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千羽從來沒有想到,上海會下這么大的雨。
[一車人,半車水]
沉重的烏云在高空迅速聚集、堆疊,幾乎就壓在她頭頂上方,雨以一種蠻橫暴力的方式砸下來,整個天地和人的頭腦里都是白茫茫的虛空,什么都剩不下,只是轟轟地響。
雨前面還是雨,無處可逃,翁千羽索性放慢了腳步。她不跑了。
一輛兩座灰色跑車從她旁邊經(jīng)過,車速極慢。令千羽吃驚的是,它居然在這樣的暴雨里敞著篷,呈現(xiàn)出半車人半車水的壯觀場面。更難得的是跑車司機依然氣定神閑,并且跟千羽說話了:“小姐,需要載你一程嗎?”
千羽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嫌座位太濕?”他一本正經(jīng),“不瞞你說,像你這樣一位通身上下都淌著水的乘客,一般情況下也不是那么受歡迎吶。”
千羽忍俊不禁,開口問道:“你的車篷呢?”
“啊,原來是嫌我沒有車篷!”他臉上的笑意始終未減,而他的車則始終緩緩地跟著她的步速,“說來真丟臉,我今天是第一次開這輛車出來,該死的雨來得太快,我怎么也想不起來車篷開關(guān)按鈕在哪里了……”
千羽大笑,她很久沒這樣無所顧忌地笑過了。
“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孩子,肯定不會隨隨便便上陌生人的車的,”他在傾盆大雨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可是,像今天這樣的乘車體驗,我敢擔保你這一生都不會再遇到第二次了!”
千羽伸手攔下他的車,然后坐進剩下的那個座位——現(xiàn)在是一車人,半車水了。
跑車陡然提速,千羽被狠狠地推撞在椅背上,雨的密度和力度同時增大了數(shù)倍,而車里的水在慣性作用下,沿著她的小腿冰涼地爬了上來,千羽聽見了自己的驚叫。
就這樣,17歲的翁千羽認識了29歲的熊立人。
[17歲生日的另一場雨]
任何時候,千羽都可以給他打電話:“大熊,剛考完物理,手指都寫酸了。”
“下午沒課了?那到國金中心來喝咖啡吧。”熊立人隨時隨地歡迎她的打擾。
當千羽來到國金,他也可能約了人在談生意。他什么事都不避開她。有時候他就好像忘了正在談著的事情,轉(zhuǎn)過頭,眼睛里的愛不是愛而是溺愛。他的手指輕掃她短發(fā)的發(fā)尾,夕陽透過落地玻璃,照在千羽17歲的肩上,沒有樹影也依然蕩漾著,象牙白的少女的單薄與豐澤,在橙黃爛醉的吊帶裙里呼之欲出。他的手指虛虛地掠過去了。
剛剛過去的生日,他帶她去了一場拍賣會,在他的暗示下,她完成了人生當中的第一次競拍,一顆心緊張得快要跳出來,而她得到的獎勵竟然就是那件拍品——并不耀眼但顯然十分昂貴的一條項鏈,流蘇一樣墜落著一條條淡灰藍的碎寶石串。千羽堅決不肯收:“我不是穿校服裙就是吊帶人字拖,你要我拿什么配它?”
“那些正是我打算繼續(xù)送給你的。”他答。
“不,我不喜歡這樣的禮物。”千羽相信自己不會妥協(xié)。
“不,你要習(xí)慣這樣的禮物,”他的口氣卻比她的還要強硬很多,“禮物越珍貴,你就應(yīng)該收得越淡然,因為你知道,沒有什么禮物比得上你的一笑。”
千羽氣呼呼地板著臉,他湊近了仔細地看了看:“你知道嗎,上一次我送你的禮物要更貴一些——我們認識的那天,在我看到你、并且決定接近你之前,我的車篷其實是嚴絲密縫地關(guān)著的,而那天確實是那輛新車第一天上路。”
千羽呆住了:“你為什么……”
“因為我一眼就看出來,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是不會隨隨便便上陌生人的車的。”他將項鏈給她戴上,“真正的好女孩既不了解錢,也不談?wù)撳X。你根本不了解錢,千羽,不要違背你的天性去學(xué)那種小家子氣。對于禮物,你只需要了解它的美——你難道不覺得,它很像那天的雨嗎?”
千羽想起來,之后她就再也沒見過那輛跑車了:“你把那輛車——”
“噓——”他將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不讓她問。
他從背后擁抱著她,將頭埋在她耳后,閉上了眼睛,而千羽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顆心狂跳。她仿佛看到一扇門在她面前打開,門后面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連透出來的光都是宇宙里全新的一種。
17歲生日那天下了另一場雨,落在她的頸肩,也落在心里。
[馬四馬九還是馬英九]
周末,他接她去聽馬勒的專場音樂會,千羽賭他不能將她從家里帶出來。
他將瑪莎拉蒂開到她家樓下,由衷贊美翁媽媽的發(fā)型和氣質(zhì),而和翁爸爸探討千羽的未來。“暑假有時間,我可以帶千羽去見見我們耶魯?shù)慕淌冢颐磕甓紩グ菰L他們。等申請大學(xué)的時候,我請他們給千羽寫推薦信。”
本來板著臉的翁爸爸聲音也熱切起來:“他們肯寫嗎?”
大熊看看千羽,眼睛里是再明顯不過的贊美:“只要他們認識她——沒有人會不喜歡千羽。”
爸爸媽媽也笑了。
上車之后大熊伸手討債:“你輸了,說說看,輸點什么給我?”
千羽翻翻口袋,摸出一個硬幣給他。他鄭重其事地將硬幣收進貼胸口袋:“你喜歡馬勒嗎?”
“聽得不多,有一首挺喜歡的,可惜一直分不清是哪一首。”所有的交響曲她都分不清。
“哦?說不定我能幫你,”他依然是那副不緊不慢又把握十足的口吻,“說說看,那首曲子開頭有小號獨奏沒有?”
“沒有。”
“有沒有人介紹說這首曲子馬勒寫了一半就死了?”
“沒有。”
“曲子開頭的時候是輕還是響?有沒有中音號獨奏?”
“比較輕;沒有。”
“那么,里面有沒有一段很像‘兩只老虎’?”
千羽故意搖頭:“我沒聽過什么老虎……”
大熊投入地直著嗓子邊唱邊演:“兩只老虎,兩只老虎,真奇怪,真奇怪……”
旁邊的紳士小姐們都詫異地看著他,他們那時已經(jīng)在音樂廳入座了。千羽笑不可抑地去摸他的臉:“這孩子唱起歌來才真奇怪。”
他發(fā)現(xiàn)上了當,肅整表情重新坐好:“到底有沒有,臭丫頭?”
她一邊摸著笑得抽筋的臉一邊使勁搖頭。
“那么就應(yīng)該是馬九——馬勒第九交響曲,你回去找找看。”
演出開始了。千羽將頭靠在大熊的肩上,寬厚,穩(wěn)定,這個肩膀的主人好像什么都懂,什么事都算不上嚴重。千羽漆黑的眼睛里漾出笑意來,其實她一點也不關(guān)心什么馬四馬九還是馬英九。
[我們的情況跟拳王阿里差不多]
出差回來,大熊發(fā)現(xiàn)他衣帽間的一只體重秤又能用了,十分驚喜:“丫頭,沒想到你這么能干,連換電池都會!”
千羽沒聽清:“什么?”她在廚房榨果汁。
他又大吼著說了一遍。
千羽吼回去:“沒換電池!我只是擦了擦灰!”
5秒鐘后他又吼回來:“你還是很能干!而且很可愛!我想送你個禮物!”
他常常想要送她禮物,追問她要什么,她說:“一打皮草大衣,60套禮服和相配的鞋,30套名貴的珠寶,兩打高爾夫服和裝備……是不是這些?”
他贊許地看她:“對。”
“我都會要的,但是我要自己挑。”她說。然而她每次都進了ZARA,拎著兩條碎花吊帶裙沖著他笑。
他對標價牌上的數(shù)字總是不滿意,故意虎著臉:“這么喜歡便宜東西,要不要整間店買下來給你?”
“你的錢是怎么掙來的?”千羽好奇起來。
“這可是個嚴肅的問題,我要認真地回答你,”話是這么說,他卻是一臉好笑的表情,“這么跟你說吧,你知道拳王阿里怎么理解他自己的職業(yè)嗎?他說:Birds fly, grass grows, waves pound the sand. I beat people up.我的情況就跟他差不多。”
“怎么差不多了?”
“把別人打趴下,然后收錢,唯一的不同是,我只用腦子。”他伸手把她的頭發(fā)弄亂,“別費這個腦筋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那晚回去夜已經(jīng)深了,一個僻靜路段正在翻新,剛鋪好的一半路面在路燈下靜靜地躺著,泛著溫暖的光澤,像塊誘人的巨型蛋糕。大熊忽然停了車,拉著她跑了過去,千羽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經(jīng)被他摁著手,在冰涼綿軟的水泥路面上留下了一只手掌印,就在他的大手印旁邊。然后他們駕車一路狂奔,逃跑了。
路燈的光影飛快地掠過,掃過他雕塑般的額頭、鼻梁,因為做了壞事而難掩得意的眼睛和嘴角。
“我們的情況都跟阿里差不多,”千羽在心里對自己說,“Birds fly, grass grows, waves pound the sand. You beat people up, and I love you.”
他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壞笑著看著她:“喂,別忘了,你跟我按過了手印,你再也跑不掉了。”
車速太快,路燈太奇怪,照得路面就像一條滿是波浪的河,千羽整個人都在蕩漾。
[聽說加州不下雨]
每次坐在餐桌前要用到刀叉的時候,千羽就會想,這是他教過的:“記住:你拿的是刀不是鋸子。”
在別人遠遠跟她打招呼的時候,她記得他曾經(jīng)教她:“到了美國,一定要搶在別人前面說what’s up——因為誰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在加州大學(xué)的百人大課上,教授在講臺上問:“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沒有人舉手,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吧,有誰在思考這個問題的,請舉個手……Okay,至少我很感謝你們的誠實。”
大家都笑了,各人的心思都暫時收回了些,可是千羽的心思卻收不回來。
上周在超市,她看到一個女人一閃而過,漆黑如云的長發(fā),讓她想起那天跟大熊喝咖啡的女人。
那也是一個雨天,小雨,她剛剛從牙醫(yī)那里出來,步行回學(xué)校,剛一轉(zhuǎn)彎,就看見大熊坐在一把碩大的傘下,背對著她,對面坐著一個混血面孔的女子,風情萬種的眼睛和漆黑的長發(fā)。
她悄悄地走過去,想嚇他一跳。還隔著兩棵樹,聽到那個女人用英文問他:“說說,有女朋友了嗎?”
她停下腳步,等他的回答,而他的回答是千羽再也猜不到的一句,輕描淡寫:“Quite a few.”
千羽的微笑僵在嘴角。小學(xué)英文課上她就背過,few,表示很少,幾乎沒有,a few是有幾個,而quite a few,是相當多的意思。
“那個17歲的小女生呢,”這位朋友似乎知道得不少,“她只是其中一個?”
“不,她不一樣,”那個無比熟悉的背影往后一靠,那把無比熟悉的聲音,說出了令千羽幾乎當場掉下眼淚的句子,“她是我的一項重要投資……”
千羽非常鎮(zhèn)定地翻了下包,假裝忘了什么的樣子,轉(zhuǎn)身走了。那個女人已經(jīng)在看她了,她不想她起疑心,她不想他追過來——他太會說服她,哪怕明知道都是假話,她也怕自己沒有力氣抵擋。
從那一天算起,他們分手已經(jīng)超過一年半了。這段時間里她一直努力用功,考試,申請大學(xué),當然沒有耶魯教授的推薦信。她沒有再見過他,只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別來找我了;對我來說,你永遠是太老了。”
她最后選擇了加州的一所大學(xué),因為聽人說,加州不下雨。
[空氣里有一種久違的氣息]
“我們在哪里見過嗎?”
又是在超市,又是那個漆黑長發(fā)的女人,這次是她看著千羽。
千羽也認出了那雙混血眼睛,她剛想搖頭否認,一同來的中國同學(xué)在遠處叫她,“千羽,我有事先回宿舍了!”
“千羽!啊,你等一等,”混血女子兩手按住腦袋,“讓我好好想想——你,是翁千羽,大熊的小女朋友,對不對?我跟他有一天在喝咖啡,我看見的就是你,穿著校服,對不對?天哪,原來你聽到了我們說的話,所以你就說他太老,跟他分手了,對不對?God!我?guī)痛笮芙忾_了一個世紀謎題!”
她拿出電話就要撥,千羽覺得好笑:“這位姐姐,不用麻煩了。我肯定沒興趣成為某個有一堆女朋友的男人的某項投資!”
“聽著小姑娘,既然偷聽了別人的談話,至少應(yīng)該弄清前因后果,”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我們常常開玩笑說他女朋友多,是因為他身邊總是有太多女孩子喜歡他——很久之前,我也是其中一個。而你之所以會對投資的那句話耿耿于懷,是因為你沒聽完就轉(zhuǎn)身走了。他說,你是他的一項重要投資,唯獨在你身上,他投入了全部的感情;你也是他唯一一項完全不計回報的投資,因為他根本不敢期待有結(jié)果。他那天還說,如果你再大幾歲,他的夢就可以做久一點,結(jié)果沒過幾天你就跟他說,他太老了——你差點殺了他!”
她揚揚手中的電話,美麗而正直的一雙混血眼睛瞪著千羽,千羽有點心虛:“現(xiàn)在上海……應(yīng)該是晚上吧?”
“他不在上海,”混血姐姐笑道,“昨天剛剛飛過來準備開會,現(xiàn)在可能還沒睡醒吧,”她不由分說地撥通了電話,“老人家!快過來我家附近的那間超市,遲了后悔死你!”
天還沒有黑,路燈卻都已經(jīng)亮了,千羽走出了超市,站在門廊里等一個久違了的人。空氣里似乎也有一種久違的氣息,迅速聚集,既熟悉,又陌生,來自云端也來自青草深處。千羽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
加州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