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電影總是由一堆好的細節編織而成,燈亮了,戲完了,還會記得若干細節,縈繞在心。
許鞍華在漫長的導演生涯里,越過山峰越過谷,走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階段,已回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更高境界。處理本土寫實題材,眼界更細膩,手勢更純熟,看不見斧鑿的痕跡,拍普通人就是普通人過日子的神采,拍老實人就是老實人的心情,不浮夸不煽情,在綿密的細節里藏著心思,溫柔堅實而豁然開朗。
家常的故事,觸及倫理、人際,餐桌自然就是戲劇的必然場景。在《天水圍日與夜》里,幾場廚房與餐桌的場面,道盡了日常里的規律與變化。鮑起靜這屋村慈母扛起一個家,在超市工作鎮日切榴蓮,在家掌廚天天煮雞蛋,菜式是平凡,卻也能千變萬化。來到了《桃姐》,桃姐這老家傭,生就靈敏舌頭與一雙巧手,由她掌舵的餐桌簡直是她的王國,在她的調教底下,少主也長成了嘴刁動物,對食物的挑剔走上不歸路,無法回頭。
家里吃飯,少爺劉德華飯來張口,魚要吃最鮮美的游水魚,蟹蓋要打開,飯后移坐沙發蹺起二郎腿看報紙,葉德嫻這桃姐端出切好的水果盤,然后才輪到她吃剩下的菜。寥寥數個畫面已交代了他們平日的互動。從家里的一人吃食,到老人院里的集體伙食,人生的過場瞬間完成,吃什么,如何吃,即是故事。此后再和少爺同桌吃飯,成了是一個外出約會的儀式,老人院的飯菜倒是她可以大聲拒絕的平庸日常。場景的變換,在于餐桌的流動。
少爺的舊同學回憶起桃姐,最想念她高超的廚藝。她的好,是一種關于味覺的回憶。是青蔥歲月時,大伙兒在中學同學家里串門子嬉鬧玩樂的時光,還有一個知心的桃姐,無分彼此用食物來表達她的體貼與溫柔。
這是她的王國,只有在這里,她是女王,在市場里出巡,在廚房里胸有成竹。在飲食的標準上,她是至高無上的獨裁者,誰都要聽她的。老板娘帶來親手烹調的燕窩,她一嘗就知道欠了什么,好像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但這些食物的貴重,她不在乎,一個轉身就和院友們分享。她不是下人,而是人上人。她的尊嚴與榮光都在這里,令人仰望、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