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也是面鏡子,什么樣的人站在它前面,照出的不過是自己靈魂的面目。無論讀者、觀眾還是續書作者,大家在《水滸傳》面前雖然放松,但結局跟那些評點和續寫《紅樓夢》的人大體仿佛:寫《金瓶梅》的蘭陵笑笑生,會看到自己對肉欲與輪回的理解;寫《蕩寇志》的俞萬春,會看到自己對善惡的評判;寫《水滸后傳》的陳忱,會看到民間與體制的不可調和;評點“才子書”的金圣嘆會看到性情;唱《野豬林》的李少春,會演繹出末路英雄的百轉愁腸……
相比央視版的《水滸傳》和施耐庵的原著而言,新版電視劇的故事性更強,在人物的演繹上也更具人性化,換句話講該劇編劇筆下的故事更具合理性和邏輯性。譬如,較比前一版增加了許多劇情的描寫:天罡地煞之說,對二龍山、桃花山的描述,宋江與宋徽宗的關系……最值得一提的是,新劇中梁山一百單八將幾乎悉數亮相,并在“梁山泊眾兄弟排定座次”一集中做了梳理。
另外,新版水滸傳對于宋江招安一事處理的也更加合乎常理。劇中給出宋江一心謀取招安的理由有三:其一,大宋氣數未盡,貌似皇帝還很英明;二,宋江乃鄆城小吏,胸無叛國之志;三,欲帶領眾家弟兄擺脫這“草寇”的惡名。那么,這些理由事實都成立嗎?
第一,智多星吳用這么說“大宋氣數未盡”,其實宋江死后不久,宋徽宗就被遼人擄去,宋熹宗慌亂登基,時日不久北宋滅亡,趙高南遷建立起了南宋;第二,宋江雖乃鄆城小吏,但是廣結所謂英雄豪杰,雖“武不能安邦,文不能治國”卻因一個“義”字可以招攬天下“草莽英雄”,為何不反?個人分析其根本原因還在于封建社會對于“忠君”與“愛國”兩個概念界定模糊的緣由;第三,宋江等人的“草寇之名”是否摘掉?個人認為,經過施耐庵的一番文學演繹后,宋江等人這頂帽子恐怕要千秋萬代的戴下去了。
如此,分為幾個問題探討再次研究《水滸傳》:
一、奸夫淫婦誰之過?
《水滸傳》中奸夫淫婦最出名者莫過于“潘金蓮、西門慶”了,當然可能是因為《金瓶梅》的詳細描述而名傳天下吧。其實水滸之中楊雄、盧俊義、宋江、武大郎之妻妾皆有紅杏出墻之舉,下場皆為因出軌而喪命,不同的是潘金蓮是被自己叔叔所殺而其他淫婦皆由自己男人手刃。
本書中所描繪的風月之事也集中體現于這幾個典型的“出軌案例”,宋江之妻閻氏與其同事私通、盧俊義之妻與下人私通、楊雄之妻與舊時相好私通、武大郎之妻與富貴人家帥哥私通。但縱觀整部《水滸傳》,個人認為此類淫婦出軌之緣由可歸結為:夫君不懂得風月之事,或夫君難以滿足淫婦的需求和虛榮心。宋江惦念亡妻,不再續弦,且公務繁忙;盧俊義癡心兵略、武藝,長久冷落嬌妻;楊雄夜夜牢中當差,妻子閨房冷清,且樂于結識如石秀屠夫之流;潘金蓮美貌如花卻遭命運捉弄下嫁其貌不揚的武大郎,在風月之欲望上長時間受到壓抑。如此看來,本書中家中妻子出軌的男子大多為事業型男人,武大郎除外。
那么,奸夫淫婦誰之過?
自古便有“癡心女子負心漢”的說法,更有“七年之癢”的科學由頭,傳統上婦人更有守住“道”的責任和義務,即“婦道”;男人則不同,自古以來的男權社會,富家男人三妻四妾已是見怪不怪。那么,《水滸傳》中描繪的奸夫淫婦誰之過呢?
武大郎與潘金蓮是典型的“賴漢娶好妻”,當初武大自不量力接收了貌美的潘金蓮是武大之錯;潘金蓮下嫁武大又聞到被王婆設計送到嘴邊的葷腥時禁不住誘惑,則是潘金蓮之錯。
宋江思念亡妻,不再續弦彰顯了宋公明對原配夫人的“從一而終”,接受閻婆惜之后既成夫妻之實后又冷落閆卻實屬不該;閻婆惜與宋江成夫妻之實,道理還算講得通,后因宋江忙于公務疏于關心便勾引宋的同事,實屬淫蕩。
楊雄因公務夜夜值班,恐也“身在官場身不由己”,其妻子以楊不懂得風月,并以“三年不如跟師兄三夜快活”為由鄙夷楊雄在風月之事上的功力不足,就不能怪罪楊雄舉刀殺妻了。
盧俊義威名遠播,相信不僅僅因為其深明大義、馳騁沙場,還因為后來其妻與管家李固的奸情吧?
總之,《水滸傳》中所涉及的女性出軌皆有這么一個借口,那就是“自己的男人不懂得風月之事”,用現代話說就是“不能長相廝守,夜夜笙歌”。如果僅就《水滸傳》中人物故事而言恐怕女人要承擔更多的責任,而放之現實生活中,這幾乎成為了“女人渴望長相廝守”與“盼望男人成就豐功偉績”的悖論。
所以,“奸夫淫婦誰之過”這個問題恐怕夫妻雙方都要找找自己的問題,這樣才能給他人以警示,給自己以預防。
二、誰是最可愛的人?
“誰是最可愛的人?我們的戰士!”這是魏巍曾經論證過的,在回答為什么他們是最可愛的人時,這位戰地記者用“他們的品質是那樣的純潔和高尚,他們的意志是那樣的堅韌和剛強,他們的氣質是那樣的淳樸和謙遜,他們的胸懷是那樣的美麗和寬廣”來解釋,如果用魏巍的標準來評價水滸人物,那么誰會是最可愛的人呢?
按照這個標準把水滸中這幾百號人物細細過了一遍后,發現其中宋江是最可愛的人。
“忠義黑三郎”、“山東呼保義”、“鄆城及時雨宋公明”,從這些江湖稱謂上我們可以發現在宋身上具有的合乎封建時代倫理道德的高尚品質。“仁、義、禮、智、信”是孔圣人對“君子”特征的描述,這個標準沿用了2000年之久,就是進入社會主義新時代的今天,相信這個標準也在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我們再次回頭看看魏巍的論證,原來他的標準也不過“仁、義、禮、智、信”而已。
看過原著或者影視劇版的《水滸傳》的,很多人都問為什么宋江能夠成為頭領。宋江“文韜武略”都并非一百單八將中超拔者,之所以能成為首領,就是宋江所具有的“忠、義”,所謂“仗義疏財,救危扶困”所帶來的美名,加之“通風報信解救了劫取生辰綱的七人”,而這七人正是將梁山水泊發展壯大的元老。此外,宋江的江州之行,祝家莊之戰以及幾次反圍剿中納降秦明、呼延灼、關勝、李逵、張清等人,造就了梁山群雄擁戴,千古傳名。
如果《水滸傳》所描述的都可信的話,宋江就是最可愛的人。理由有四:
(一)品質純潔、高尚,仗義疏財,“忠義”、“呼保義”;
(二)意志堅韌、剛強,忠君愛國之志堅定無比;
(三)氣質淳樸、謙遜,數次向晁蓋、盧俊義讓賢,有禮有節,結交江湖三教九流;
(四)胸懷寬廣,認定招安,能容奸臣同朝,南征北戰。
三、悲劇還是喜劇?
浩浩蕩蕩一部《水滸傳》大小故事一百有余,最終以梁山泊舉兵征討方臘“以硬碰硬”結束,一百單八將折損大半,之所以說新版《水滸傳》劇情完整還因為這部水滸對人物去向、生死表述得更加清楚。比如魯智深圓寂、林沖暴病而亡,劇終還將僅存數名佐將終老結局給出說明:公孫勝云游、戴宗大笑而亡……無論這個版本對于人物結局的表述是否忠于施公的原著,僅就故事的完整性而言,算是很成功了。
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呢?
如果按照宋江那“忠君”的既往志向而言,《水滸傳》的結局算是一部喜劇。梁山泊眾位草莽英雄多半戰死沙場,也落得個“忠臣良將”之名。即便宋江最終含恨服毒酒身亡,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也勉強說得過去。
按照新版劇情來看,劇中宋江認為宋徽宗是一位明君,劇情設置也表現出宋徽宗并非昏聵,可事實是這樣嗎?如果撇開文學創作,翻開歷史來看宋徽宗,事實卻并非如此。宋徽宗除了在書畫藝術上頗有造詣和與名妓李師師的“傳世佳話”外,最出名的恐怕就是北宋的亡國之君與“靖康之恥”了。
這版《水滸傳》將宋徽宗塑造成一個貌似英明卻被高俅、蔡京等人擾亂“圣聽”的君主,將北宋的腐朽歸咎于奸佞之臣的派系排擠,實屬有違歷史。 當然這僅僅是一件文化產品,不能用學術的嚴謹性去衡量和評判,只是如此一來恐怕落得個“愚弄大眾、弄巧成拙”。
如此好好一部《水滸傳》被改編成了一部鬧劇,本來是一部記錄純凈的草莽英雄的鴻著被解讀成如此這般,也就不便說是悲是喜了。
四、怎樣的時代,就有怎樣的《水滸傳》
文藝技術化的時代,人們所有的話題都會不知不覺地圍繞著技術走,不管是影像、行為藝術還是流行歌、微博……除非你跟《百年孤獨》里的奧雷良諾那樣超凡脫俗——老爺子靜坐屋中多少天,然后向家人憋出一句:“大地其實是個圓球,就跟桔子一樣。”
《水滸傳》當然比桔子復雜,某種程度上說,它也是面鏡子,什么樣的人站在它前面,照出的不過是自己靈魂的面目。無論讀者、觀眾還是續書作者,大家在《水滸傳》面前雖然放松,但結局跟那些評點和續寫《紅樓夢》的人大體仿佛:寫《金瓶梅》的蘭陵笑笑生,會看到自己對肉欲與輪回的理解;寫《蕩寇志》的俞萬春,會看到自己對善惡的評判;寫《水滸后傳》的陳忱,會看到民間與體制的不可調和;評點“才子書”的金圣嘆會看到性情;唱《野豬林》的李少春,會演繹出末路英雄的百轉愁腸……
一百次改編,就會有一百個宋江、林沖、武松、西門慶與潘金蓮。到底哪一個“更水滸”?也許加起來才對——施耐庵筆下的宋江性格是復雜和矛盾的,屬于典型的、福斯特小說理論里的“圓形人物”。
論到林沖的理想模樣,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小說寫此人“生得豹頭環眼”,上陣時“掌中一條丈八蛇矛”,同樣的文字如果放到《三國志通俗演義》里,大家馬上就會反應過來:這是張飛。可后來無論是昆曲、京劇,還是影視,林沖一出場,竟都是文人造型!也許這是因為當初施耐庵把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寫得太細膩了。與林沖的形象不同,“武松—西門慶—潘金蓮”這一組冤家,不同的編導有不同演繹,但總體水準,似以“祝延平—于治民—牟霞”這組更貼近原著神韻。
從劇集對原著的改編成效而論:1983版山東電視臺《水滸傳》,恰如同年香港版劇集《射雕英雄傳》,具有顛撲不破的經典地位,可惜不完整,更像是“選集”。2011鞠覺亮版《水滸傳》打戲精彩,在情節脈絡、人物性格上也做了符合現代人理解的“微調”,但這種精彩與微調,恰恰改變了原著的大格局,顯得有點凌亂——英雄的味道除了宋江、盧俊義以外,基本在每個人身上都沒體現出來。央視老版在呈現原著的史詩氣質上有巨大貢獻,但除了李雪健的宋江,不少角色在“形似”上都沒有過關,挺遺憾。
不過,也許影視改編名著永遠都是這個結局。一來影像傳遞文學,通常都要在情節和氣韻上做減法;二來即便大戲,主角也只是有限的幾個人,而這個行業的明星通常除了要用錢來擺平以外,戲份也是一個重要原因。誰會為一部名著就自降業內身份呢?人是自私的,哪怕是去演《水滸傳》。
不同時代對《水滸傳》故事的演繹,悄悄反映出人們思維方式的變換。施耐庵在他那個時代,著力去表現的是英雄氣概和對現世的悲哀,他把“狂歡”與“悲劇”這兩大氣質結合得如此完美,以至于后來中國小文人對荷馬史詩的贊嘆,顯得非常可笑與知識貧乏。《水滸傳》《三國演義》,連同知名度稍遜的《說唐》,用小說的方式構建出了漢語的英雄神話。且不論它們與荷馬史詩的孰優孰劣,僅就文體與題材的適合度而論,這種表現方式在文學上是恰當的,也是先進的。
或許,唯一有理由遭到現代人質疑的,是這些作品中對女性的態度。可這不是名著本身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傳統文明對女性的認知缺陷。相較而言,2011年鞠覺亮版《水滸傳》對二奶和殺夫女子們所流露出的憐愛,則似乎又飄向了另一個極端。這真的就體現出了對女性們的關愛和理解?答案可以去問電視機前的女士們。但相關橋段對戲劇性的削弱卻是不爭的事實。
鞠覺亮版是迄今為止最具武打快感的《水滸傳》劇集,也是對“英雄”一詞消解得最厲害的一部。武松殺人如麻,是英雄嗎?魯達動輒大怒,是英雄嗎?吳用過于心機外露,是英雄嗎?公孫勝裝神弄鬼,是英雄嗎?當一切華彩與神秘的單元,都要用簡化以及鄙俗的寫實思維去讀解和演繹,《水滸傳》真就不是“才子書”了,它不過淪為了電視工業和電腦特技合成的一個市民版腳本。哪怕每個英雄的脖子上,都纏上了一條專賣店模特的圍脖——在這個到處充斥汽車尾氣和熱島效應的時代,我們童年傳說中的英雄覺得很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