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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明的過程

2012-04-29 00:00:00朱小剛
赤水魂 2012年5期

我出生在孤兒文正和盲人秋萍組建的小家庭,認識我的人都叫我貝兒。“貝兒的鼻子好大,臉面方正,將來肯定要做大官。”有人這么說。秋萍聽了很高興,以后逢人就問是不是。許多人說是,秋萍就漸漸信以為真了,說“好好好,這下有靠了,有靠了。”一邊笑得傻乎乎地合不攏嘴,好像我已經帶著她走馬上任。而在這許多人里邊,只有我的玉玲阿姨發現了我真正特別的地方。她說,“貝兒要是真的當了官,那一定傲慢得很,要不然,才三個月的小嬰兒咋就會斜著眼睛看人了呢?”

“我的玉玲阿姨”。這是我長久以來對一個名叫玉玲的女孩子的昵稱。也許你覺得這樣稱呼還不夠昵,那我不妨告訴你,其實“我的玉玲”才是我最樂意使用,并且在私底下使用頻率最高的。因為她始終紅潤的臉頰,始終梳理得整齊散發著幽香的黑發,始終明亮含笑的眼睛,她是我見過的人當中最美的一個,除了她,我沒再見過和她一樣美的人,所以我希望她是我的,一輩子都是我的.

我的玉玲阿姨說,才三個月我就會斜著眼睛看人了。她沒說錯。她真的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所以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所以我即使斜著眼睛看她,她即使用傲慢這樣的貶義詞來形容我,她也知道我對她有著深深的依戀,喜歡被她抱被她親被她在兩手間悠過來悠過去,喜歡不遺余力地發出一半是討好一半是滿足的笑聲。可惜的是她沒有多問一個為什么,沒有深究我既然那么喜歡她,為何還要一味傲慢,放不下架子。連我都知道這是不合情理的,她怎么就不疑惑?哪怕只是疑惑那么一下子呢?

我的玉玲阿姨說過這句與眾不同的話后就消失了,消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如果說她是因為我的傲慢賭氣不來見我的話,那就是賭了很長很長時間的氣。而我就在那段時間里,因為某夜秋萍背我出門淋了點兒雨,一下子就病倒了。什么感冒發燒咳嗽嘔吐腹泄之類的病癥一下子就全來了。并且一來就賴上我,任憑吃藥打針,硬是攆也攆不走似的,隔三岔五折騰我一回。想我一個奶娃娃,能有多少抵抗力,怎經得起這種折磨?眼看一身的奶膘就慢慢地被消耗了,慢慢地也就沒人再說我一臉的福相了。這樣到我姍姍迎來生命的第九個月時,我其實已經深刻體會到人生的痛苦漫長。每當失眠,我惡狠狠地大哭,哭得背過氣去,沒有人說得清原因,而我其實就是想一死了之,哭死掉算了。

我的玉玲阿姨再次出現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后。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當時的陽光。當時我正和姐姐寶寶一起躺在床上,身體健康的她早已香噴噴地睡著了,我卻沒有,想哭一場,沒有力氣,于是就發呆,不知不覺地想起我的玉玲來,想她這么久不來看我,她到底怎么了。正想得傷感,突然就聽見外面傳來了玉玲的聲音。真是想曹操曹操到。開始我還以為是幻覺,直到聽見她說了一大通話后我才回過神來。

原來這么長的時間我的玉玲阿姨是談戀愛去了。沒人告訴我什么是談戀愛,但是顯然,這個談了戀愛的人情緒相當不錯。你聽聽她說的這些話就知道了:“萍姐啊,我是真的羨慕你。文正吃苦耐勞,雖然擺一個不起眼的小攤,但是能掙錢養家。你呢,又把寶貝帶得健康活潑。這樣的小家真是太美滿了。想起來好快啊,我還記得陪你第一次去見文正,那屋里有兩個男人,兩個都不說話,也不知到底誰是他,都快把我急死了。那個張哥真滑稽,做飯的時候只穿著一條短褲,你還記得嗎?他居然只穿一條短褲就跳進跳出地做飯了,哈哈哈!”

但是戀愛者的好情緒只屬于戀愛者,“唉一一”,秋萍長嘆一聲之后幽幽地說道,“可惜今天的文正已不是當初的文正了……”這一聲嘆息一句話,立刻就把談話的氛圍搞得一片沉郁,外屋就此靜了下來。于是我便乘這當口,使出渾身的力氣,見縫插針哭出了聲音。

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實在是怕了。已不記得有多少次,只要有人來訪,說不上三句話,秋萍就要開始長吁短嘆,讓一屋的空氣漸漸凝固了令人窒息了,再幽怨地道出她心中的種種不平,而且一開口就沒個完,就算泣不成聲了也不罷休。最初幾次直聽得我肝腸寸斷。但是次數多了,再感人的故事也難免讓人膩煩。當時的我已被折磨得神經兮兮了,只要外屋一靜下來,我就會馬上陷入恐懼,恐懼得幾乎要小便失禁,恨不得有人用膠布粘住她的嘴,或者拿棉花塞住我的耳朵。

當然,我也太想見到我的玉玲阿姨了。聽到我的哭聲,她便一陣風似的竄了進來,一邊親我的臉,一邊把我抱到外屋去。一陣陣久違的清香也隨之拂過我的身體,使我興奮得差點叫出聲音。我緊緊地抓著她的衣衫,睜大眼睛,想好好地看看那張已經在我的記憶里漸漸模糊的臉。但是就在那時,一道陽光從窗外直接照在了我的臉上,像一把細小的鋼針刺進了我的眼睛。我猝不及防,本能地一扭頭,就鉆進了她的懷中。

那是我生命的第九個月。一個晴朗的午后,在我的玉玲阿姨懷中,我的眼睛再也無力迎接光明。我的玉玲阿姨顯然被我的舉動搞糊涂了,她久久地抱著我,輕聲地叫我,把我的臉扳過來扳過去,一會兒驚叫一聲:“呀!貝兒咋這么瘦啊?”一會兒又驚叫一聲:“呀!貝兒咋這么怕光?”再過一陣還是一聲驚叫:“呀!萍姐,貝兒的眼珠子在不停地跳,他怎么了?”嚇得秋萍只知一個勁地啊啊著說不出話來。我則安靜地瞇著眼睛呆在她的懷里,幸福地享受著她的關注。我真想就這樣一輩子呆著哪兒也不去。只是我已經看不清她美麗的容顏,看不清她美麗的眼睛,看不清美麗的一切。

那一夜文正照樣很晚了才回家,撂下一背的雜貨就拿杯子倒酒,就著火爐盤上的小半碗炒豆腐干悶吃起來。秋萍在哭,他也麻木地不聞不問。于是秋萍發話了。“你還知道有這個家啊你?”文正裝聾,秋萍就又嚷道,“貝兒的眼睛跳成那樣,你就一點沒看見?”這回文正才接腔說,“眼睛跳?左眼還是右眼?左眼跳財右眼跳崖。”秋萍說,“沒人耐煩聽你耍嘴皮子!你最好趕緊帶貝兒去醫院。”于是文正走過來看了看我。看過又走過去繼續吃喝。“總得讓人先吃飯吧。”他說。秋萍說,“我不也沒吃嗎?”文正就惱火了:“你自己不吃,難道要怪我!”于是秋萍就又哭得嗚啊嗚的。

文正酒足飯飽后抱我去了醫院。可是值班醫生的幾個問題文正秋萍都沒能回答清楚。比如我這種狀況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再比如我這些日子都吃過些什么藥。因此值班醫生沒好氣地把筆一扔,叫他們等天亮再帶我去五官科。

那一夜我又發燒了,燒得昏昏沉沉。已經鼾睡過去的文正被秋萍搖醒后,氣急敗壞地捏痛了我的臉。他說:“小雜種,你簡直就是來討債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說的那么回事,只是聽見他兇神惡煞的聲音,不免顫抖了好一陣,又是害怕,又是傷心。

第二天我們去了五官科。一個女醫生把我好好地檢查了半天,最后下結論說,我要么是遺傳,要么就是腦殼里生瘤子了。秋萍有些激動,她說:“咋會是遺傳呢?他姐姐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何況我又不是先天的,我是兩歲的時候拉肚子沒錢看病拉瞎的,咋可能是遺傳呢?”說著說著,聲音就變了,變成了哭腔。但是女醫生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她說:“不管你是先天后天,都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這樣吧,鑒于我們目前的設備還不夠先進,我建議,你們最好是到省醫院去檢查一下。當然了,越早越好。”說完就忙著招呼下一個病號去了,連藥方也沒給我開一張。

“遺傳?長瘤子了?咋辦呢?”我們一回到家里,秋萍就怔怔地抱著我反復地嘀咕起來,手也不住地在我頭上臉上摸來摸去。寶寶拉她扯她哭著喊著肚子餓了要吃東西,她也好像沒聽見似的。文正卻又背著雜貨上街去了。從醫院回來后他就沒再說過一句話,好像五官科的女醫生把他的舌頭割掉了。

當天晚上,我的玉玲阿姨帶著個人來到了我的家里。我一聽是個陌生人的聲音,禁不住煩躁起來。我的玉玲阿姨和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在一起,而我正在病中,正是最需要她呵護的時候,她怎么忍心這樣刺激我呢?我又怎么可能不煩不躁?因此我沒有理她,她怎么哄我要抱我,我也不伸手不則聲,只一個勁地賴在秋萍身上。

后來我才聽出來,那人是個醫生,是她的一個朋友,是她特意帶來給我看病的。那人親切地叫著萍姐,說他早聽玉玲說過萍姐的身殘志堅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來拜訪,但是萍姐從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積極樂觀的精神,一直都在鼓舞著他。這番話說得好不誠懇,以至于秋萍聽了都忍不住笑了兩聲。雖然笑得艱澀,讓人一聽就知道很久沒笑過了,但好歹是笑了兩聲,已經很給人面子。

接著,像早上一樣,我又被那人好好地檢查了一陣。不過感覺還是有些不同。早上那個女醫生的手指像冰塊一樣冰,那人的手卻溫暖,手法也輕柔。盡管我感覺他們都分明是把我的頭顱當成了玩具,擺過去弄過來的,根本就沒想想我是否愿意。等檢查夠了,那人提起筆來,唰唰地開了一張處方。秋萍問他我到底咋了,他說我的小兒結核很嚴重,肝臟也不好,所以他開了一些專治小兒結核兼補肝的藥。“這些藥可以穩住病情,但是,真的,最好還是去一趟省院。”

秋萍顯然是心存感激的。一聽那人是個醫生,馬上就叫玉玲燒水泡茶。但是聽了醫生的檢查結論后,整個人就又蔫了,半晌都沒說話,火上的水燒得咝咝作響,她也沒跟玉玲說茶葉茶杯放在什么地方。

那天以后我的玉玲阿姨便又成了我家的常客。她幾乎每天都要來陪秋萍坐一會兒,說一會兒話。秋萍說:“玉玲啊,我都糊涂了,要是沒有你來陪我,我肯定都急瘋掉了。”然后秋萍又說:“真是不好意思,本來你這段時間在處朋友,本來不該占用你的時間,可是……”于是我的玉玲阿姨說:“萍姐,你不要多想了,我知道你現在最需要朋友,不是嗎?”又說:“唉,只是我也幫不了更多的忙,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兩人就這樣心心相印地嘆著氣,一次又一次把白天嘆成黑夜。我卻不管她們,有時還暗自慶幸:我要是不病,我的玉玲阿姨會這么天天抱著我,還唱一些好聽的歌給我催眠嗎?

不知不覺間一個月就過去了。現在想來,那真是一段又快樂又苦澀的日子。剛開始的那些天秋萍很認真,每天按時給我吃藥,把一些和了水的苦澀的粉末,捏著我的鼻子往我嘴里灌。直到藥吃完了,看我沒什么起色,喂藥的時候又哭得厲害,很是麻煩,她才說算了。只不過沒過幾天,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個老太婆不知哪根神經短路突然竄過門來,見到我的狀況就跟秋萍出了個主意,于是我就又被秋萍狠狠地灌了幾回。

“真是個老不死的東西!”即使是現在想起來,我也恨不得一口黏痰吐在她臉上。“啊喲喲!我還以為啥子大不了的事情呢!”她說道。“這病有的是治嘛!”這個大嗓門的老婆子中氣十足,再加上一大把年齡,說出來的話就很有感召力,令人信服。就像一錘子砸在秋萍頭上,她登時就被唬蒙了。甚至,我都不好意思說,連我的玉玲阿姨也沒能幸免。

當天晚上秋萍就提著禮品,叫玉玲抱著我,跟著老太婆出了門。我們直接去了一個老道士的家。說明來意后,那個老頭子一言不發,伸過手來就把我渾身上下地摸捏了一個遍,尤其是從我的手指尖到肘彎這一段,還反復了好幾回。他的手勁太大,以至于我不得不嗷嗷怪叫。但是不管是抱著我的秋萍還是我的玉玲阿姨,誰也沒有幫幫我,連一句“你輕點兒,他還是個奶娃娃”這么簡單的話也沒說一句。我真是無助到了極點。

老頭子終于住手之后就把老太婆叫進了里屋。過一會兒老太婆出來了。她說:秋萍,老先生不愿意管這個事,說他跟你家上輩人有宿仇。老頭子這才走出來。他說:“把東西拎回去吧,我用不著這些。”

我一陣高興。心想,不管更好,不然的話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我真希望秋萍馬上站起來走出門去。但是她根本就沒動。不僅沒動,反倒嗚嗚地打開了淚閘,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又過一歇,我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震蕩,只聽咚的一聲響,秋萍沖著老頭子就跪下了。“求你了老先生!”她說道,“只要能把貝兒的眼睛治好,我來生就是變牛變馬也會報答你的!”她邊說邊哭,最后一句話說完,更是毫不收斂地嚎啕起來。

我壓根兒就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為了我,秋萍居然跟一個素不相識的老頭子跪下了。這令我又氣又急。而更讓我難受的是,秋萍跪下之后,我的玉玲阿姨也隨之撲通一下跪在了秋萍身邊。“老先生,你就可憐可憐我的萍姐和她的孩子吧!”一時間我只感到有人緊緊地扼住了我的喉嚨。我只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便喪失了知覺。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但是當我再次蘇醒的時候人中脹痛,老太婆正將一張老臉帖著我,口中噴出濃濃的臭氣,這些情況我卻是清楚的。看我睜開眼睛,她還立刻露出一副救世主的表情來,得意地綻開了笑容,丑陋的臉上也布滿了興奮的紅光。

我居然看清了她!這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啊!在那一瞬間,我的視力好像又恢復如常了。這讓我不禁興奮得幾乎跳起來。于是我急不可待地把目光投向我的玉玲阿姨,想馬上看見她的容顏。我實在是不記得她是如何美麗了,而這卻是我心里最大的遺憾,現在機會出現,我又怎能錯失呢?

但是,那一瞬間很快就過去了,甚至好像只是我的幻覺。在把目光從那張丑臉上移開的同時,我的眼前又變成了一片模糊的黑暗,人影憧憧,一如往昔。

后來,也許是秋萍和我的玉玲阿姨的表現終于把老頭子感動了吧,一番沉默之后,他最后還是拿出幾道符交給了秋萍,吩咐她在我每晚臨睡前燒成灰和點水給我服下。“去吧”,他說,“不要再來找我”。于是秋萍又一迭連聲地說了許多個謝字,先是對老頭子說,后是對老太婆說。好像她除了這個字,什么也不會說了。

當晚喝下煳水后,我十分安穩。秋萍也好不容易睡了個囫圇覺。因此第二天一早,陽光照進窗口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都仿佛是見到了真正的曙光。雖然秋萍看不見,我怕看見,但我們都已沐浴其中。就連長時間一進家門就裝啞巴的文正,也突兀地冒出這么一句話來:“真是一道靈符!”夫妻兩個還由此展開了一番久違的交談。盡管說來說去,就是夸老頭子本領神奇罷了。他們也不考慮考慮,他們這樣念叨,老頭子的耳朵會不會燙得受不了。

當然,誰也沒有料到,僅僅穩定了一夜,一切就又“反火”了。管它是符水還是煳水都沒用,我又成了那個失眠的我高燒的我啼哭不止的我煩躁得不可救藥的我。而且所有的癥狀都變得更加嚴重。那一夜的安穩,與其說是好轉的表現,倒不如說是回光返照還更恰當一些。

秋萍不得不再次叩響了老頭子的家門。她太懷念那一夜的囫圇大覺了。而經驗告訴她,確實是那一道靈符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她絲毫也不懷疑老頭子的本事,反求諸己,她認為唯一的原因就是自己還不夠虔誠,當天買禮品的時候沒有狠下心來花光身上所有的錢,致使拿出手的東西顯得十分小氣寒酸,最后的效果自然也就無法盡如人意。因此這一次她起碼花掉了雙倍于上次的錢,還磨破嘴皮說服文正,兩口子洗了頭,穿得干干凈凈的,這才謙恭地去了。

這一次他們不僅見到了老頭子,還見到了老頭子的徒弟。老頭子把徒弟介紹給他們后就放心地做別的事去了。老頭子的徒弟是個年青人,他把我的生辰八字捏在手中掐算了算,然后說:“這樣吧,你們看好不好,娃娃屬猴,我也屬猴,我倆的八字又還合得來,等我來認個干兒子,大猴保護小猴?”老頭子的徒弟用商量的語氣跟他們說話,兩人就有點受寵若驚,哪還有不愿意的道理?于是文正說太好了。秋萍也說太好了。兩人一合計,決定第二天就把年青人請到家里,正式舉行儀式。

第二天文正沒有上街擺攤,一早起來就忙著買菜做飯,忙得一屋乒乓作響。后來幸好我的玉玲阿姨來了,這才由她不緊不慢地做出了一桌豐盛的菜肴。于是文正又跑上門去請客。年青人倒是爽快,老頭子卻死活不愿屈尊,說:“這是你們年青人的事,我就不摻合了。”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不過難得的是,整個過程充滿了歡聲笑語。這主要是因為年青人的健談,他居然連我出生之前所做的事都知道,這就不能不讓我想起一句歇后語來,他可真是:“一頭小母牛闖進公牛群——牛逼慘了”。

“我如果不說,你們一輩子都想不到。這個娃娃逆反得很。在地獄的時候,閻王爺命令他投胎轉世做人,他不干,閻王爺就拿一支將軍箭發給手下,叫手下把他綁在箭上射來人間。結果你們猜怎么著?那些小鬼還沒來得及綁他,他倒手快,一把搶過箭就跑。只是不管跑得再快,最后還是又跑進輪回,掉進人世來。他的問題就是因為手里還捏著那支箭,只有把箭放了才會好的。”

年青人說完,秋萍立刻就笑了,說:“真的,真的,太對了”。我的玉玲阿姨也說:“可不是嗎?貝兒這病連《兒科學》和《病源辭典》里也找不出先例”。于是年青人笑了。笑夠多時才說:“什么兒科學不科學的,那些東西怎么可能說得清這些事情?說穿了,這是七十二種因果病!包括干親家你也不例外。你不是在兩歲上拉痢疾沒錢醫落得眼瞎的嗎?同樣是因果報應,命中注定,就算你有錢,你去吃藥打針嘛,隨你吃,吃它幾籮筐,到最后該瞎的還是要瞎。你想逃?休想!”

年青人說到高興處,還離開餐桌房前屋后地轉了一圈。回來后便又有了新發現。“你家的問題還跟一個女人有關。”他說,“前段時間有個品行不端的女人來踏破了你家的財門,所以你家才會又破財又招災。”聽得秋萍說話的聲音跟篩糠似的:“好嚇人喲,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啊?”“那個女人嘛,披頭散發的,名義上還是姑娘家,實際已經不是女兒身。唔……,應該好久沒有來過了。”

總算吃完飯,年青人從隨身攜帶的包袱里取出許多東西。有寫著鐵拐李張果老等八大仙名字的紙條,他把它們貼到了屋里正對門窗的墻上。一個喜喜字,貼在門上。一副對聯,貼在門框上。門頭上是一道符。然后他放了一掛鞭炮。“這就齊了”。他說。

“那么放箭的事呢?”秋萍問。“不急,放箭的事要另外擇個日子”,年青人說,“你們可不要小看這個事吶。那個威力太大了。正所謂人當人死,物當物毀。有天我坐在家里,突然聽見門外‘轟一一’的一聲,像打大炮,我出去一看,乖乖,一塊大石頭無緣無故整整齊齊破成了兩半。你們猜是怎么回事?就是有人放箭了。那一箭飛來,正好射在那塊石頭上。你們是沒看見,那是塊多大的石頭啊……”

就這樣,年青人也沒預約一個具體的時間,只說到時候他自然會來,也不按照收干兒子的規矩給我系根紅繩打發一身新衣起個名字,拎著文正替我買來孝敬干爹的大公雞和煙酒糖茶就樂呵呵地走了,連一句客氣話都沒留下。但是,不管是文正秋萍,還是我的玉玲阿姨,他們顯然都已放下心來。既然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我手中那支肉眼凡胎看不見的箭,既然還不到作法消災的時候,除了安心等待,他們也想不到還有什么可焦心的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開始斷奶。眼睛落眶,手腕上藕節一樣的肉圈也消失殆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長期的焦慮抑郁和不規律的飲食睡眠,終于把秋萍熬成了一根干柴,不要說奶,就連眼淚也擠不出幾顆了。不過我也沒覺得這件事有多么痛苦。平生第一次吃面,那用少許油鹽外加幾滴香醋拌成的食物,我就深深地迷戀上了那種滋味。每當醋瓶子打開,滿屋子飄溢著酸溜溜的氣味,我就會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有點兒想笑,又有點兒想哭,但是又笑不出來哭不出來,心里癢癢的又舒服又難受,真是莫名其妙。

而文正秋萍,以及我的玉玲阿姨依舊在等待著。一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一月過去了。有時等得實在不耐煩,兩口子就吵吵架。秋萍說文正是扶不上墻的爛泥,原以為他孤苦伶仃,給他一個家他會知足,想不到他還是本性難移,成天不好好掙錢養家,難得有點兒積蓄也要拿去輸掉。文正說別臭美了,你以為你是誰,兄弟姐妹再多又如何,他們只曉得叫我干這個干那個,輪到我們有困難,哪個又拿了一分錢出來幫過忙。一一每次吵架的內容都差不多,但他們每次都吵得一絲不茍,像模像樣。至于我的玉玲阿姨,雖然沒再天天陪我,但隔幾天總會來一趟,打探一下消息。

一轉眼我就滿周歲了。生日那天我的玉玲阿姨給我帶來了一個會唱歌的布娃娃。我喜歡得要命。布娃娃的歌聲很歡快,在我的想象里大睜著眼睛。而我的眼珠子卻依舊在沒完沒了地跳,只是速度慢了許多,好像跳累了,跳不動了,卻又給人另一種感覺,好像正在好轉,等哪天突然不跳了,我就會看清墻上那些護佑著我的花花綠綠的紙片。

大雨在月圓之夜下個不停

我一再說,那是個天心月圓的夜晚。那夜潮汐漲落得那么厲害,就連魚缸里的魚兒也顯得異常興奮,一再躍出水面,似要尋死覓活。而在第二天早上,它果真死掉了。這些都是證據。

我還是那么敏感,并被這敏感折磨得焦躁不安。關于女人的青春,那種短暫,固然就像大多數花卉的花期。但到底有多短暫?對于我,究竟還剩幾年?三年?五年?當然生命本就短暫,就算活到一百,也才一百。從一數到一百,還用不了一分鐘時間。

那夜我又想到了這些。我垂下頭,久久地從光可鑒人的桌面上端詳自己的臉,臉上的每一個細部。我久久地摩挲著桌面。光滑的桌面。不可確信它是否還算鮮活。

我需要鮮活,你知道嗎。我不清楚別人的做法,至于我,要鮮活,最有效的就是不斷尋覓,并勇于創造、把握每一次可能的愛情。也許你不會懂得,那一再更新的面孔,和那些一再更新的情結,是多么有益于身心的怡悅。他們,那一個又一個仿佛如期而至的伴侶,是多么提神醒腦益壽延年。

我想說的是,激情,是個好東西。對我來說,有激情的生活,才是鮮活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

那夜天心月圓,清輝朗朗,萬家燈火。一絲暖風攜帶著這個城市甜膩膩的氣味在我身邊游移不定,像一雙隱形的手,隨意撫摸著我的外衣,并試圖透過外衣感覺我的熱。

那時,他已經草草吃過飯坐到一邊看電視了,我仍在餐桌旁喝著紅酒,磨磨蹭蹭。跟往天一樣,我一直不停地說這說那,而他也一直在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他是否想到,是時候了嗎,今夜,應該不再猶豫地把那些又薄又脆的窗戶紙捅破,讓另一些快樂的事情得以展開,將濃墨重彩的一筆寫入我倆的人生?

云南干紅。來我家后,來這個屬于我倆的二人世界后,我已經好幾次帶著這種酒回來。餐桌上點一支紅蠟燭,今晚要喝一杯,我說,太累了要解乏一杯,值得高興要慶賀一杯,無聊寂寞要傷感一杯,有知己在身邊要開懷一杯,甚至,不需要理由也是要想喝就喝一杯的。這些天我果真喝了一杯又一杯。你也來一杯嘛,我說。我不喝。來一杯嘛。我說不喝就不喝。就一杯啊。不要勸了,你不累嗎,我都替你累。

來我家后,他就一直這樣堅決著,與我的堅持相抗衡。對此,有時我會一本正經地來一句,好,你曉得不?其實我每次都是在考驗你,看來這一關你已經順利通過了。有時我又會撒嬌地來一句,來嘛,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醉了?有時我還會突然變了語氣來一句粗口,不喝?真不喝?不喝算球了!說完還要仰面朝天,放肆地大笑幾聲,用我沙啞的笑聲表達出女人狂野和放浪不拘的一面。

也許你會不太適應,但這些行為于我來說卻富含情趣。你也許還不能理會,這是頗懂生活的人才有的表現,非但不屬于失控,更是有選擇性的。是一部劇本拿在手中后,那種對某一角色直觀的青睞。是的,我正是為這個角色而生的,我太了解這樣的角色,我確信要演得入木三分,絲絲入扣,非我莫屬。

那夜天心月圓。溫馨彌漫的吊燈下,只有我一人久久地坐在餐桌邊,只有一瓶云南干紅在慢慢沉下去,應和著我當時的情緒,逐漸低落,跟以前許多次一樣。我為自己被這樣活生生地浪費著深感悲哀。我悲哀,這世界上到處都變得冷漠了,到處是無人的荒漠大野了。一個人,又是一個人,僅僅是一個人。有他人,但形同虛設。如同他就在那兒,幾步之遙,卻又是天涯之遙。巋然不動的一塊石頭,不曉得痛癢,螞蟻成群結隊爬過,爬上去又下來,他也不會抖一抖身子。

是的,他就在那兒,穿得不多,就一件T恤,一條單褲,一雙鞋,當然還有內褲和襪子。但他穿得那么厚,包裹得那么嚴絲合縫,別人根本看不見內幕,看不見他內褲的顏色和起伏。

我是想知道的,我不否認。從二十年前起,從第一次想知道起,就一直都想知道。但又有誰知道,一直想知道卻一直不知道,那是種什么味道?

但是石頭卻不關心你的想法。石頭不會關心你的想法,即使他知道你的想法與他有關,他也還是不關心。而你知道石頭知道,就算是一塊石頭也該知道了,一個人就算是對著一塊石頭不停地說著同一句話,說了整整二十年,就算是一塊石頭,他也該聽進去了!

世間萬物都應該是會感動的,難道你不認為應該這樣嗎:就像對著一條魚說話,它早晚會游過來;對著一棵樹說話,它早晚會搖擺;對著神說話,早晚會有好運;對著空氣說話,也會讓某人的心猛然間劇烈地抽搐一下。你不認為應該是這樣嗎:萬物是相通的,引力無處不在;就連不存在,也是一種存在;存在和不存在之間也有著相互的吸引,相互的支撐。

我捧著酒杯,輕輕搖晃,湊近了細致地聞聞,再渡入口中,讓酒液在舌頭上旋轉一會兒,停一會兒,再穩穩地咽下去,如此反復。很像那么回事。就是那么回事。

而在突然間,我的腦海里閃現出饑餓這個詞來。我發現,在餐桌旁坐了半天,面對幾個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坐了半天,我卻依然還是餓的,甚至比剛才更餓了。月色多好啊,你不覺得這個時候更適合重開宴席另擺盞,弄幾個更別致一點的小菜,再來幾杯上好的老白干,讓微醺的音樂把這個夜晚無限拉長嗎?你不覺得我們可以隨意打撈歷史長河中那些圓月映照的舊事,可以笑,可以嘆,可以及時行樂,然后久久沉默,或悄然睡去,以此作為新月下應有的姿態嗎?有什么必要裝作不明白,裝作不食人間煙火,把人間煙火當成仇敵啊?

但他還是面無表情。或者也可以說,只有那么一小塊愁云掛在眉頭那里。而那一小塊愁云不就是餓嗎,不就是掩飾不住的餓嗎?而他卻在妄圖竭力掩飾。一個甚至連午飯、早餐以及昨夜的夜宵都沒有享用的人,卻還端著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

他剛剛吃下去那點東西,在我看來,也幾近于無。在他剛剛端碗的時候,我就說了一些想說的話。你的沉默令我失望。從你的沉默中我看不見你的未來與光明有關。還有什么呢?都是隨口說的,我也不太記得了,總之是關于沉默的那樣一些話就是了。總之他把一碗飯草草刨完就坐到一邊去了。是話三分毒嗎?我的語言是否過于犀利?是否毒素過重?果真具備令人感到饜足的能耐?我是否有些病態呢?小時候,我就常常在飯桌上和父親那張兇神惡煞的臉撞個滿懷,那些滴到飯碗里的眼淚,讓我骨瘦如柴,也讓我懷恨在心,讓我養成了有什么難聽話都等開飯了再說的習慣。

但是,你為什么要否認啊?就不能不做作,就不能真一下子嗎?感情的寄托,是必要的。有與沒有,天壤之別。人生僅此一回,誰不該豐滿一些,飽滿一些?而你,你知道嗎,你竟是這樣一個人,放著大好的年華不管不顧,你竟然不需要寄托,即使只是臨時的、一次性的、唾手可得的、近在咫尺的,你也視而不見,也不懂得使用。這叫我不能不懷疑你身心的健康狀況。你的沉默更像是在刻意隱瞞某個不可告人的、羞于啟齒的秘密。看著我的眼睛,你敢說一聲不是嗎?

但是沉默,還是沉默,只有沉默。面無表情,還是面無表情,只有眉頭處一抹愁云。他就這樣坐在餐桌前,再坐到電視前。即使目不轉睛地看著碗里一模一樣的大米飯粒,或者看著又臭又長的韓劇,也不看我一眼,哪怕是木然地轉頭看我一眼呢。

我只能繼續品味我的無趣了。一個人就一個人得了。餓著就餓著罷了。不是還有酒嗎,它如此忠誠,知解我的需求,并不惜奉獻自身。

得承認,我是需要這個的,這個是非之物,尤其是在激情無法燃燒起來,周身酸軟不得勁,這一般令人沮喪的歲月。

而他,這個在我面前裝模作樣的男人,又何嘗不是一樣。不記得有多少次了,這東西讓他漸漸放松下來。我是親眼見過的。在一杯接一杯之后,他那些令人著迷的沉穩、冷靜、淡泊,一層層地剝離,他開始一點點接受旁人的誘導,將內心豐富的情思娓娓道來。酒至半酣的他又是另一番迷人光景。那些博學多思的智者語言成串成串地闖口而出,總叫我不得不一再驚嘆,這真是一條幽深而永不枯竭的暗河。那些時候在他身邊,是有福的。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哪怕僅僅是他語言中的某一部分某一片段,也足夠讓人久久回味,若有所得。

但我更愿意看到的還是再往后一些的那些畫面。全真的他,暴露無遺。酒至迷亂,悲催的情緒覆蓋了一切,當他卸下周身的裝備,裸裎自我,纖毫畢現,他,一個大男人,或者甚至也可以稱為老男人了,眼淚總是止不住的就奔下來了。這個表面上多么沉穩、冷靜、淡泊的迷人的男人,哭起來的樣子竟然比三歲孩童還要肆無忌憚,還要沒遮沒攔,有山崩地裂的聲勢,有江河泛濫的強力。這個假面男人,內心至深處又何曾逃脫林林總總的不甘!

那是他最為脆弱的時刻。好比剛剛離開母體的嬰兒。同時也是我倍感欣慰的時刻。好比剛剛完成生育的母親。畢竟,他將全世界的人也無緣一見的真實,在我面前盡數展現出來。

但是,怎么說呢?那樣的時刻也總是我深感羞愧的時刻。那樣脆弱不堪了,他還是會一如既往拒絕我的安慰,不要我說話,不要我靠近。你走。他說。你走啊。他說。你給我滾。他大喊大叫。每次都差不多,除了這些,還是這些,毫無新意。

我的語言在你心里可能就是比一杯白開水還要蒼白寡淡。但這是真的嗎?還是你要故意用這樣一副嘴臉叫我難堪,叫我在無論多么妙美的月夜也一樣遭遇那些并不妙美的夜晚同樣的羞愧?

羞愧。是啊。我都不記得有多少次了,你喚醒了我如此的感覺。我就好像是在討好你似的,我干嘛要討好你呢,我不討好你難道只有死路一條嗎。許多次我都在心里這樣說道,這樣恨恨地說道,反復說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但這就是你,不需要我的語言,不需要我的貼近,你就喜歡毫無回旋余地地、野蠻地拒我于千里之外。你就在身邊,是的,整個世界上只有我可以如此近距離地看見,但是這又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呢?比全世界的人更可悲的,正是我。你視我如無,視我的肉身如無、語言如無。我還不如你手中那支烏煙瘴氣的香煙。

許多人,男人或女人,都說過同一句話。香煙,是我的情人。這個情人的優越之處在于,呼之即來,一點就著,不離不棄,默不作聲。他也這樣說過。他還說過,他可以不要女人,不要早餐和夜宵,不要酒,也不會不要這個。他離不開這個,他離開了這個就會思念這個,為這個淚花閃閃,為這個焦躁不安,甚至為這個而折腰。我真的就不如一支香煙?

歇歇吧。一瓶酒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時候,我的思緒已飄到了過去。飄到了另一個酒夜。

那是我近來哭得最為恣肆的一夜了。種種發生都似乎在一起使勁,要將我逼迫至崩潰的極地深淵。是誰在暗中操縱著一切呢?生計變得成倍的艱難,老公與我勢成水火,愛我的人為我準備了豪華別墅,但我愛的人卻開始了他復活般的戀情。我們三個,我,他,和她。我們三個呆在一起,而我卻感到自己是那么多余。我們三個一起聽著歌,而每一首歌都深深地刺痛著我的身心。這對已然墜入愛河的男女不停地說著,不停地笑著,那么投機,簡直就是眉飛色舞,簡直就是明目張膽的調情。你看他們彼此那么專注地看著對方的眼神,他們簡直就是在一口一口狠狠地愛愛地咬著對方,要將對方活剝生吞。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時間,他們究竟又已經往前邁出了多大的步子,走出了多遠啊?她難道甚至已站在我二十年也沒能抵達的終點?卻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裝得那么文質彬彬,那么窈窕淑女,那么有分寸,那么克制,那么文明禮貌。他騙誰呢?以前那誰,那風流膽大的小女生,不也這樣坐在我們身邊嗎?事實呢,他們不也早就那樣那樣了嗎?

我怎能禁得住眼淚的滔滔不絕。他怎么就可以一次再次為別的女人受傷、悲痛、嚎啕,卻永遠也不把同樣的機會給我,讓我也來過把癮,揮霍一次,糟蹋一次?他為何偏偏只對我這般吝嗇?

我想我是該離開這里了。我說。這地方實在太讓人窒息,太令人傷心。我哭。想離開就離開一段時間,去休整一段時間,這沒什么不好。他說。想去就去吧,還哭什么,你不會是舍不得我吧?他說。他當著她的面這樣子問我。你說說,這人有多假啊!還有比這人更假的人嗎?

后來他先走了,剩下我們,兩個女人,兩個愛他的女人。我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個冷冰冰的毫無生氣的潮濕的從墳場上建起來的小區。每次走進那個小區我就冷,我就冒冷汗,我就毛骨悚然。我不想回家。我要去她家,躺在她的床上,我要做一些有關她的夢,在那些夢里,或許我可以幸遇真相。他的床,我就曾借用過。我知道那床有多寬大,有多軟和,有多溫暖。那床若是提供給一男一女,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別人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刻意隱蔽了的私密的故事,總能令我好奇令我興奮令我浮想聯翩。

那次在他的床上我難以沉入睡眠。他枕頭和被套上的氣息,直叫我心智混亂目眩神迷。一張沒有故事的床,他躺在上面,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一張這樣的床,就是一張白紙。許多次了,我夢想著在他家里與他相擁而舞,他是欣欣然的,他能聽見我怦怦亂跳的心,能看清我緋紅的臉頰和眼里閃爍的愛火,我夢想他能將我抱起來,走進他的臥室,將我輕輕地放到那張床上去,再像一座山那樣壓下來,狠狠地愛愛地壓下來。許多次我在想象的快意中潸然淚下,想象的幸福,虛幻的幸福,把我撕成殘碎的花瓣。

那夜我哭得天昏地暗。她越是勸慰,我就越是不甘。即使后來躺下了,我也還是難以合眼。她彌漫著清香味的床鋪,顏色暖和的被單,這個干凈優雅的女人,委實叫人忍不住嫉妒。但這樣的床鋪,也同樣是了無滋味的。

我跟她說,我還是喜歡躺在男人身邊。到他們家里去,躺在他們的床上,而且,最好以他們的胳膊為枕。不準碰我啊,我就想這樣美美地睡一覺。可是,哈哈,其實又有哪次事情可以到此為止呢?又有哪個男人可以到此為止?有誰禁得住這樣的折磨?最刺激最有情趣最銷魂的時刻總難免接踵而來。那時,他們,又有誰還管你肯不肯啊。那些虎狼變化而成的男人。他們知道,其實你早已經肯了,從你隨他走進臥室的那一步起,他們就已經確信,美妙的時光已近在咫尺。

我跟她說,我知道他喜歡你,他喜歡你的純潔,他喜歡一切干凈的事物。而我,顯然在他心里已不屬于這種類型了。你不曉得他和我老公之間有著怎樣深厚的情誼。這兩個男人常常背著我一起吃飯喝茶,幾小時,甚至徹夜長談。他說過,我老公默然垂淚的樣子是多么叫人心痛。他說,看見我老公臉上那一道道傷痕就能想象到我的指甲有多么尖銳。我這修剪整齊涂抹精致的長指甲,是否讓他望而生畏?我那個老公,是否已將我的種種風流韻事跟他傾倒得一干二凈?那些如刀的逸事,不僅讓我老公遍體鱗傷體無完膚,是否也早就震撼了、驚悚了他呢?哎,曾幾何時,我已將他嚇破了膽。在他心里,我是否早已被歸于披頭散發眼神空洞的惡魔行列?

越來越不可計數了,這兩個男人把我作為談話的中心,一杯接一杯地把手邊的濃茶喝得寡淡,一粒又一粒地將整盤瓜子嗑得只剩下空殼。他們發出嘲笑的聲音、鄙夷的聲音、怨恨的聲音。他們都不再回憶我曾給過他們多少物質的幫助,我老公也不再津津樂道當初我倆互發了多少思念彼此的短信。哎,那是怎樣美好的一段過程啊,我老公把我倆數以千計的短信整理了打印成冊,有幸讀過的人誰不艷羨?真情相待的時光總是純美的,然而,誰又耐得住生活的消磨。一旦展開共同的生活,那無數的惱亂便迎頭襲來,理不清的太多瑣事,往往是一定會讓人累讓人煩讓人忍不住要發泄要將平靜打亂要讓一切面目全非的。我陰陽怪氣的脾性也難免從沉睡中醒來,潛滋暗長。

你不知道,我老公是多么慣于隱忍的一個大肚君子啊。無論我說出多么惡毒的話,他也總是默然,避開鋒芒,任其隨風飄散。但是,你就不覺得奇怪,不覺得太奇怪了嗎?他可以那樣永無底線地退讓,絕不還擊。這樣的男人你難道不覺得可疑嗎?難道不覺得他其實隱藏著不可告人的陰暗?為什么他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他心里住著一只見不得天日的鬼,這只鬼叫他羞愧,叫他永遠有罪過感,永遠也贖不清,永不可自我原諒,也因此永遠無力反駁我的凌辱。但是,誰能告訴我,他究竟隱瞞了什么?那個天大的秘密究竟包含了些什么?是背叛嗎?狡兔三窟?是否在某次久違的擁抱時,他身上曾有著別的女人的氣息,而我失陷于精疲力竭的渴望,竟錯失了那么難得的時機,一舉將他擊敗?

不要對我說背叛。誰是真正的背叛者?誰是那慣于狡兔三窟的人?誰在游戲中不知疲倦?回答這些問題,需要良心,需要勇氣,需要敢于剝光自己的勇氣。但我憑什么要這樣做呢?為了誰?為了什么目的?我能因此換得什么不一般的好處嗎?有多少?在失去與得到之間,值不值?你知道的,我骨子里流淌著商人的血液,這點利益的衡量,無時無事不左右著我的思緒,不左右我的言行取予,這是我難以移易的本性和慣性。不這樣思不這樣行,也就不再是我,也就不會有我今天的成就,也就不會有我物質的富有和精神的無所歸依。我也就不可能需要他以及像他一樣的人,不需要像傻子似的數十年虔誠地仰望,被他的語言一再擊中,被他洗腦,一再感受到人生有不同的精彩,一再想做一個非我的那樣一個小女生小可愛。

我需要他啊,老天。我需要呼吸不一樣的空氣,我需要換換口味,需要在需要的時候把他端上來,把他的萬種風情擺在面前。我的活,如命運一般,必然與眾不同。為什么我不能擁有別人那樣順遂的人生,自然也就不需要誰來責怪我個性十足的文本。我是麒麟的后代。我如此這般的活著,你不必對我說三道四,你欣賞與否,我都只是這樣,不是不能媚俗,不是不能改變,只是不愿,僅僅只是。

那夜天心月圓啊。我的電話在那時響了起來。但不是他,我老公。也不是她,那個女人。而是別人,另一個,那一類當中的一個,或者就是我們最近一兩年常說的情況。這當然一點也不讓我意外。或者說,正是時候。許多的飯局都還沒結束,但酒意微醺,夜生活的序幕已適合徐徐拉開。

其實生活總是多姿多彩的。就是我說的那句話,沒他,我也能照樣活。在過去的那么些年,在沒有他的那許多日子,我的生活也照樣充滿了別樣的精彩。男人,這一個和那一個,第一個和第七個,總是那樣的不同,同樣稱得上百媚千紅。

我接聽著電話。還在吃飯呢。酒嗎,當然是要喝一點的。沒有,就一個人喝,自斟自飲。這也沒什么嘛,我可不想那么隨便找個人來陪。你覺得我是那樣隨便的人嗎?你怕是欠扁了哦哈哈哈。去去去,一邊涼快去,姐沒那心情。改天吧,改天我請你。嗯,好啊哈哈,誰怕誰啊。掛了。

在男人的世界里,我總是輕易勝出。但公允而言,其實我和他們都手握雙贏的牌。那件事,只要善于經營,始終都會是兩全其美的。

順便說說吧。我還有一個愛好。我愛遠遠近近地看那些賓館酒店,看著順眼的、夠檔次的,我就想走進去,開一間房,看看里面有什么不一樣的內容,洗個澡,睡上一覺,感覺自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你聽出來了嗎?其實,我喜歡的是身邊的男人把我帶去那樣的地方。不去他家,也不去他們的朋友家,不去那些邋遢的地方,而是去這樣一些有品位的人才去的地方。也許你不懂,和一個陌生男人到一個新鮮得要死的房間里,一切都可以從零開始,直到畫上圓滿的句號,這整個過程的神秘刺激,會讓人平添多少激情啊。

不瞞你說吧,在我到過的許多城市,到處都有我居留的痕跡。那些天明之后就可能永遠離開的房間,那些璀璨的夜晚,那些短促生命中一再銘刻下來的記憶,漸漸成為往事,越來越多的往事,是否足夠我在孤單落寞的老去的時候回憶了呢?

我需要很多啊。為了晚年。我要乘現在我還可以,還能,有心有力,多積攢一些,再多一些,盡可能的多一些。啊啊,我怎么永遠也感覺不到饜足呢?這世上真有誰很早就懂得饜足嗎?有誰是這樣的呢?頑空不是空。太多的欲想不過是被克制著、壓抑著、轉移著、放低了,太多的人只是通過暗示手段一再暫時地平息了這些,一直這樣哄騙著自己,哄到老,哄到死。

我的心念一度平和了下來,恢復了一些思考的能力。我該有怎樣的強力才能將這一夜創造得不同于往昔,讓濃墨重彩的一筆寫進你我人生的篇章,曠古絕今呢?我不知道這條路還有多遠。我不得不絞盡腦汁,這許多年了,你到底有沒有給過我什么暗示,我這顆芳心究竟是哪天開始蠢蠢不安的?你這只狡猾的老狐貍啊,心上究竟包裹著多么厚的繭子,鋼針也休想刺穿。

但是,這不正是意義之所在嗎?生命不止,賊心不死。雖然這一種心癢極為消磨。但越是艱難,越是富有挑戰性,這才是無限風光在險峰。對于有遠大理想的人來說,就應該不屑于去做那些簡單直接的事,就該為人所不能為、不敢為、有心無力為之事,這才是實力的表現。

還是天心月圓嗎?他突然打開了一本筆記本,打開一支筆,全神貫注地寫起字來。

你在寫什么啊?我坐過去,坐到他身邊。讓我看看你都寫些什么啊?我咋就看不懂呢?我把頭靠過去,胸貼過去,我的聲音應該飽含了柔情蜜意。我渴了。我說。我好渴啊。我說。這渴,當然不是幾杯水可以解決問題的了,你懂吧?酒精燒干了我血液里太多的水分。

他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潮。紅潮擴散,轉瞬間,連耳朵耳根也變成了通紅的顏色。好像一枚葡萄,好像輕輕一咬,就能流出蜜一般的汁液。這時候再鼓動風雷發起更猛烈的進攻,會不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呢?我差點就撲了上去。但是,你就讓我看看你在寫什么好不好嘛。沒什么。他的手和他的聲音一樣冷硬。他把我的頭輕輕推開了,再把我整個人都推開了。他站起來走開了。他給我泡來一杯相當濃釅的茶水。涼涼就喝吧,喝了就好過了。他說。不要吵我,我想寫段日記。

我吵你?我吵著你了啊?你這塊捂不熱的石頭,暖不化的冰。我又不依不饒地倚身過去,一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

多少年了,我還是頭一次這樣緊地貼在他身上。但隨著手腕的一陣疼痛,我又被他狠狠地推開了,根本沒來得及細細體會那是一副怎樣的身板,是健美的還是也有著一些歲月的贅肉沉積在某些地方。更別說細細體會那身體上究竟是什么令我著迷,那么長久地勾攝了我的心魂。他故意緊皺了眉頭,這回干脆坐到餐桌那邊去了。

我面前突然就空出了一塊方寸之地。這叫我不無失意。我不無失意地看著這片空地,卻頓時來了興致。哇,正好,你還沒見過我跳舞吧?你知不知道我跳舞有多好看啊?連我老公也常常夸我舞姿優美呢。等我跳一段肚皮舞給你看看。我說。我怎么就忘了我還有這一招呢,也不知這一招管不管用呢,要是真的管用呢?許多年哪,真是浪費。

你等我準備一下。我飛快地跑上樓去,飛快地換了另一身裝束。火紅的,短裙,露背衫。我在瞬間就變成了一只火鳥,渾身著火熊熊燃燒的火鳥。在穿衣鏡里左右顧盼了一番,那一刻,我不禁對我老公滿懷了感激之情。

你知道的,我喜歡濃烈,包括色彩。尤其是大紅與大黑。只不過在經由我老公努力打造之前,多年以來我都只能與寬松為伍,不敢嘗試緊身的衣著。現在告訴你也沒啥大不了了。多年以來,我都顯得臃腫了些,缺乏線條曲折之美。在寬松的內里,的確包裹著一副這樣的皮囊:肥壯的手臂,肥胖的腰身,肥大的胸部,肥厚的背,以及肥腿,除了手指和腳掌無從囤積脂肪,我不得不是那樣的一副體態。因為喜歡慵懶地長時間地睡,因為睡前我還喜歡吃點兒甜味的糯食,因為更多坐臥更少行走,更少有大汗淋漓的健身運動,也更少有真正輕松愉快的心境,我沒法不這樣,而且繼續這樣,越來越明顯地這樣。但我又是知道的,雖然他從未說起,但他曾經喜歡過的女人,包括最近那一個,沒一個像我這樣。他連肥肉也不吃,連肥肉也不看,更別說還有觸摸或擁抱的欲望。

而現在,經過一場脫胎換骨的修煉,我終于有機會讓他見到我今非昔比的嶄新一面了。我終于也可以列入他喜聞樂見的女人行列了,你說,我能不興奮嗎?我能不臉頰緋紅呼吸急促,甚至還有點手足無措嗎?

我給自己在脖頸處點下了一兩滴夜用香水。據說這種香水里含有麝香,催情,還真有作用,連我老公也因此不知不覺地年輕過許多次呢。

我打開DVD,打開音樂,甩開頭發,我雙腿叉開,雙手叉腰,目光專注地盯著他,我深呼吸,我開始起舞。

有史以來,我都沒跳得這么賣力過。尤其是邁克爾杰克遜的招牌動作,我更是外加了舌頭的吞吐,好像我的嘴唇上被涂滿了蜂蜜,需要左一下右一下地舔舐。這一動作純屬一時的靈感勃發,就連我老公也沒見識過呢。我既是我,又不僅如此。我這個我,本就具備千面千色。我敞開自己,就希望你能認識到這一點。你認識到了嗎?看我啊!看我啊!看這里!看這里!看這里!

然而,也是有史以來,我得到的,還是從未有過的冷遇,還是他不變的冷臉。麻木,他就像個面癱患者,什么表情也沒有。就連厭惡的表情也好像做不出來。而他的目光也一直盯著電視,連廣告也要看得那么津津有味。

我終于爆發了。管它什么天心月圓不月圓。我的嘴張得比圓月還要圓了。我就像一頭被扔進了火爐的獅子,我大喊大叫起來:你不就還想著她嗎?你不就是還想著她嗎?你說,她到底有哪兒比得上我?你說啊你說啊。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惡。你簡直可惡到了極點,你知道嗎。對待別人你就能那樣慷慨。“我記得那天你穿的是另一件羽絨服,那種紅,感覺比這件暖和多了。”嘖嘖,嘖嘖。“你還有一匹桃紅色的領,風一吹,像水草一樣柔軟。為什么我們男人就不可以享受這色彩繽紛的裝扮呢?是習慣使然,那么是什么樣的習慣呢,視覺的,還是思想的?使男人這半邊天浪費了多少風景的發現和展示。其實我想,是為了區別,有區別,才正好相映成趣,相互吸引、欣賞,多一倍的美,反而就都不美了。”嘖嘖,嘖嘖,你看你說這些的時候那副思想者的神情,你看你說完話后那副沾沾自喜的詭笑。你一定很得意吧。我呸。我都替你惡心。

要說我一生里做過多少錯事,不是我有多少次背叛了我的老公,不是,我可以告訴你,最錯的一樁就是讓你和她認識。就是告訴她你有多優秀,你有多好,你有多可悲的命運,你有多需要一份真情的激活。就是讓她對你產生了濃厚的一發不可收拾的興趣,就是讓她對你產生了惻隱之心,就是讓她愛上了你的方方面面。你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年我都不會帶誰去認識你嗎?你就像一個陷阱。你就是。

你還敢說我不了解你?這么多年了,你一直虛位以待,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等怎樣的一個人嗎?你就是在等她來。我第一次帶來見你的人,我唯一一次帶來見你的人。你還能否認我對你的判斷是如此的精確嗎?但是我怎么就相信了你的謊言呢?你不是說你已經死心了嗎?你不是說你再也不相信了嗎?你不是說你認命了嗎?你怎么就不能老老實實告訴我,在你那副頹廢至極的日漸衰老的容顏背后,依然藏著一顆一點就著的春心?你怎么就沒一句實話呢?

我怎樣做你都沒感覺,而她一出現,只是那么輕輕地朝你揮揮手,安靜地往你跟前一坐,你居然就醒了,就能活了,就會笑了。她究竟有怎樣的強力,是我沒有的,永遠也沒有的呢?有誰知道我在一旁聽見你倆的齊聲歡笑是怎樣的肝腸寸斷,我的整顆心都被你倆撕成了碎屑,我遍體鱗傷。我痛恨。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祝福你倆,我恨,我就恨。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記得愛,就記得恨。重愛,就重恨。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得罪不得,得罪了,你就休想再挽回。

但是已經完了嗎?我完了嗎?這種話我是不會說的。在我的詞典里,永遠不需要失敗二字。縱使出現了,我也要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把它驅趕出去。這些天我一直被噩夢糾結,你和她之間到底已經發展到何種地步了呢?我夢見高僧朝我豎起大拇指。我做對了嗎?我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嗎?但是為什么當我想依靠他的時候,那個高僧,他為什么又避開我呢?我的一念慈悲一念純善固然可嘉,但這并非生意場上的投資,并不必然有利可圖嗎?但是我為什么還夢見鱷魚血淋淋的大嘴呢?鱷魚,這虛情假意的東西,吃了你,還要滴一兩滴眼淚。這虛情假意的年月,是誰,是你嗎,正在此刻密謀者對我的傷害?

想知道我現在的想法嗎?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拆散你們。你這個魔咒,我一生的心結。既然我得不到,別人也休想。誰想要,除非已經被我棄之不屑。你不是常說我,好,不好,都全憑我這張嘴嗎?你說對了,我能讓你好,就能讓你不好。我能讓她喜歡上你,就能讓她鄙視你。我能!

還是天心月圓嗎?經過一番體力運動,以及亢奮情緒的激發,酒精的力量終于完全爆發出來。我整個人都飄起來了。我真的累了。好累好累。我不得不在沙發上靠躺下來。短裙,露背衫。這時,我跟你講一個故事,想聽嗎?他說。依然坐在餐桌那邊一動不動。

你終于說話了啊。終于憋不住了啊。終于還是不可能真正做到只把我當做個影子、擺設了。你終于也需要傾訴了啊。但這時我已是倦意難耐。你可真會挑時候啊。不過你想說什么就說吧,我可不像你那樣的冷血冷酷冷若冰霜寒徹骨。我撐起身子喝下幾口茶水去。但這幾口茶水就能力挽極度疲勞的狂瀾?

“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相約了在撫仙湖相聚。但是那天路上出了點狀況,到昆明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就現在這個時間,客車都已經停運了,我只好去打出租車。我攔了好幾張出租車,一聽地點都說不去,都說晚上跑長途不安全。我只好一直攔車,也不知攔了好多次,最后才有人答應了。是個年齡跟我差不多的男人。我想是我出的價格太有誘惑力了吧。”

“后來我們就上路了。一個半小時,到了撫仙湖,見到了我的朋友們。”

“我跟你說這件事,原因是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一直沒有辦法解釋。你不知道,那一夜昆明的天氣就跟今晚一樣,碧空如洗,天心月圓。但是剛剛上車,司機就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其實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這個撫仙湖。咋的呢?他說,每次他只要去撫仙湖,路上一定會遇見下雨,不論春夏秋冬,不論白天黑夜,而且幾乎都是大雨,瓢潑大雨,傾盆大雨。當時我笑了,看他一臉無奈的表情,我還以為他是在玩冷幽默呢。我說不會吧,哪有這么巧的事?他搖搖頭說,你不信,不信就等著看好了,這種情況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少說也是幾十次了。”

“你猜后來怎樣?果然,出了昆明沒幾分鐘天就陰了,接著大雨就真的下來了。還真的是瓢潑大雨傾盆大雨。高速路上視線一片模糊,他只好慢慢開,嘴里嘀嘀咕咕個不停。我聽了半天才聽清他在說些什么。他說,這不就是必然的嗎?這還能不算是必然嗎?為哪樣呢,你要我一來就這樣?真是莫得名堂。這不跟提前曉得死期臨近一樣嗎?這不就是絕望嗎?還有比這更絕望的事嗎?我到底要如何才能逃離這宿命千百度的糾纏啊?”

“說不清是為什么,當時我突然覺得心如刀絞。那一刻,我也頓時感到萬念俱灰。這個人奔跑在宿命的大雨里,明知是逃不掉的,無處可逃的,卻還要把車一直開進去,開進去,再大的雨也要開進去。一路上只看得見一塊塊模糊的路牌,一棵棵模糊的行道樹,一個個陌生人坐在旁邊,陌生地在一起,似乎是共存著,卻在最后又各奔東西,永遠都互不相干……”

“對我來說,那一夜就是個雨夜,在我經歷的整個路段都布滿了雨水,有時還有一兩次閃電,映照得四周一片亮白、刺眼。我不可能知道別處是怎樣的,你的頭頂是否也還是一輪皎好的滿月。雨水追逐著、覆蓋著我乘坐的車,并在前方迎候,一路到頭也沒有松懈沒有暫停的意思……”

“我視你如花,只不過沒有采摘,我不允許……”

他也許還說了些什么。大概是還說了些什么的。我的耳邊嗡嗡直響。但我記不得了。我的聽覺時有時無,我的記憶時斷時續。我睡著了。我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我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呢?居然什么也沒做到就睡著了,就把一夜弄丟了,而且還一點也不知道。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我一直都在,但卻錯過了最后的一幕。他什么也沒有留下,哪怕是一張便條。一覺醒來,天心月圓的夜晚不見了,他人不見了,他包也不見了,他已經完全離開。而我送他的襯衫還在,還擺在門邊的雜物架上,他還是沒要。

記得昨天下午,我和他去了好幾個地方。他不是愛看書嗎?我陪他逛書店。他不是愛喝茶嗎?我陪他去咖啡屋。我陪他在廣場看許多人圍在水池邊喂魚賣魚,我也買了一條,還給它取了名字:魚魚。我還陪他在行人稀少的地方涼涼地悶聲不響地坐在石凳上,坐了很久,我真希望老天爺會突然下起雨來,那樣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逃到別處去了。

我給他買了一件襯衫。他不要。我一定要買,買了,他說,那就留給你老公穿吧。

我做這一切都只為了能讓他有個好心情,作為一段非比尋常的夜生活的前奏。但在當時,在我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感到這一切的意義幾乎為零。一件襯衫,就好比一條香煙一瓶好酒一盒茶葉,都是消耗品,都無法讓人聯想到永恒永遠。這些淺薄之物,多一點不會多,少一點也不會少,僅僅能表達我的短期存在,細致入微的投其所好。但是當一個男人對你毫無興趣時,任何的細節,不管你處理得多好,也只是多余的,他還是會變成一截木頭,走到哪里就戳在那里,就是一具空殼罷了。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那件挺括的襯衫,一本正經的,從試穿那一刻起他就說不喜歡。他說,他不喜歡被規矩的感覺,不喜歡如刀的冷硬,不喜歡道貌岸然。他說他喜歡圓領的T恤,喜歡松散,喜歡棉的質感,他一直都只穿那樣的衣服。

責任編輯: 郎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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