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個午后,我再次匆匆走進酒仙橋的798藝術區。大部分來這里的人神情悠閑而充滿好奇,不論是街邊的當代雕塑還是小鋪子里充滿個性的藝術衍生品,都能讓人們在獵奇贊嘆聲中滿意地消磨掉一個下午。
這年頭有閑的比有錢的更可貴,我不由得這么想。每每看見這些輕松自在的游客,我都忍不住懷念以前上學的日子,可以在藝術書店隨便翻看,或者干脆自己隨意逛逛,來了在廠區里轉一圈,也總能發現些新東西。
路邊書店的櫥窗里,擺著馬未都的新書,上下兩冊,還是一樣地教人收藏。上冊是馬先生身著黑衣,懷抱一只白貓,下冊則反之,身著白衣而手抱黑貓。看來是影射了“不論白貓黑貓,能掙到錢就是好貓”的典故。旁邊墻根下剛好有一只花貓,邊曬太陽邊伸懶腰,間或撓撓下巴,一派愜意。書架前則有一位老兄,戴著眼鏡正埋頭苦苦鉆研收藏寶典。
看來藝術這件事,只有大師才能舉重若輕,仿佛身段輕巧靈便的貓咪,在享受午后陽光的同時,又能創造出巨大的精神財富和物質財富。大師的追隨者們只能忙忙碌碌,可惜健步如飛但是蠢笨如豬,永遠都跟不上貓咪的靈動。
看來藝術創作和勤奮沒有絕對的正比關系,真正的大師都是用他們的靈性引領著時代的潮流。華人油畫作品最高價格的創造者常玉即是如此。常玉留法時與徐悲鴻、林鳳眠稔熟,但是他的藝術觀點卻與眾不同,他不進美術學院進修,而經常在咖啡館里一邊看《紅樓夢》或拉著小提琴一邊畫畫。他對繪畫、音樂和文學的跳躍性認識和貫穿性的感性理解,造就了他的藝術。
他就像一只貓,優雅地走在東西方之間的平衡木上。
東方與西方的繪畫藝術在技巧、運用材料與表現方式等方面存在著極大的差異,主要源自文化與審美理念上的不同:東方的線條與色彩主要為作者表達情感的工具,強調以形寫神,甚至是“不求形似,聊寫胸中之逸氣”,藉外部世界為手段表現內心世界;而歐洲則自古典希臘時期即追求正確的比例、合理的透視,透過觀察與模仿,以客觀性來描寫外部世界,直到二十世紀現代美術產生激烈變革,由傳統的寫實基礎走向內在的真實探索,畢加索、馬蒂斯等大師選擇從非洲雕塑與剪紙藝術汲取靈感。常玉的跳躍則表現為回歸中國文化的根源,在藝術創作中將詩學傳統發揚光大。
中國古代詩學對于創作總是不滿足單獨描寫對象本身,而是通過審美主體與客體的交融,使作品本身擁有遠大于自身文字或畫面限制的意境,如杜甫所說的:“咫尺應須論萬里”,除了向往空間的廣大無垠與時間的悠遠長久之外,又著重意象刻畫及語言創造的精微之處,陸機在《文賦》中以“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指出創作的思維需包含著廣遠的宇宙意識;另一方面,又主張“體物”的精微,“雖離方而遁圓,期窮形而盡相”為一種對自然造化與生命體現的追求,如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山水畫不僅是風景畫,而是畫家對天地、造化、自然界的感悟,常玉在畫中寄托對生命的喜愛與感懷,也成為其作品中最為珍貴的特質。
在《貓與雀》中,足見他有意地援引“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為自身寫照。詩歌中的情感來自生命體驗,而宋代理學家的生命體驗包含著對心性本體的內在探索,“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描述與四季變化相應的內省體驗,表現出主體意識進入宇宙萬物中達到的物我一體的精神境界。所謂“靜觀”,是指以平靜的心理狀態把自我置入對象中,進而審美與悟道;“萬物”則是自然事物的外象、秩序、節奏與韻律,只有透過超越利害關系的靜觀,才能體悟到天地萬物的本源之道。
常玉出身富貴但旅居法國的多數歲月卻經濟困頓,他超越了現實境況的壓迫,以安貧樂道的生命態度寄情于藝術,在《貓與雀》中,常玉捕捉了貓兒、雀鳥與植栽,作為暗示宇宙與自然萬物的象征符碼,呈現一種簡單愉悅的寧靜狀態,來自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達到了一種物我相親、悠然自得的境界。畫面中的貓咪,難道不是常玉的自我寫照?
常玉的摯友徐悲鴻也畫過貓,最著名的一幅是他畫了贈給詩人徐志摩的。
“我的貓,她是美麗與健壯的化身,今夜坐對著新生的發珠光的爐火,似乎在訝異這溫暖的來處的神奇……我的貓,這一晌至少,是一個詩人,一個純粹的詩人?!毙毂櫾谫洰嬛?,徐志摩剛剛發表過一篇寫貓的散文,文章里“我的貓”顯然在描摹和贊美他愛的女人,讀者一般都認為所指應該是陸小曼,實則是徐志摩多年不能忘情的林徽因。徐悲鴻想起老友這些往事,這才畫贈了這幅《貓》。題跋中首句“志摩多所戀愛,今乃及貓”就非常有意思,字面上指的是喜愛寵物,但是對徐志摩這個情種感情生活的調笑之意,大家都能一笑而解。
徐悲鴻的幽默還體現在他畫的是一只“無爪貓”,這也和“兩徐”之間的文藝論戰有關。徐悲鴻倡導寫實主義,此處他以貓比喻西方繪畫,“去其爪”就是指需要改良,他在這幅畫中仍堅持自己的文藝觀。末句“自夸其于友道忠也”,其中也有典故:徐志摩與軍事家蔣百里交好,兩人和胡適一起組織過新月社。1929年,受唐生智起兵事件牽連,蔣百里被捕入獄,徐志摩竟然扛著鋪蓋卷到南京,要陪蔣百里坐牢,一時天下轟動,新月社名流紛紛效仿,令“隨百里先生坐牢”竟成當時最時髦之事。徐悲鴻題畫如此,影射的即是此事,這句話,似褒似貶,言下似有羨意,但又說“自夸”,則亦略有醋意也。爭論后又以畫相贈,證明兩人無私無褊狹,從旅歐時期就結下的友情并沒有受到影響。
兩徐之間玩笑酬應的這幅《貓》,隔著這么多年好像還看得到兩個人的小快樂:畫家提筆時促狹得意,詩人受畫后報之一笑。
有意思的是,徐悲鴻畫貓送別人,別人也畫貓送過徐悲鴻,那個人就是張大千?!罢勑τ续櫲澹鶃頍o白丁”,能和徐悲鴻交往的自然都是牛人,不過為人峻切的徐悲鴻能與性喜放誕的享樂主義者張大千產生深厚的友誼,是件令人費解的事情。
從上世紀30年代初相交到張大千倉皇去國的近20年間,二人始終往來密切。徐悲鴻對張大千推崇備至,在主政各美術院系期間曾多次延聘張大千擔任中國畫教授??箲饎倮笾袊佬g學院遷至北平,徐悲鴻任院長,再次邀請張大千擔任名譽教授,教習中國畫。徐悲鴻說過:“張大千,500年來第一人也。”但言過其實,當時倒也沒有多少人當真。
二人藝術觀及路徑都相去甚遠,與其說徐推許張大千的藝術成就,還不如說更推崇張的行為方式。徐悲鴻曾在《張大千畫集》序中寫道:“大千蜀人也,能治川味,興酣高談,往往入廚作羹饗客。夜以繼日,令失所憂,與斯人往來,能忘世為二十世紀。”四川人這種快樂的天性,是生于吳地的徐悲鴻所不具備,或者說艷羨的。
張、徐二人還有個共同愛好,那就是喜歡貓。徐悲鴻平生畫貓數量雖不及畫馬,但仍不在少數;張大千畫貓雖少,但愛貓也是出了名的,且所畜皆為名種。上世紀40年代后期,張大千寓居故都北平時,家中曾豢養過一只金銀眼波斯貓,徐悲鴻見到了此貓十分喜歡,索去數月,后來寫信告訴張大千“此貓馴擾可喜,但不捕鼠,且與同器而食,為可怪耳?!?/p>
多年以后,張大千僑居美國洛杉磯時,念及與徐悲鴻等故人交游的情景,每每黯然神傷。這期間寫了大量的題畫詩,多為感念之作,比如“別后豈無相見日,夢里猶有自由身?!?972年農歷鼠年來臨之際,香港《大成》雜志的主編沈葦窗向張大千約稿,又觸動了那根傷心的弦,大千先生由是想起了故友徐悲鴻和那只充滿喜感的波斯貓。于是提筆畫了一幅《金銀眼波斯貓》,并不無感慨地題了一首詩:
雪色波斯值萬錢,金銀嵌眼故應然。
不捕黠鼠還同器,飽食朝昏只欲眠。
花底拳身不受呵,嫌寒就暖坐懷多。
縱然博得兒童喜,奈此跳梁日甚何。
雖是寫貓,又何嘗不是張大千游戲人間的自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