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向來有談吃的傳統,但莼鱸之思未免過于風雅。對每個普通人來說,即使他從小吃的食物看起來稀松平常,長大了總是難以忘掉那個味道。飲食是中國人文化身份的重要標識。居住在廣州再久的北方人總要隔幾天吃頓餃子,南方人少有能習慣北方的大蔥,四川人把吃辣的習慣帶到全國,而對在外地的廣東人來說,最不習慣的就是沒有燉湯了。
飲食是流動中國的主要文化記憶,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的流行則是國人鄉愁的集體共鳴。舌尖是個人的,中國則是共同的。北方人在片中不僅看到熟悉的小麥,還看到廣東的河粉,江浙的年糕,廣西的米粉;南方人不僅看到常吃的稻米,還看到陜西的糜子,山西的哨子面,蘭州的拉面……如果說這是典型的國家主義視角,那么打動人心的根本更在于藏在宏大敘事下的現代紀錄片理念,那就是個人,或者是一個家庭、一個族群的飲食經歷與龐雜沉厚的中國飲食文化史的內在聯系。個人在這部大型紀錄片中不是模糊的,他們清晰地成為鏡頭前的飲食中國的主角。他們多數是普通人,不是專業廚師,也不是美女私房菜,影片沒有把他們當作只是做飲食技術表演的群眾演員,而是同時展現了他們的生存、情感和命運。正是他們,用辛勤的勞動和超常的智慧創造了燦爛的飲食文化。
這正是導演陳曉卿的高明之處,也是他的用心之處。他主體上仍然遵從了央視慣用的國家主義敘事手法,但在細節處理上突出個人、家庭。沒有主線的國家主義敘事策略,就沒有文化共同體的身份回歸;如果沒有那一個個鮮活的真實的人物,也不能讓觀眾與自己的個人記憶產生共鳴。二者缺一不可,而在飲食這個題材上,這樣的策略讓片子達到了最佳效果,再輔以央視的技術儲備和資金投入,這部《舌尖上的中國》不成功也難。
我在看《舌尖上的中國》的時候,味腺雖然經常騷動,但淚腺的活動頻率顯然更高。看片子的時候,看到家鄉的清蒸獅子頭,看到揚州的大煮干絲,簡直不能忍受。食欲與懷鄉病詭異地結合在一起,讓人很難分清楚懷念的究竟是那個味道,還是那個味道里的家鄉味兒。今天的中國人比較幸運,不僅人在大流動,飲食也在大流動。在江蘇的一個小縣城里,竟然滿大街都是川菜館,在大城市,更是各地菜館應有盡有。流動的中國人嘗到了各地的食物,又去到哪里都還能吃到家鄉的東西,如果沒有地溝油這些煞風景的東西,倒真不錯。
舌尖上的中國,說得雅致,其實不過是說飲食里的中國文化。中國人的熱鬧、好客、喜歡扎堆兒,都離不開“吃”這個來串連,傳統的家庭倫理和鄉土文化也需要“吃”來做粘合劑。沒有年夜飯怎么能團圓呢?沒有餃子,沒有湯圓,沒有煎餅卷大蔥,飯桌上哪有說頭呢?這“吃”中的意味多了。寫“吃”的和以寫“吃”出名的人也不少,如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寫得很有味道,但在描寫飲食之外主要寫的是個人的記憶和趣味。《舌尖上的中國》則區別于傳統的文人寫法,以現代紀錄片的理念為中國飲食文化的書寫帶來了新的思路。
(摘自《南方日報》2012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