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祺瓷記

哥窯瓶兒

1988年，李廣祺在紅橋農貿市場賣紫砂壺。

一次去躉貨，貨主李大姐說新來了一批瓶，讓他捎幾個擺在攤上試試銷路。

廣祺拿起一個：“我的姐姐，一身的碎紋兒，誰要這種廢品啊？！”

“老外吧你！”大姐一撇嘴。 “這瓶名貴著呢！胡耀邦總書記用這個當國禮送老外呢。接任務生產這瓶的廠子的頭跟我是哥們兒，瓶子做多了，就處理過來一些?！?/p>

“不能夠吧，這玩意兒當國禮？拿得出手嗎？”廣祺笑起來。

李姐順手拿了三個“國禮”塞在裝紫砂壺的箱子里，“放著也是放著，五十塊錢成本，你看著賣，沒準兒就有人喜歡呢！”

這天剛開攤，有個中年人就東一腳西一眼地轉悠過來，停在廣祺的攤前。

“兄弟，這個怎么賣？”一口純正的東北腔。

“10塊一把，全一樣，挑吧！”廣祺翻著雜志，頭都沒抬。

“不是紫砂壺，我說的是這個瓶！”

“什么瓶？哦，您說那‘裂紋’呀，不知道多少錢。別人代賣的，您想要就看著給吧?！币皇怯腥藛?，廣祺早把放在旮旯里的瓶子給忘了。

“賣玩意兒不知道價兒，你這做的是什么買賣？”中年人又把瓶子拿起來反復端詳幾遍，仿佛要從那些裂紋里找出什么。

“小伙子，這瓶你一共有幾個？”

“三個，都在那兒擺著。您揀個裂紋兒少的吧?！?/p>

“這三個我都要了。一個1000塊，3個給你3000塊?！?/p>

“多少？3000塊？”廣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錢可沒少給，沒蒙你！”中年人的東北腔里透著誠懇。

廣祺受了刺激。1000塊一個瓶子，天價！倒騰一個月的紫砂壺也賣不出這么多錢呀！

東北老哥扯起“裂紋”身世。

原來，這瓶叫“哥窯”瓷，屬于瓷器中的“開片瓷”?！案绺G”是中國官、汝、鈞、哥、定五大名窯之一，其瓷裂紋如冰糖、釉如瑪瑙稱其冰糖瑪瑙紋。紋線雙色稱其“金絲鐵線”。

從宋代的“五大名窯”到現(xiàn)代瓷器；從瓷器的造型、釉色到制作工藝；從“哥窯瓷”的“百極碎”、“紫口鐵足”到“哥窯”窯址之謎……東北老哥繪聲繪色，把廣祺給侃傻了。

再去找李姐，把“裂紋兒”全部包圓。 “嘿！昨兒強塞都不要，今兒是哪根筋動了？”看著急匆匆的廣祺，李姐一頭霧水。

來尋“哥窯瓷”的客人絡繹不絕，“裂紋兒”炙手可熱。

好多年之后廣祺才意識到，那豪爽東北漢子帶給自己的不僅是錢，而是一份難得的真誠和一個斑斕的世界。

雍正斗彩碗兒

1987年，勁松舊貨市場開張，廣祺從紅橋遷入，正式做起古玩舊貨買賣。

就在那年，他在朋友的陪同下，不遠千里來到原景德鎮(zhèn)藝術瓷廠一位姓劉的主管家買瓷器。

劉主管原來是藝術瓷廠美工大師，和瓷器打了半輩子交道，藝術瓷廠許多精品都出自他手，曾經多次來北京故宮博物院臨摹瓷器，經驗十分豐富。

對于北京客人的求瓷意向，老人并未立刻回應，撇開生意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從宋朝景德年間真宗命昌南進御瓷，底書“景德年制”到元代在景德鎮(zhèn)設置“樞府”燒制瓷器，再到后來明清景德鎮(zhèn)揚名天下；從宋代燒制的青白瓷到元代的青花瓷、釉里紅和青花釉里紅到明清時的五彩、斗彩、粉彩和琺瑯彩；從瓷料的演變到工藝的推進……張著嘴，瞪著眼，李廣祺聽傻了。

最后，看著一臉虔誠的年輕人，老人起身從里屋取出一個花碗。

一只雍正斗彩高仿瓷碗。

碗邊上，粉紅色花兒錯落綻放，綠葉舒展有致散襯其間。碗形流線圓滑，到碗腰處忽遇一折，再起凹凸，橫生妙趣。執(zhí)碗細看，瓷胎薄而透亮，手感細膩潤澤，真是形色紋圖兼?zhèn)涞臒o上妙品！

老人說這碗是自己早年仿制的，至今已收藏三十多年。若非熟人介紹，買家心誠，斷不出手。

按照老人的指點，廣祺眼觀掌鑒，愛不釋手。最后戰(zhàn)兢兢尋價，答曰700元。

700塊，不是個小數(shù)??！

廣祺開始祭起如簧之舌，再加上朋友一邊幫腔，將價格壓到500元。老人一笑：“這碗有人看去不過是個物件，可我看它有生命，會說話。對認識它的人來說，錢再多也便宜。對不知者來說，錢再少也貴。700也好，500也罷，知道是什么錢？碗？不是。是眼力！小伙子，你從北京找來不容易，不能讓你空手回去。碗你帶走，這話可別忘了，早晚你有體會?！?/p>

沒過幾天，擺上攤的“雍正斗彩”碗真被一位新加坡客商盯上了。那老客站在攤前沒挪窩，守著碗翻來覆去地看了好長時間。

最后，客商直鉤鉤的目光從碗移到廣祺臉上，從牙縫擠出幾個字：“這碗你要多少錢？”廣祺學乖了：“您給多少錢？” 客商再度把目光從廣祺臉上拉回到碗上，再度拿起來撫摩著，“我不少給?！薄安簧偈嵌嗌?？”“一萬?！睆V祺身子一歪，用手強撐住桌沿，心怦怦跳個不停。

玩兒的就是心跳。雙方報來還去，最終將價格鎖定一萬三千元。一筆好買賣成交，廣祺把碗仔細包裝好，給客商裝在包里。就在碗即將脫手入包的剎那間，廣祺心頭突然淌過一陣失落，說不清是為什么。

老爺子的話再度響在耳際：“有人看它是個物件，我看它有生命，會說話……”

元青花梅瓶兒

玩古玩要么爛熟于心，要么白丁一個，最忌似懂非懂。如此狀態(tài)最容易讓人昏昏然，誤斷打眼。江湖險惡，后果不堪設想。

進門入行，幾單生意順利成交，廣祺春風得意，自我感覺良好，甚至有些飄飄然。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個巨大的陷阱已悄然搭就，虎視眈眈地等著他邁出躊躇滿志卻不知深淺的腳……

有個熟臉朋友上門，說自己收了個瓶子，問有沒有興趣，廣祺欣然前往。

進家之后，朋友讓廣祺等在客廳里，自己神秘兮兮地爬上小閣樓，抱出一個被子卷放在茶幾上。被子一層層揭開，一個沾塵掛土的瓶子躺在里面。

雖然是個用碎片復原的舊瓶子，但風韻猶存，亮麗非常。青翠欲滴的藍色花紋，流暢舒展的纏枝牡丹圖案，輕巧大方的器形，附著其上的蒙蒙錫光……“元青花！”廣祺立刻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眼睛放射出驚喜的光芒。

廣祺沒有見過真正的元青花瓷，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書上的照片和朋友的介紹。然而，真正讓他認定這就是元青花瓷瓶的重要依據(jù)，并不是上面說的那些特征，而是瓶上散布的小黑斑點。

有朋友曾經在一次飯局中密授，除了一般性特征，景德鎮(zhèn)元青花瓷獨一無二的“標記”，就是“鐵銹斑”。元末明初，景德鎮(zhèn)使用海外產的優(yōu)質色料燒制青花瓷瓶，色料的名字叫“蘇麻離青”。明永樂年間，三寶太監(jiān)鄭和下西洋從伊斯蘭地區(qū)船載以入。這種青料高鐵低錳，在適當?shù)幕鸷驘煜驴梢宰尨善鞣撼鏊{寶石般鮮艷色澤，同時又因為鐵含量高，在燒制過程中青花上會出現(xiàn)黑色斑點，俗稱“鐵銹斑”，為瓷器平添自然美感。

“白釉青花一火成，花從釉里透分明?？蓞⒃旎忍烀?，無極由來太極生”。

青花瓷絕大部分是官窯，民間很少，物以稀為貴，每件都價值連城。一件青花瓷器，動輒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這可是當時瓷器交易的天價??！

朋友告訴廣祺，這個滿身紋路的元青花梅瓶是不久前從景德鎮(zhèn)一個古代瓷窯遺址出土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是碎片，這是花錢請了高人幫助粘合復原的。

古玩行有話“天殘不叫殘，地殘情可原，人殘不值錢?！边@個元青花瓶乃“地殘”，瓶碎價值依然在。遠看近觀，觸摸手感，廣祺圍著這個元青花梅瓶整整轉悠折騰了幾個小時。朋友倒也不急，一支支熏煙陪在一邊，還反復告戒他要把貨看仔細了，貴重瓷品，千萬別打了眼。

經過雙方討價還價，最終將價格定到八萬元。廣祺交了錢，心滿意足地把瓶子抱到懷里。

可就在那一刻，一種不祥的感覺突然間涌上心頭。不管怎樣安慰自己，怎樣調整心理，那倆字還是在廣祺的意念中晃悠開來——打眼！

回到北京家中，廣祺顧不上喝水吃飯，馬不停蹄立刻請專家來幫助掌眼。

歷史博物館研究員、中國青銅器專家程長新，《中國陶瓷》作者馮先銘，故宮博物院攝影師宗東昌……專家們看過之后欲言又止的“矜持”讓廣祺的心涼透了。他知道，元青花梅瓶是精心炮制出來的仿品，自己結結實實成了“棒槌”，被蒙慘了。

急撥電話找熟臉瓶主。那人早已人間蒸發(fā)，遍尋不著，蹤跡皆無。廣祺大病一場，臥床不起。

“四季有余”瓶

報紙上登出一條“豆腐塊兒”新聞，說某公司會同有關部門開辦一個陶瓷博士研修班。廣祺眼前一亮，馬上找上門報名參加。到了那里才知道，人家受教學場地的限制，招收的學員名額有限，每省只收兩名。廣祺一看北京已經有兩家報名單位，連忙慌稱自己來自江西景德鎮(zhèn)一家陶瓷企業(yè)，冒名頂替填表報上了名。

北京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葉佩蘭，中國歷史博物館研究員李智宴，首都博物館的張寧館長……專家授課，撥云見月。在大師們的帶領下，廣祺還和其他學員一道去了故宮博物院、歷史博物館和首都博物館，觀賞那里收藏的陶瓷珍品，零距離領略國寶的真正魅力。

每周兩課，風雨無阻，往返奔波在課堂和攤位間。一年半下來，廣祺感覺自己對瓷器的理解全變了。鑒瓷還是品味歷史？賞瓷還是咀嚼文化？收瓷還是貯藏藝術？做瓷還是做人？ ……不僅眼亮，更重要的是心明了。

九十年代初，中國古玩市場逐漸成型。為了振興地區(qū)經濟，國內不少地區(qū)市都開辦了以陶瓷和古玩交易為主的舊貨市場，引得古玩商人和古玩愛好者紛紛前往。

那時在勁松舊貨市場，商戶們看攤之余，經常結伴赴外地看貨收貨。

一次，大家去河北南宮一個叫劉家莊的地方。已經下午五六點，日頭西斜，天色漸暗。廣祺有些累，步子慢下來，落在了隊伍的后面。

路邊有個“搬堆子”的老農，守著一堆瓶罐百無聊賴地抽著旱煙。

隨眼一掃，廣祺的目光落在了一個魚瓶上。瓷瓶高30多公分，瓶壁上四條魚栩栩如生。他蹲了下來，拿起魚瓶仔細打量。

從器形、畫工、造型、制作工藝看上去，瓶子模樣不凡，透著氣派。四季有魚，老百姓連溫飽都保證不了，怎會有此奢望？分明是御用瓷器的制作感覺和規(guī)制！

廣祺尋價，報曰900塊。老農磕打著旱煙鍋介紹，方才過去好幾撥人都看了這個物件兒，只是覺得瓶子的魚圖案上有個“沖口”（裂紋），另外瓶底無款，感覺是民國的，嫌年代近了點。

廣祺再度仔細看過，站起身來說：“大叔，您把瓶子給包上，我給你1300塊?！币俳o多，老農愣住了。

回到北京，廣祺把魚瓶擺了出來，請列位同行幫助掌眼。大家議論紛紛，有斷民國的，有說道光的，也有猜測是光緒的。有人出3000，有人出2000，也有出700的。聽著大伙兒的熱烈討論，廣祺笑而不語。

其實，就在拿起這個魚瓶的剎那間他已經斷定，這是一款由民窯燒制的御用瓷瓶，俗稱為“官達民燒”，又叫“無款官”。

從明嘉靖開始，皇宮開始推行一種“官達民燒”制度，即皇家御用的瓷器放在民窯來燒制，而不讓御窯廠或者造辦處生產。這是皇宮的一種經營策略，讓民窯燒瓷，挑選其中的精品進宮，不好的不要。這樣燒制的瓷器瓶底常常沒有落款，因為如果皇宮挑不上，還可以再賣給官家或者民間。如果燒上了底款，皇宮又沒挑上，這樣的瓷器誰敢買？誰又敢用呢？

后來，這個“官達民燒”的魚瓶被一個“眼毒”的古玩商人收走，兌現(xiàn)了一個好價錢。

陶瓷研修班結業(yè)后小試“牛刀”，廣祺暗自得意。

祭藍描金開光粉彩花鳥瓶

2008年，有個劇組找到李廣祺，讓他給劇本提意見。這就是后來央視火爆播出，收視率甚高的古玩、拍賣題材電視連續(xù)劇《霧里看花》。廣祺很是認真地看過劇本，對劇中幾十處古玩拍賣收藏的文物細節(jié)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語驚四座，令人心悅誠服。劇本中有一場重頭戲，使用藏有“朱砂線”的“祭藍描金開光粉彩花鳥瓶”遭到了李廣祺的抨擊：“瓷器燒造要在上千度高溫下進行，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什么東西都化掉了，怎么會留下朱砂線呢？再說，文物拍賣行看瓷器首先要看胎質，手電一照清清楚楚，怎么會看不見朱砂線？”編劇最終按照廣祺的意見將“朱砂線”改為暗記。

而廣祺現(xiàn)場即興發(fā)表的一段對古玩收藏的“扇子理論”更是贏得所有人的贊賞：“如今，有人把收藏的最高追求定位在‘官窯’瓷品收藏，其實這是把古玩推向絕路。官窯只一件，是寶塔尖，到頭了，還會有什么發(fā)展呢？不如把‘寶塔’倒過來，讓它變成一把‘扇子’，‘尖兒’成了‘底兒’，那一根根齊整排列的‘扇子骨兒’成了古玩收藏的各種主題門類，有外銷瓷、古瓷、工藝瓷、藝術瓷、日用陶瓷……這樣，瓷器就不僅僅是財富，而是博大精深，湮遠厚重的歷史文化，古玩成了文化的載體，收藏成了匯集和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