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7月14日,清國收到日本的通牒,拒絕從朝鮮撤兵,宣稱“兩國如起不測之變,日不仁其責”。自春天朝鮮東學黨作亂以來,東北那個屬國的局勢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
此時,日軍在朝鮮已屯兵萬余,而清國駐扎兵力僅有2500人。駐扎在朝鮮的直隸提督葉志超發來急電,說要么水陸軍齊發,守備朝鮮,要么從朝鮮撤軍,在國際道義上陷日本于被動。如此不進不退,實為下策。
朝堂上下,議論洶洶。在光緒帝老師翁同龢的領袖之下,一批學士、御史疾呼對日一戰,“速行決戰”、“先發制人”,打擊東鄰小國的囂張氣焰,維護大國體面。然而這些主戰之人,多半不知軍事,也不知國際政治,只有表面上的大義凜然。
光緒二十年的樂觀情緒
1894年7月15日,64歲的翁同龢、74歲的李鴻藻奉光緒旨意,與軍機大臣、總署大臣會商,準備應對朝鮮的危機局面。
至此時,朝鮮的戰事已經不可避免。
在此之前,主持北洋的李鴻章已經自認軍事上不敵日本,希望通過外交來化解危機。自當年6月,李鴻章頻繁聯絡英國、俄國公使,請他們出面調停,并與日本多次交涉。但是他低估了日本發動戰爭的決心,一切努力最終未能奏效。
而中日在朝鮮對峙,劍拔弩張之時,清國的主戰派依然沉浸在盲目的虛驕與自大中,一股莫名其妙的樂觀主義洋溢在朝堂間。這些主戰派中的大多數,是朝廷的言官,被稱為“清流黨”。清流黨人標榜風節,評議時政,指斥當道,不與權貴同流合污。這些人多半出自科舉正途,熟諳章句舊學,但對洋務和世界情勢一無所知。
當時的戶部主事裕紱上奏說,日本偏僻處于東洋,全境不過中國一二省之大小,沒有土地之大,人民之富,“夜郎自大,輒欲奮螳臂以抗王師,此其自速滅亡”。
御史葉應增則用一套仁義天理來解讀中日局勢,說“此次用兵,彼逆我順,彼曲我直,彼吞噬小邦,以殘暴逞,我救屬國,由仁義行”,大清順應天理,“則勝之權當亦必可自我操也”,日本以殘暴對抗正義之師,必然會自取其禍。
對敵手的無知不止于此。主戰派的官僚不僅認識不到日本明治維新帶來的國力增長,反而認為維新之舉使日本內部混亂。御史葉應增認為,日本自明治以來學習西方制度,“然其于西洋則有私借國債未償,于本國則有自由亂黨未清,外強中干”。編修曾廣鈞說,日本仿照西方法度設立議員,不僅沒有收到公論是非的好處,還“徒開紛紜把持之風”,陷入內耗。還有人認為,日本“近年以來,諸事張皇,國帑久虛”,無力支撐一場對抗大國的戰爭,而一旦開戰,日本國內必然人心潰散、朝野紛爭,中國可以坐等日本敗于內患。
禮部侍郎志銳更加樂觀,他認為,“統歐亞各洲而論,日本最為小弱”,如果清國一戰掃平日本,則可因此刷新格局,振奮精神,以圖自強,從此昂首邁向強國之路。
編修曾廣鈞甚至直言對中日戰爭“竊喜”,因為中國可以趁此機會,“剿滅日本,建立奇功”,不僅將東方的臥榻之患除掉,西方列強也會懾于中國之強大,不敢再窺伺中華。
當時的大清海關總稅務司羅伯特·赫德向英國政府報告清國輿論時說:“現在中國除了千分之一的極少數人以外,其余999人都相信大中國可以打垮小日本。”
李鴻章的自知之明與推諉
大多數主戰派對于清國和日本的軍事力量對比并不知曉。他們只有模糊的印象:清國大,日本小;清國人多,日本人少。清國到底能否與日本一戰,憑借什么與日本一戰,則無人關心,如何調兵,如何籌餉,更無人參謀籌劃。
當時的亞洲第一艦隊與日本相比已經居于下游。北洋水師主力僅有8艘軍艦堪用,且艦齡較老,多年執行巡邏任務,鍋爐損耗,年久失修。而日本海軍一直在增購新艦,航速、火力都在北洋水師之上。
1894年的7月4日,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給李鴻章發電,申請率戰艦至漢江一帶巡弋,李鴻章回電說:“此不過擺架子耳……人謂我海軍弱,汝自問不弱否?”
在北洋軍中,對實力士氣均難以抗衡日本已是共識。“經遠”號裝甲巡洋艦上擔任駕駛二副的陳京瑩曾寫家書,說:“海戰只操三成之權,蓋日本戰艦較多,中國只有北洋數艦可供海戰,而南洋及各省差船,不特無操練,且船如玻璃也。”他還在信中透露,水師官兵對時勢無有把握,且想福建水師在馬尾全軍覆沒的前車之鑒,都戰戰兢兢。
至于清國陸軍,雖然號稱百萬,但是作為國家正規軍的25萬八旗和40萬綠營早已腐朽透頂,全無一用。可堪一戰的,只有北洋淮軍38000余人,加上駐扎奉天的奉軍、直隸練軍中一部約14000人,總計不過5萬之數。除去守衛炮臺要塞的兵力,能夠投入朝鮮,與日軍作戰的僅有2萬5千人。這些軍隊依然沿用舊編制,軍官和士兵都沒有受過系統的近代軍事訓練,后勤、戰場救護等近代軍事制度更是分毫不知。軍隊的裝備也是五花八門,沒有統一。
而同時的日軍已經完成了近代化建設,有完善的戰爭動員體制和軍事教育,有參謀部統一調度指揮軍隊。在日本本土,有12萬人的野戰部隊可以投入朝鮮和中國戰場。
任何了解情勢的人,都難以對中國戰勝產生信心。
早在6月25日,光緒就密令李鴻章,將軍事應對之策具奏。李鴻章深知,據實奏報必然龍顏大怒,故一直避而不談。7月2日,光緒又諭:“李鴻章練辦海軍有年,究竟海軍所練之兵若干,此外北洋分扎沿海防軍若干及直隸綠營兵丁可備戰守者若干,著即逐一詳細復奏。”
迫于無奈,李鴻章在7月4日給光緒皇帝上奏折,列舉一旦與日本開戰,中國的可用之兵只有北洋沿海防軍2萬人,“綠營兵丁疲弱已久,斷難抽調遠役”。他對年輕的皇帝信誓旦旦:“北洋防務尚屬完密,海軍就現有鐵甲、巡洋8艦,助以炮船、雷艇,與炮臺相依輔,似渤海門戶堅固,敵尚未敢輕窺。即不增加一兵一餉,自信斷不致稍有疏虞。”這種貌似信心十足的話語,實際是在用不那么難看的話語提醒光緒:北洋只能勉強自守門戶,與日本決勝海上或者朝鮮,實無把握。
但是主戰派卻對此一無所知。一力主戰的御史鐘德祥說,日本傾國之兵,也不過是中國的十分之一,又弱不經戰。他言之鑿鑿,認為日本海軍只有一艘名為“速力”的戰艦可以跟北洋水師的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相比,其余都不過是木頭船。
就連湘軍宿將、時任兩江總督的劉坤一也犯了糊涂,說日本士兵“多系抽調而來,是驅市井之徒以犯鋒鏑,金鼓一震,心膽皆寒,安能當我百戰勁旅?”
派系斗爭與“奇襲日本”
對于李鴻章的“怯懦”與推諉,主戰派大為憤怒。有人攻擊他膽小怯懦,或稱其別有用心,更有大臣上奏,說李鴻童年老昏聵,性情乖異,請求朝廷予以撤換。
翁同龢的學生王伯恭曾經一力勸阻老師主戰,但翁同龢大不以為然,反倒笑他書生膽怯。
王伯恭說:“臨事而懼,古有明訓,且器械訓練,百不如人,何可放膽嘗試?”
翁同龢說,李鴻章治軍數十年,屢次掃蕩大敵,如今北洋海陸軍都如火如荼,難道不堪一戰?
王伯恭進諫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現在確知我們不如日本,哪能指望勝利?
翁同龢說:“我正要試試李鴻章的本事,將來整治他就有余地了。”
可見“主戰”與“主和”不僅僅是國家利益問題,還是政治斗爭的關鍵。
翁同龢也不是不關心戰事。但是許多主戰派不知己,不知彼,只知道紙上談兵,于是奇談怪論層出不窮。
有“愛國者”提出,派兵到日本本土,圍魏救趙,以10萬水師游弋于各個海口,作為疑兵。又分5萬人到琉球,“伺隙而攻,相機而進”,使日軍“首尾不能相顧,然后勝算可以獨操”。
又有人說,可以把北洋、南洋水師的鐵甲艦、魚雷艇、蚊炮船(安裝大口徑火炮、機動性差的近海防御小噸位艦艇)首尾相連,一直向東開到對馬島,截斷日本海軍的后援。駐扎朝鮮的日軍歸路被截,就會不戰自潰。這支“連環艦隊’還可以直搗長崎,使日本海軍煤源斷絕;再直搗神戶、西京,將日本國橫斷為二,首尾不能相顧。接下來,清軍再攻破橫濱,震動東京,迫使日本遷都,則“全國可傳檄而定矣”。
甚至有人建議,征發安徽、江蘇、浙江、福建、廣東民風剽悍之地的“兇悍徒卒”,以高官厚祿賞賜之,命令他們從福建、廣東一帶渡海,到日本橫濱上岸,或者繞道東北,由本州島東北部的新瀉登陸,分幾路騷擾。“但得數萬人登岸,直指東京,彼即全局震動”。
這些荒謬之論卻在主戰派官員中頗受歡迎,包括最積極的主戰派翁同龢。他將其中一些“克敵之法”抄錄收藏,似頗有興趣。
然而等到7月25日,豐島海戰爆發,再到8月1日,中日雙方正式宣戰,無論是翁同龢還是他所領袖的主戰派臣僚,除了高喊戰斗到底的宏論,以及指責李鴻章畏怯無能、用人失察,以至于罵人“漢奸”、“賣國”之外,沒有提出過一條可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