖主動接近，他被動接受。可是不知不覺之間，他卻已泥足深陷。

“……三年前我踏出妙音閣的時候，就已經說過，我赫紅袖，從今以后和你妙青衫再無瓜葛！你當時是怎么說的？……現在我紅袖山莊眼看就要威脅你妙音閣邪教第一的地位，你又巴巴的找上門來了？妙青衫，你不要太過分！”

紅衣飛揚，赫紅袖手中軟鞭如蛇般向妙青衫而去。

妙青衫一把制住她手中鞭：“你別忘了，你的武功是誰教的。”紅袖想扯回鞭子，卻抵不過他的力道。莫起弦把綰綰放在地上，拔劍沖上前去：“放開她！”

妙青衫用眼角掃了他一眼，當真松了手：“紅袖，你不愿跟我回去，是為了他？”

赫紅袖搶先一步擋在莫起弦身前：“你想怎樣？”

莫起弦盯著紅袖母雞護犢般擋在自己身前的身影，心中說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的武功比不上妙青衫，比不上赫紅袖，在這種時候，他竟然沒有能力擋在紅袖身前，為她遮風擋雨，分憂解難。

“這個男人要武功沒武功，要氣魄沒氣魄，甚至于，他都不愛你！”

妙青衫的話深深刺激到赫紅袖，莫起弦看不見紅袖的臉，卻看到她無意識的緊緊攥住了手中軟鞭，緊得手腕都在微微顫抖。她說：“沒有武功不要緊，我有！他不愛我沒關系，我愛他就夠了！”

莫起弦渾身一震。這是紅袖第一次說愛他，卻是以這樣篤定的口氣，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情不自禁上前握住她的手，剛想開口的話在她灼熱的目光中打了個彎：“我、我也喜歡你的。”他本想說愛，可紅袖眼中熾烈的感情卻讓他退縮了。那樣濃烈的神情繾綣，真是對著他的嗎？他們的相識充滿了偶然和戲劇，而相處，也才不過短短數月……

妙青衫聞言冷笑一聲：“喜歡，不是愛。就算是愛又怎樣？正邪不兩立，紅袖你怎能如此健忘……”話到最后，成了深深的嘆息，帶著無奈和心疼。言罷，他看也不看兩人一眼，飛身出戶，消失不見。

（六）正邪不兩立

相守的時日總是太短。等閑莊莊主莫嘯天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帶著大隊人馬找上了紅袖山莊。

彼時赫紅袖正親自剝了葡萄喂綰綰，莫起弦則心甘情愿的在旁邊幫綰綰小蘿莉打扇。綰綰含糊著聲音奶聲奶氣：“后爹最好了，有后爹在，阿娘都讓綰綰吃葡萄了……”赫紅袖笑著罵她：“得了便宜還賣乖，專心吃你的去，小心我后悔。”莫起弦現下聽見“后爹”一詞覺得格外刺耳，他和綰綰商量：“別叫后爹了，叫聲阿爹來聽聽。”紅袖聞言，抬頭掃了他一眼，眼中是強抑的深情和莫測的悲痛。

綰綰在這件事上卻很堅持：“綰綰有阿爹，你素后來的……”

語音未落，就被人截斷：“你就算要叫他阿爹，老夫還不答應呢！”

紅袖聞言變了顏色，手中剝了一半的葡萄直直向來人砸去。

莫起弦見到來人，連忙站起身：“爹！”莫嘯天輕而易舉捻住飛來的葡萄，厲聲道：“起弦，還不快跟老夫回家去！”莫起弦猶豫了一下，轉眼去看赫紅袖。

她站起身，優雅又嫵媚的笑：“莫莊主，你當我這紅袖閣是你們想進就進想走就走的嗎？”她揚手，隱在暗處的閣眾紛紛現身。“再說，你有沒有問過我相公，他愿不愿意跟你走？”

莫嘯天呸了一聲：“妖女，真不要臉！誰是你相公？！”

莫起弦走上前，道：“爹，我和紅袖的確成親了……”

“正邪不兩立。你身為等閑莊少莊主怎能和赫紅袖糾纏在一起？！”莫嘯天打斷他。

紅袖臉上的笑意隱去了：“是妙青衫告訴你，莫起弦在紅袖閣？”一定是的。想到那天臨走時他說的話，她早該料到，他不會這么輕易放過她。“好個正邪不兩立。我是邪教妖女沒錯，而且我赫紅袖要的人，沒我的準許，別想從紅袖閣踏出去！”

莫起弦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赫紅袖。眼神凌厲，瞬身上下散發著戾氣。這種感覺，像極了妙青衫……他的頭隱隱疼起來。眼前一陣模糊，有一副又一副的場景接二連三的涌上前，卻快的讓人抓不住。

等他神智恢復清醒的時候，莫嘯天和赫紅袖已經打在了一處。

劍鋒凌厲，寒風陣陣，莫嘯天毫不留情；軟鞭輕靈，左沖右突，雖舞得天衣無縫卻只守不攻。

莫起弦捂住綰綰的眼睛，把她抱去了后堂。等他安慰完綰綰回來的時候，戰勢突變，赫紅袖摔倒在地，唇邊一縷血絲。莫嘯天的劍架在她的脖子上，正要往下按。他情不自禁驚呼：“爹，不要！”

叮咚一聲脆響。什么東西砸上了劍刃，力道大得讓劍鋒偏離開去。

眾人一齊抬頭。橫梁上的男子玄衣烏發，輕飄飄落在赫紅袖身旁，一把拉起她護在身后：“我妙青衫的妹妹，就不勞莫莊主教訓了！”

妹妹？莫起弦呆立原地。妙青衫，是赫紅袖的哥哥？

赫紅袖甩開他：“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妙青衫不答反問：“紅袖啊紅袖，你的武功明明不在莫莊主之下，為何會敗給他？”

赫紅袖的目光直直望向莫起弦，她說：“我不能和他動手，他是莫起弦的父親，傷了他，莫起弦會傷心……”妙青衫心疼的嘆：“所以你寧愿讓他傷了自己？傻妹妹……”

頭疼再次襲來。

有熟悉的聲音在莫起弦腦海中快速閃現：“我不能和他動手，他是你哥哥，傷了他，你會傷心。”遙遠又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他頭疼欲裂，思維卻清晰無比。往事潮水般涌來，昨日重現般，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

（七）往事如風，紛至沓來

“我不嫁不嫁不嫁！哥哥你喜歡他，那你嫁他好了！”清脆的語音剛落，妙音閣書房的大門被重重砸上，紅衣黑發的少女揚鞭掀翻了兩邊欲攔她的下屬，揚長而去。

花紅柳綠的江南。離家出走的赫紅袖牽馬停在人群前。

人群中，一妙齡女郎白衣素服，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身邊的草席裹著一具尸體，露出臟兮兮的兩只腳底板。白紙黑字的“賣身葬父”映著陽光，顯得格外刺眼。

赫紅袖饒有興致的駐足，和周圍指指點點卻不肯出錢的群眾一齊圍觀。

玉佩叮當，五指纖長，一錠銀子靜靜握在掌心遞過去：“姑娘，把老人家好好安葬了吧。”赫紅袖長眉一挑，手中長鞭壓住了銀錠：“慢著！”被制住動作的人一愣，聲音低沉溫潤：“這位姑娘，你……”

這是赫紅袖第一次見到這樣謙謙君子般的男人。她在男人堆中長大，身邊的人除了她哥哥各個都五大三粗，長相魁梧。這樣的男子……赫紅袖上下反復打量了他好幾眼，不屑的在心里下了定論：娘娘腔！

男子被莫名打斷，沒有發怒，反而好脾氣的道：“姑娘可是有什么話說？”

赫紅袖白了他一眼，終是沒忍住：“白癡蠢貨冤大頭！”她沖上前，朝著尸體狠狠一鞭子抽下去……

周圍驚呼一片，白衣少女驚得連哭泣都忘了。被罵的男子變了臉色攥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繼續行兇：“人死燈滅，怎能對亡者不敬……”話音未落，他愣住了。只見那個尸體在那一鞭的劇痛下，疼得蠕動起來。

膽小的群眾驚叫著“詐尸”倉皇而逃。

赫紅袖沒好氣：“放手！你抓疼我了！”看上去文質彬彬，手勁倒不小，武功很高嘛。

那男子從善如流的松了手：“對不住……”赫紅袖翻了個白眼：“人頭豬腦，這么簡單的伎倆，也只有你這種傻子才會被騙。”

那人也不惱，反而揚唇露出一個微笑：“姑娘教訓的是。在下莫起弦，不知姑娘怎么稱呼？”白衣少女和所謂的尸體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跑出了老遠。赫紅袖跺腳：“誰管你叫什么？人都跑了！”

是日夜，黝黑的小巷。

赫紅袖直怪自己粗心大意，陰溝里翻船。身前的一幫大漢中赫然有白天躺在地上裝“尸體”的那位，若是換做平時，就是再來一撥這樣的人她也不怕，可是現下她卻中了軟筋散，手足無力，動彈不得。

“臭娘們！敢壞老子的好事，簡直活膩了！”大漢一腳結結實實踢在赫紅袖的肚子上，她疼得彎下腰去。

“自己騙人的本事不到家，就別出來丟人現眼！”她去摸被扔在地上的軟鞭，卻被人碾住了五指。豆大的汗珠從她額上滲出來，她一句求饒的話都沒有說。她只擔心，她若是死了，還是死在這么幾個街頭混混手上，哥哥會怎樣的恨鐵不成鋼……

漸漸的，視線模糊起來，牙齒陷入了下唇……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毆打停止了。她聽見打斗和驚呼聲，是哥哥來救她了嗎？

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喚：“姑娘，你快醒醒。”她想開口說話，可是卻發不出聲音。溫暖襲來，帶著體溫的外衫披在她身上，遮住了她滿身狼狽。有力的手臂托住她，把她抱了起來。

醒來的時候正是朝陽初生，赫紅袖在絢爛朝霞中睜開眼。驚喜的聲音：“你醒了？”面色疲憊，眼圈深黑的男子沒了初見時的精致，卻仍然俊美得讓人心動。赫紅袖對他笑：“赫紅袖。我叫赫紅袖。”

等閑莊的少莊主，被譽為天下第一劍的莫起弦。他有著世界上最最溫柔的笑容，最最善良的心腸和最最俠義的品格。雖然他有時候會被人騙，有時候會沒脾氣到讓人抓狂，但在赫紅袖眼中，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是，正邪不兩立。

妙青衫趕來強行帶赫紅袖回家的時候，莫起弦擋在赫紅袖身前：“她說，她不想和你走！而且，我愛她，我不準你帶她走！”性格乖戾的妙青衫自然不肯罷休，他早就想會一會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就被江湖正派人士譽為“第一劍”的少年俠士。

那一架打得驚險萬分。只守不攻的莫起弦激起了妙青衫的怒火。他那一句“我不能和他動手，他是你的哥哥，傷了他，你會傷心”更是讓妙青衫殺心頓起……

（八）請叫我相公

為什么自己武功廢柴，卻還被江湖人尊稱一聲少俠？

為什么自己初見紅袖，被她如此的無禮對待，卻還能萬般忍讓？

為什么不管赫綰綰再頤指氣使、無理取鬧，他都不舍得跟她生氣？

因為他曾經是天下第一劍，四年前和妙青衫一戰，武功雖廢，余威尚在；

因為赫紅袖是他曾經深愛的女子，為了她，他不惜放棄武功；

因為綰綰今年三歲，是他的女兒……

原來，從頭至尾，他才是那個被赫紅袖深愛的幸運男子。

可是他武功盡失的同時也失去了記憶，那些溫情繾綣的日子被他遺忘在了時光深處。

紅袖焦急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莫起弦你怎么了？你醒一醒……”莫起弦應聲睜開眼睛，正對上紅袖哭得紅彤彤的眼眶。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花，笑道：“紅袖，我還是喜歡你叫我相公。”

啜泣著的赫紅袖一下子噎住了，她瞪大了眼睛：“莫起弦你、你沒事吧？”

他屈指輕敲她的額：“以前的事情我都想起來了。還有，請叫我相公。”

赫綰綰從后堂跑出來，正在打斗的莫嘯天和妙青衫讓她害怕。她哽咽著叫：“舅舅，不要再打了，阿娘說好孩子不能欺負人……”

妙青衫飛身后退，滿面的詫異加驚喜：“綰綰，你居然會叫我舅舅了……”赫綰綰小朋友從出生起就只有阿娘，沒有阿爹，故此一直固執的把舅舅叫做爹爹，以示自己雙親健全。

神智清明的莫起弦瞥了自己怒氣沖天的爹一眼，隨后湊在綰綰耳朵邊對她如此這般說了幾句話……

莫嘯天滿面驚恐的望著牢牢抱住自己大腿賣萌的小蘿莉。她居然，叫他“爺爺”？那雙一閃一閃的大眼睛仔細看的確和兒子小時候有一點像啊……他偷偷看了眼赫紅袖的丹鳳眼……難道，這小丫頭真是自己的“孫女”？

“你、你幾歲了？”無形中，兇狠的聲音不自覺的軟下來。

“三歲了。”綰綰的聲音脆生生。

三歲。莫嘯天心里一陣咯噔。四年前莫起弦不告而別出門闖蕩江湖，回來時卻武功盡廢記憶全失，怎么問都問不出他出門到底發生了何事。難道竟是和這邪教妖女有了瓜葛？冤孽，真是冤孽！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莫嘯天蹲下身去，放柔了聲音跟綰綰說話。

那邊廂，妙青衫對赫紅袖：“妹妹，這么多年，你受苦了。”赫紅袖怨恨他廢了自己愛人的武功，懷著身孕就跟他鬧翻，出妙音閣自立門戶。這么多年，她一個人帶著綰綰，自己這個做哥哥的卻無論如何拉不下臉面求她回去。

紅袖的眼圈有一點點的紅，她不看妙青衫：“妙青衫你別以為這樣我就原諒你……是你把我害成這樣，是你把莫起弦害成這樣……我永遠不會忘！”

妙青衫看著莫起弦的目光十分復雜：“正邪不兩立。若是重來一遍，我還是不準你跟他在一起……不過如今，”他別過臉去，“他為了你沒了武功，你為了他受了這么多苦。你們的事，我不管了！”說完怕自己后悔般轉身就走。

妙青衫甩手走了，莫嘯天別別扭扭的問莫起弦：“你什么時候回等閑莊？”莫起弦嘆了口氣：“兒子舍不得綰綰啊……”莫嘯天哼了一聲，又道：“那就把綰綰一起帶回來！”莫起弦向綰綰擠眼睛，綰綰馬上脆生生的說：“爺爺，綰綰要和阿娘在一起！”

莫嘯天拂袖向門口走。一只腳跨出了門檻才望著天，生硬道：“一起回來吧！”

（九）尾聲

莫起弦問紅袖：“你姓赫，你哥哥為什么姓妙？”

紅袖白了他一眼：“誰說他姓妙？他姓赫啊……誰讓他是妙音閣閣主呢，江湖人習慣稱他為妙青衫，為了表示與他毫無瓜葛，我當然也要叫他妙青衫啊……”

莫起弦：“……”你知不知道因為這我吃了多少飛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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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起弦拿著糖葫蘆引誘赫綰綰，哦不，是莫綰綰小朋友：“叫聲爹爹聽聽？”

綰綰撅嘴：“阿爹……”

莫起弦興奮，對紅袖：“綰綰叫我阿爹了！”

赫紅袖倚在美人靠上：“不對，她叫的明明是后爹。”

莫起弦疑惑：“是嗎？”

赫紅袖笑：“是啊。”

莫起弦對綰綰：“再叫一聲聽聽？”

莫綰綰鄙視他的智商，沖他做個鬼臉，轉身撲進了赫紅袖懷里：“阿娘～～～”赫紅袖拍她：“乖～～”母女倆一大一小兩張面孔朝著他露出鄙視的表情。莫起弦情不自禁的笑起來。真希望時光就此停駐，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