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繡湘傳

在搶救中研究，在研究中開發，在開發中保護，在保護中生產，在生產中傳承，湘繡產業在行業自覺抱團的實踐中，兩條腿走市場之路，為傳統手工行業樹立了當之無愧的行業典范。

看多了蘇繡的貓，蜀繡的錦鯉，粵繡的孔雀，站在湘繡的獅虎面前，總覺得這繡過于霸氣外露。這一有著2000多年歷史的繡種，似乎從某種程度上折射并定義著湘楚的精氣神。尤其是近幾年湘繡產業內部的諸多大動作，更為整個傳統手工行業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可供借鑒的經典模板。

一種繡和一地人

湖湘文化源遠流長，其中最突出的特征是“敢為人先”，所以湖湘之地出精英和豪杰。彼此似乎很有關聯，在湖湘民間刺繡基礎上，吸收蘇繡和顧繡優點而發展起來的湘繡，最有名的是大幅動物繡，其中獅虎繡更是具有震懾人心的藝術魅力。

湘繡名作《虎頭》，大小和真虎等大，老虎雙眼炯炯有神，雙耳直豎，毛須蓬松剛勁，可謂“山鳴谷應聲威壯，雨嘯風從草野寒。”

很多年前，為了表現出老虎的聲威，湘繡老藝人于振輝多次嘗試，使針呈放射狀撐開，撐開的一頭用線較粗、較疏，另一頭較密，并把線藏起，這樣繡出的老虎讓人感到繡線就像直毛一樣，一頭扎進肉里，一頭“鬅”起來，具有生動的質感。這種技驚四座的技法后被命名為“鬅毛針”，從此流傳不衰，并成為湘繡的獨門絕技。

圍著《虎頭》細細觀賞，虎目澄明透亮，光澤會隨著人的位置移動。這是因為在繡眼睛的時候，采用了多種色彩的劈得極細的絲線，以“旋游針”層層施繡，光的反射作用下，虎目便活脫欲動。

看繡女在絲綢上飛針走線，只覺眼花繚亂。湘繡的針法有100多種，在巧妙摻針摻色中，色彩由深到淺或由淺到深過渡，呈現出逐漸變易又混合均勻的色階，這也成為湘繡異于其他繡種的顯著特點。

相比江南，湖湘之地遜于雅致，長于粗獷，卻也能將刺繡這等細微之事做到極致，不由地讓人思考原因所在。湘繡國大師劉愛云曾對刺繡有一個生動的比喻：“蜜蜂要采500萬朵鮮花，飛行15萬次，才能釀出1公斤蜂蜜。”刺繡如釀蜜，需要熱情和耐心，更需要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倔脾氣”。這也便解釋了為何湘繡在宏觀上可以做到長7米、寬3米的極致，同時也可以在微觀上讓獅虎的毛發舞動起來。

捍衛湘人尊嚴

2005年最后一天，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網絡上公示，四大名繡的蘇繡、粵繡、蜀繡全部入選，唯獨沒有湘繡。

消息不脛而走，長沙全城震動，各大報紙都用大版面質疑、分析和反思，那種氛圍，如同丟城失地般凝重。時值兩會，湖南十幾名人大代表聯名提出議案，質疑湘繡為何落選。

曾應明，長沙市文藝家協會主席，一門五代，代代有人從事湘繡。2006年1月5日，他聽到湘繡落選的消息，情無以堪，連夜向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寫了一份《關于補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報告》。第二天，他帶著100份刊有《湘繡為何落選》報道的《長沙晚報》和自己寫的報告飛抵北京，分別呈報中國民協、中國文聯的領導。

湘繡“以女子纖纖玉指，繡兒女綿綿情長，低眉斂眉，針起針落之時，千年化作彈指揮間。”然而，經歷20多年無序的市場競爭，一代名繡的輝煌只能間或從歷史中去觸摸。盡管很多人發家致富，大小企業林立，但是短視的生產和盈利模式之下，企業與企業之間、協會與協會之間、地區與地區之間、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都存在各自為政的現象，湘繡資源得不到有效整合。

長沙市開福區撈刀河鎮，一座“中國湘繡之鄉”的牌樓橫跨街口。過去，沙坪“家家有繡女，戶戶有能手”，幾乎所有人都從事湘繡行業。在各大名繡以全省之力申遺的時候，湘繡的申遺主體是撈刀河鎮政府。落選的消息像一記警鐘，促使湘繡業界走出門戶之爭，共同思考湘繡的發展大計。

很快，由湖南民間文藝家協會牽頭，有五家湘繡企業和省市兩級群眾藝術館領導參加的申遺座談會召開。改革開放20多年來，湘繡行業第一次坐在一起，打破政見不合的壁壘，團抱一處。三天后，政府牽頭牽頭組織申遺協調會。

當湘繡出現在第一批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17個補錄項目之列，人們擦了擦汗，知道湘繡要做的還有很多。申遺風波是一座燈塔，照出了頑疾，也照亮了湘繡發展之路。

獅虎的疆域

其實，在申遺風波之前，湘繡行業內部已經暗潮涌動，革新處處。

1989年，一件絲綢面料的湘繡服裝獲第56屆世博會設計一等獎和優秀作品獎。服裝上的圖案為百鳥朝鳳的民間故事，送展者是曾應明。

湘繡日用品似乎蘊藏著無限商機，曾應明帶了更多款式的湘繡服裝參加同年在深圳舉行的服裝博覽會，直接收獲了200多萬美元的湘繡日用品訂單。當他信心滿滿地飛離深圳時，旅程另一端的長沙迎接他的卻是一番辛酸。他跑遍了當時長沙的所有湘繡企業，竟然沒有一家可以接下這筆訂單。無奈之下，他只能通過長沙的外經貿系統，把訂單拱手讓給了蘇繡企業。

痛定思痛，曾應明的企業立即轉變經營思路，將裝飾品、畫片生產削減百分之八十，大力研發日用品：日本旗袍、韓國校服、西班牙披巾、意大利繡花鞋……這些產品進入海外市場幾乎所向披靡。

當時，國內生產絲綢刺繡服裝的企業很少，曾應明企業的生產力遠不能滿足龐大的市場需求。吸引投資、擴大生產規模，曾應明志在必得。2003年8月8日，星沙湘繡城破土動工，300畝地上的廠房、樓宇拔地而起，湘繡日用品的發展如火如荼。

那邊廂，十幾公里外的車站北路39號，湖南省湘繡研究所的一場大火震動業界——價值135萬的庫存繡品付之一炬，點火者正是研究所。

湘繡研究所以生產和研發精品湘繡聞名，有深厚的文化和技藝積淀。在市場的大潮中，湘繡研究所也投身其中，走日用品的發展之路。結果，大批專業技術人員閑置，研發工作基本停止，生產的產品也毫不出奇，繡品堆積如山。“既然已經不受市場歡迎，放在倉庫里，只能越發掉價，所以痛下決心，一把火把它燒掉！”湘繡研究所相關負責人說，“對于研究所來說，市場是一定要去適應的，關鍵要看這條路該怎么走。”

燒掉千篇一律的積壓繡品，研究所憑借雄厚的技術力量，回歸精品湘繡生產之路，接連出品一系列大制作、大氣魄、高水準的湘繡精品。《布什總統全家福》作為國禮送給美國總統，《毛主席和56個民族》裝點人民大會堂湖南廳，巨幅《張家界》大氣磅礴。尤其是陳列在湘繡博物館的雙面繡《岳陽樓》，將刺繡的質感、光感和聲、光、電巧妙結合，呈現出波光粼粼、鷗鷺振翅的洞庭湖勝景，是湘繡技術創新的典范之作。

一把火燒開了湘繡研究所的品牌之路，塑造出湘繡行業的另一極，也照亮了湘繡發展的基本脈絡。傳統手工作坊式生產模式逐漸淘汰后，長沙市湘繡總廠、長沙縣沙坪湘繡廠或轉產，或改制，行業本就亟待重新洗牌。星沙湘繡城整合數家湘繡企業，組團發展日用品湘繡；沙坪金球湘繡同樣以日用品湘繡為主打強勢突起。前兩者和湘繡研究所一起，形成了湘繡業勢不可擋的“三足鼎立”局面，外界側目不已。

目前，湘繡有家紡、繡花鞋、靠墊、服裝、披肩、圍巾、手帕、包、書籍等各類日用服飾商品，還有很多年輕的國大師牽頭的湘繡工藝品不斷為全國繡品樹立起新的標桿。2010年，首屆湘繡藝術節在長沙隆重開幕，湖南工藝產業集群、全國工藝生產基地集體亮相，人們有點難以相信，一個傳統手工行業，竟然也可以在市場為主導的時代發展得氣勢如虹。

有消息傳來，湖南湘繡城有限公司將在2年內實現企業上市目標，這將是中國民間工藝領域的第一家上市公司。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歷史上的第一家湘繡繡莊“胡蓮仙繡莊”即是在市場的檢驗中，以發展日用湘繡輝煌一時的；讓湘繡“譽滿全球”的《羅斯福》總統繡像，則是前無古人的湘繡精品，該作品的出品方錦華麗繡莊也因此蜚聲中外。無論是胡蓮仙繡莊的荷包、枕套，還是錦華麗繡莊的人像湘繡精品，都準確地滿足了當時的市場需求。換句話說，市場中才有湘繡獅虎馳騁無盡的疆域。

江山代有才人出

在市場的洪流中跌宕起伏時，和大多數傳統手工行業一樣，湘繡也出現人才斷層、獨門絕技瀕臨失傳的窘境。在最艱難的時候，湘繡的畫工都跑到醴陵瓷廠畫瓷器去了。

作為精品湘繡研發和生產的龍頭企業，湘繡研究所開始尋找“繡才”，找不到則努力培養。研究所成立“新蕾刺繡部”，并和湖南省工藝美術職業學院合作，以“訂單式”合作模式招收和培養“湘繡工藝與設計”專業學生。其間，湘繡國家級傳承人劉愛云被聘請到學校任教，幾十名學生分批向師傅行跪拜大禮，強烈的儀式感讓每個在場的人對湘繡的未來充滿希望。

三年后，第一批“繡才”畢業，為湘繡技藝的傳承注入新鮮的血液。之后，星沙湘繡城、沙坪金球湘繡有限公司先后與湖南工藝美術職業學院簽訂了長期培養“繡才”的合作協議。

說到底，手工技藝是靠人傳承的，人才意味著希望。目前，湘繡新生代中有全日制大學畢業的學生，有技藝家傳的行家里手；有心細如發的“繡女”，也有技藝毫不遜色的“繡哥”；有熱愛湘繡文化的外來客，也有從國外留學歸來的八零后。

誠然，湘繡產業在湘繡推手的努力下，已經走上了適應時代節拍的通衢大道。但是，那些真正定義著湘繡的精髓技藝，那些必須沉淀在歲月中，需要一絲一線堆積的極致手工，是無法完全依靠市場來傳承的。

在湘繡的分銷店感受繡品，湘繡的特色并不鮮明，那些作品依稀在蘇州、成都也看得到。四大名繡相互借鑒，取長補短，是時代發展不可避免的。但是既然產自不同的地域，承接著千年的文化，各地刺繡還是需要獨特的藝術魅力。這種魅力，是由人傳承的。

作為“鬅毛針”第二代傳承人，年過七旬的劉愛云大師依然堅持手把手傳授技藝。湘繡技藝的傳承，更需要的是類似的可以凝神靜氣的大師。讓企業繼續走市場之路，國家來補貼大師，為其創造后顧無憂的創作環境，這樣的“兩條腿”走路，是湘繡發展的另外一個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