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楊先生常在一個媒體微信群聊天,里面有好多大叔,看起來都很知識淵博,但論好玩,老楊絕對是“最有趣大叔”。每次老楊在場,朋友們會自動讓他當主角,經常聽他大聲地笑,慷慨激昂抑揚頓挫地講,在我和朋友們沮喪的時候,他總說,“相信,會好的”。
有一次我問他,你現在夢想是什么?他笑道,“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讓我羨慕嫉妒,不知我到時候有無這份心力。
雖已年屆六十,楊錦麟卻開始創業,從鳳凰衛視“著名主持人”,變身香港衛視副總裁、執行臺長,從楊老師變身楊臺。這一次,他跟我們聊鳳凰往事。
“新聞性工作者”
林楚方(以下簡稱“林”):叫錦麟大哥行嗎?
楊錦麟(以下簡稱“楊”):大叔也行,大爺也可以(笑)。
林:大爺,坐(笑),電視上看怎么比本人老呢?你的化妝師好神奇,我也在做視頻訪談,能介紹給我嗎(笑)?
楊:……
林:原來你在鳳凰衛視主持《有報天天讀》,現在是香港衛視執行臺長兼副總裁,哦,不對,是副總裁兼執行臺長?
楊:倒不太重要。我可以和大家分享的,是從奴隸到將軍,從住持到方丈的過程,只是第一階段比較痛苦,因為從奴隸到將軍,我受了50多年熬煎;從住持到方丈,從去年6月1號算,快一年了。
林:“從奴隸到將軍”這個說法挺好,古話說:不想當將軍的奴隸不是好奴隸(笑)。
楊:因緣際會吧,給鳳凰打了十幾年工,也該結束了。2002年的10月15號,他們(鳳凰衛視)通知我,用三個月籌備《有報天天讀》,到第二年1月6號開播,便一發不可收拾。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有報天天讀》開播以來,我每天強迫自己晚上10點上床,凌晨3點半起床,5點左右到位,只有兩種人這么千,第一種清潔工,第二個是我們。我之前做報紙,都是凌晨三四點回家,那時下班的就兩種人:一種是夜總會小姐,一種是我們,看完大樣,都差不多了,然后就……
林:跟著夜總會小姐回家?(笑)
楊:那不是。對了,以前的港督彭定康很壞,他是最后一任港督,當時他搞的立法院功能組別,弄了九個組,律師、會計、教育,等等不同行業,都有一個功能組別,唯獨第九組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特種行業從業人員,比如夜總會小姐,一部分是新聞工作者,所以我經常說我們是“新聞性工作者”。
林:做那節目辛苦不?
楊:其實是我們從業人員,包括整個幕后團隊,用燃燒生命的方式,去成就一個欄目的成功。
林:2003年《有報天天讀》開播時,我在報社當記者,有次聽你讀到我的報道,很不平衡啊,這讀報“老頭兒”,比我做報紙的還有名(笑)。但節目確實做得好,現在我還能記起你的口頭禪,比如,“有報天天讀,廣告之后見”……哦,不對,那是竇文濤的(笑)。
楊:是“有報天天讀,新聞點點評,我是楊錦麟”。
林:“有報天天讀,新聞點點評,我是楊錦麟。”對吧?
楊:對,你學的還挺像(笑)。
從迎客松講到李敖
林:我另外一個記憶是“迎客松”,您剛才往這一坐,我就想起“迎客松”。
楊:可能有人不知道什么是“迎客松”,我解釋下,很多年前鳳凰衛視在廣東落地,廣東觀眾看到的節目往往是滯后播出的,因為有朋友在監看。
林:這要看怎么說了,也可以理解為是為保護你(笑)。
楊:可能保護老百姓吧,一發現有不合適的內容,就要滯后播放,但這段時間總要播點東西吧?他們就找來一棵黃山迎客松圖片,過一會發現我講的又合適了,然后再播出。有一次我見到黃山那邊的市長,上去就要錢,我說我是黃山迎客松“代言人”啊。當然,是趣談。
林:對呀,應該換換的,比如換個“針葉林”啥的也有點新意(笑)。
楊:迎客松就夠了。有時候我會在節目里跟負責監看的朋友開玩笑,比如我會說,“以下這段新聞,請你們注意,請插播迎客松”,其實我接下來說的是中央領導在中南海親切會見誰誰誰呢,但監看的朋友真插迎客松了。
林:在鳳凰的主持人里,你是不是被插迎客松比較多的?
楊:有一次董嘉耀(鳳凰衛視資訊臺副臺長)告訴我,廣東監看鳳凰信號的,一般一個人看一個節目,但到楊錦麟會安排兩個。我就當是擴大就業機會啦,也挺好(笑)。
林:阮次山老師的節目會被插播迎客松嗎?
楊:阮次山老師的節目,好像不多。
林:也是……他要被插,就天理不容了(笑)。
楊:我剛開始做節目時,也在考慮這個尺寸怎么拿捏,但確實不知道底線在哪里。
林:香港有人監管節目么?
楊:香港有一個廣播電視條例,規定你不能罵娘,罵粗話,你不能說淫穢的,葷段子啥的,監管的人聽到就會罰款,比如“李敖有話說”里,說了四句“他媽的”,剛好香港廣電處的人已經懂普通話了,一句“他媽的”罰了他1500塊。
林:真罰?
楊:真罰。但李敖不是好惹的,下一期專門做了一集中國各地方言罵人的話。
林:哇,這得罰多少錢(笑)?
楊:沒罰,因為他用方言,香港那些官員普通話還勉強能聽懂,方言就聽不懂了,結果一分錢沒扣。
林:其實整集都是全國各地“他媽的”(笑)?
楊:這老頭有時候很壞(笑)。
林:我覺得他沒你壞(笑)。
楊錦麟的“缺陷”
林:鳳凰衛視的主持人好多挨罵,你是不是一個?
楊:我是比較典型的,但很奇怪,經常罵的我一頭霧水。有個人寫了一萬多的字的文章罵我,恨不得踩上一只腳,讓我永世不得翻身,寫得好長啊,翻頁翻了四頁,結束時后面還有個括弧:“待續”。都什么時候了,怎么還有這樣的文字,我很不理解。
林:你剛才說“迎客松”,制造了兩個就業機會,這樣挺好的,有人費那么大勁罵你,又創造了一個……哦,不對,沒人給他錢(笑)。
楊:其實還好了,多元社會嘛,有不同意見存在也沒什么,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這個民族缺乏種自省精神,尤其沒有懺悔能力,最要命一點是選擇性記憶和選擇性遺忘。當你用選擇性遺忘這種方式,我們下一代就不知道我們犯過什么錯,如果趕上同樣的氛圍,再鬧就會重復。
林:其實你在節目里不斷表達這種觀點,被罵也值。
楊:我想這是我們的責任。
林:但也有罵你罵得很有意思的,叫“老楊讀報,嚇人一跳,國語不準,英文走調,體型太胖,樣子太老”。
楊:到現在還是這樣。
林:我覺得挺好的,你知道嗎,你能成名成功,給了我很大動力……可以不用在乎世俗的外在的東西,照樣可以把事情做好(笑)。
楊:最難的時候,有兩個人給我很大精神慰藉。一是董嘉耀,他說楊老師,別放心上,一個人罵你,就等于有1500個人在收看你。我一聽就樂了。第二個是余秋雨先生,有一次告訴我,他說我有時講錯字讀錯音,他覺得有種跟我拉近距離的感覺,在舞臺美學上叫“缺陷美”,我覺得這個解釋有理論提升,原來我是可以創作缺陷美的人。(笑)
林:嗯,我每天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的缺陷,就覺得特有信心,就是這個道理(笑)。
這個“糟老頭子”
林:也有好多夸你的。
楊:有一觀眾給我寫了封信,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性感的糟老頭。后來劉春(原鳳凰中文臺執行臺長,現搜狐總編輯)一看說,“哎呀,老楊,不得了。”他說你要注意,“糟”老頭這個“糟”字,千言萬語啊……我也是怦然心動!在幻想寫這三個字的人,應該是位女士吧……
林:沒準是美女啊,“糟”,太傳神了。
楊:去年在深圳演講,一個老者(提前)跟我問候說,楊先生,我就是那個給你寫“糟”老頭的人,搞得我……那天情緒受到很大打擊(笑),你知道我對這個觀眾的想象持續多年,一直琢磨,寫這封信的人……要是女孩子用這個詞來形容我,勝過千言萬語啊,是吧?至少半老徐娘吧,結果根本不是,人家比我還糟老頭子,搞得那天心情非常之糟(笑)。
林:哈哈,見光死,還不如不知道(笑)。
楊:還有一個北京的觀眾,用英文寫信。在讀報剛火那段時間,天天收到一封關懷備至的信,不免也會想像下(笑),一直有種回信沖動,后來抑制住了。因為有同事被惡搞過,他也不斷收到類似的信,老頭很是躁動,開始想是怎么回事呢,還給人回了信…一后來董嘉耀哈哈大笑地告訴他,寫信的人是梁冬(另一個同事)。我很怕梁冬也這么玩我一次。
林:點題一個字“忍”(笑)?
楊:還有個讀者說最近身體不太好,原因是她特別想去天津看他(男朋友),但因為沒有(看到)讀報,很是惦記,惦記惦記身體就不舒服了(笑)。你說我怎么有這種魅力呢?我怎么可以成為影響社會穩定的因素呢?我很自責(笑)。
林:您是自戀(笑)。
楊:做電視的人一定要高度自戀。
林: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戀,還指望別人戀?你看歷史上,不自戀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笑)。
楊:舉個例子?
林:自戀的人有好下場的,我可以舉例子,比如你(笑)。
楊:你怎么知道我有好下場(笑)?
林:哦,現在還沒有到下場的時候,我們還在場上(笑)。
楊:我覺得這是一個自我激勵的過程,如果你對自己的節目都不喜歡,那為什么要做下去?你每一次都在創作,每一天挑戰極限,每天都在觸碰不可能,每天都在嘗試說更多信息,每天都在向一堵無形的墻去撞,爭取撞這個門縫,這是個自覺行為,不需要有一個勞動手冊來指導,很過癮,真的很過癮。
低成本燃燒
林:也正是因為你的這種價值觀,才讓《有報天天讀》一個人一張嘴成為王牌欄目。
楊:關鍵是它便宜。
林:制作成本太低?
楊:《有報天天讀》的錄影棚最早大概只有幾平米,(林:看起來顯得挺大)他是電腦摳圖摳出來的,那張桌子是真的,我坐的凳子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成本低到什么程度?低到他們(應指鳳凰衛視的領導)脫口而出,每天成本是298塊港幣。《有報天天讀》剛籌備時,我寫報告,要買很多報紙,結果不批。
林:領導還是財務?
楊:都不批。不批有兩個信號,一牽扯到成本,二是對這個節目前景不看好,剛開時節目才12分鐘,讀出名堂以后廣告就跟上了。
林:老板對成本控制緊,對你的嘴控制得緊不緊?
楊:好像沒有,節目火起來之后,劉長樂先生(鳳凰衛視領導人)幾乎是這個節目的忠實觀眾,也是為楊錦麟擋子彈的人,他也是這么說的。有句話不知大家聽過沒,就是劉長樂先生頭上兩把刀,一把楊錦麟,一把竇文濤。竇文濤呢,比較幽默,耍耍嘴皮子,他不會覺得有多大的風險,但他經常為楊錦麟提心吊膽,雖然也很爽,但不知道會接到誰的電話。
林:我要是劉長樂先生的話,也會很擔心,你這個節目沒人把關啊。
楊:這個節目有個有趣的點就是,他沒像內地一些讀報節目,先寫文字稿要報審,都沒有,我沒有文字稿。我就看完報紙,然后_上去脫口而出,幾乎屬于脫口秀。想想,這八年里,每天上廁所都得跑步。
林:前列腺還不錯……(笑)
楊:暫時還沒有這個癥狀。排泄功能還不錯。我這方面貯存量應該還可以(笑),你要問下半身問題?
林:下半身出什么問題啦(笑)?
楊:你可以問。
林:我看不出有問題來…一(笑)您挺了不起。
楊:我說過一句話,我們姓楊的了不得,第一個上太空的(中國人),楊利偉;第一個娶小媳婦的,80多歲了,姓楊,楊振寧;第一次那么便宜就把報紙讀火的,楊錦麟。一張嘴,每年給鳳凰掙的錢是西北一個省級電視臺全年廣告收入,8000萬到1個億,按合約規定,我沒有任何提成。
林:但他們給您一個好的平臺。
楊:我非常喜歡這樣一個過程,你跟鳳凰結緣,你才知道你可以產生你原先沒有辦法想像到的價值。這個價值是社會價值,不是個人的,當然,個人的增值我認為是一種回饋,我非常感謝鳳凰。一個寫了半輩子政治評論的人,一個教歷史搞歷史研究的人,因生活所迫,在香港這樣的地方,從記者一步一個腳印干到主筆,突然間有機緣跟電視碰在一起。朋友們,這樣的接觸最初是很難過的,第一,你的普通話不標準;第二,你長相實在太一般了;第三,同行對你的譏笑,是很直接的。
林:郭德綱說過一句話,只有同行之間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楊:不是仇恨,就是不屑,這個節目你怎么可能持續下去?那種辱罵我的信、電話,不勝其數,而且很多是同行。但那時候臉皮厚,能忍。
林:羨慕嫉妒恨?
楊:沒有,第一沒有羨慕,第二沒有嫉妒,人家不屑——你怎么可能在電視臺混下去?所以有一次問我們從央視到鳳凰工作的朋友,我說像我這樣的,到中央電視臺能上崗嗎?人家用一種很悲鳴的眼光看著我,“楊老師,你到央視,連xx都當不上”。在不同的媒體平臺和機制上,一個連xx都沒資格當的人,居然可以成為主持人,這就是創業過程中的鳳凰,他可以這樣不拘一格,他可以給人提供激活潛能的機制,是值得肯定,也值得其他媒體平臺學習的。
林:這種機制的核心是尊重人。
楊:對。他利用人身上的潛能創作最大價值,他激活你的潛能,為一群他認為懷才不遇的人,提供一個可以實現個人價值的平臺,這應該是他的企業文化里很難得的地方,也是鳳凰可以成功的一個最重要的因素。
“夾著尾巴做的不是人,是狗”
林:您剛才談有人罵你,我覺得鳳凰歲月給楊老師帶來的這種巨大聲譽,也是很重要的。
楊:我坦白講,我要跟大家分享,我不知道有什么聲譽。很多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但后來才發現,直到今天為止,我走任何地方,很多人看到我,仍然想起讀報的那個。我非常感動,這是很難得的。我從來不想有什么聲譽,但是我拿到很多獎,有一個獎讓我很珍惜,就是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他們評獎的第二屆,把《有報天天讀》評為當年中國著名的十大欄目。這是科班體系里的藝術家評出來的,我很珍惜。有一點(遺憾),就是證書做的很爛。
然后他們邀請我到梅地亞中心給全國各地優秀的主持人上課。劉長樂先生一直叮囑我,“你不要太驕傲”。我說有什么好驕傲的?當然,我心里充滿了驕傲(笑),人家都是科班出身字正腔圓的人,坐在底下聽老楊吹牛,教他們怎么主持節目,你說多痛快一件事(笑)。他們還給我一個證書,接受了我這個人,居然進入準藝術家行列。我覺得很過癮。
林:點題之一個字“大”加四個×,爽。其實楊老師,我覺得一個人嘛,該驕傲的時候還是要驕傲的,不要裝作不驕傲,我就驕傲了又怎么樣?
楊:但一般中國人會說要夾著尾巴做人。
林:夾著尾巴做的往往不是人,是狗。
楊:夾尾巴做人蠻累的,你夾得太久,就該讓他出來晃晃,挺好的。
林:夾久了,尾巴就消失了,就不行了。
楊:你說的很好,夾著尾巴做的不是人。
林:狗。
楊:我們還是要當大寫的人,我們這些人為什么那么艱難?那么愿意大聲說話?愿意說那些聽不懂或者有人不愿意聽的話?其實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如履薄冰讀報,堂堂正正做人”,這是我在節目里讀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