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突然從床上坐起來,號啕痛哭。他夢見自己站在黑暗的遠處,看見白布裹尸,已逝之人是他的奶奶。
那時候他剛進入新華社。兩天后,父母打電話通知他,奶奶去了。
在夢中“預見”未來。這不是韓松的第一次。在2000年出版的小說《火星照耀美國》中,他寫美國的世貿大廈將會被恐怖分子的飛機撞毀,第二年,“9·11”的濃煙在美國升起。去年,他在《高鐵》中寫了一輛高鐵橫遭車禍,毀損的車廂被埋入地,但列車仍駛向另一個世界。不久之后的7月23日,高速鐵路甬溫線上兩輛動車發生追尾,傷亡慘重。
“我沒辦法解釋。”韓松說。
每天天色微亮的時候,韓松就起床寫小說。在這一個小時里,他是科幻小說家。在這一個小時之后,他是國家通訊社新華社中的從業人員。每日清早歇筆之后,現年46歲、面容清瘦、走路略弓背、習慣一只手抄在褲袋里的韓松,會收起背包,趕往早班地鐵,和中國一起前行。
中國式科幻
在急速行駛的地鐵里,車廂輕微晃動,韓松擠在人堆中不能移動身體。他環顧四周,只見到茫然面孔。他會揣測:這些人在想什么;若此時突然發生時空扭變,車廂內所有人的思維都呈現在同一空間里,他們的思維是什么顏色?
灰白色,韓松想。
要是地鐵發生劇變,那些人會變異嗎?他的小說《地鐵》里,地鐵內和地面上都發生變異,滿城的尸體在腐爛,空氣中飄蕩著腥膻味兒。有評價說,小說充滿了“卡夫卡式的隱喻”,而永不進站的列車載著變異的人類沖向黑暗的未來。
“列車運行前方是宣武門站”。列車到站,一切正常,韓松走向新華社。
韓松似乎喜歡寫交通工具。最新出版的《高鐵》,主人公周原搭乘的高鐵發生意外,等他從昏迷中醒來,父母已經遇難,而他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另外一個時空。在那里,周原遇見農民工和工程師,他看見農民手提蛇皮口袋,工人蹲在角落,白領在玩iPad,那是農業、工業和信息時代的混合體,在韓松看來,那正是中國的縮影。
在周原所見的人中,有的是惡棍,有的是騙子——在韓松的世界里,沒有英雄,沒有救贖,有的是暴力和性愛。在這里,人隨時可能被毆打、被殺死,尸體被推出窗外。強權者可以隨地占有女人,眾目之下,肆意強奸。
韓松走進新華社大樓,進入辦公室,打開電腦,有一條新聞是這樣的:成都查獲上千假冒滅火器,滅火器里裝的不是干粉,而是面粉。
“這太中國了。”他說,那是“中國式科幻”。再例如,車禍現場微笑的官員被人肉搜索戴有若干名表,隨后被檢查撤職;某市的市委副書記在出差途中消失,連妻子都不知道其去向。
他無法宅在家里想象這些事情,他說:“未來就像下雨,天天落在中國,未來不斷掉下來,完全不可以想象的事,天天都在發生?!?/p>
上帝很孤獨
已經是深夜,韓松終于可以下班了。但他只能打車。某一天晚上,他坐在的士里,車快速行駛在空蕩蕩的馬路中央,突然,車急速滑向路邊,就在要撞上路肩的那一刻,司機急轉方向盤,回來了。
司機跟韓松說,在那一刻,他似乎失去了意識,就像方向盤不在自己手中一樣。走了三公里,韓松看見了六起車禍,側翻的車,輪子還在滾動著,有兩輛車迎頭相撞,還有沖破路障的車被拋在馬路中央……
韓松相信這就是出租車司機失去意識的那一刻發生的事情。那個時空肯定發生了扭曲,很多人一齊失去意識——只是他車里的這個司機比較幸運而已——
韓松喜歡活著,不管付出什么代價。他甚至希望永生。工作已經擠壓了他閱讀和寫作的時間,更不能適應的是工作之外還有沒完沒了的應酬和飯局。
他本質上還是這個社會的異類。他驚訝于一些人的滔滔不絕,肆意說著黃段子。韓松笑不出來,舉杯跟人敬酒時也說不出來。最讓他驚奇的是,還有人在飯局上談工作?!斑@多無聊啊?!表n松說,“有這種時間,還不如做做廣播體操呢。”
韓松屢次想把自己關在一間黑屋子里,只是寫作?!八麄兌颊f獨自待在一間沒有聲音的黑屋里,不久人就會瘋掉。我知道我不會。我不怕孤獨?!?/p>
韓松渴望這種生活能早日來臨,但實際上,他住的房子只有80平方米,四周堆積著書和藥物,每天只能寫上一個小時。
在這一個小時里,他扎入自己所創造的世界,那里黑暗、陰郁和恐怖。他以幻想觸碰星空背后的宇宙,渴望接近人類的終極思索——是誰創造了世界,我們為什么要在此時來到這里?韓松想,如果真的有上帝創造世界,那上帝肯定很孤獨。
一個小時結束,韓松從自己的世界里退出,進入真實世界,所見的恍惚都是自己小說中的人物——例如周原。
在小說里,周原是個工程師,致力于研究人臉識別技術,但最終失敗了c就像周原失敗的技術一樣,韓松也讀不出來周圍人的臉孔。他恐懼地想,如果世界真的變異,那身邊的周原們是否也會如小說里所寫,拿起斧頭,劈向對方?
如果是這樣,他所在的兩個世界都會崩塌。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殺死,沒有溫情,不能接觸心靈。這是讓韓松恐懼至深的幻覺,他害怕與人交往,無法理解人性。無論何時,這種上帝式的孤獨都在淹沒著他。他沉默寡言,行走在新華社的大樓里。
不是科幻最壞的時代
韓松習慣將筆記本電腦放進書包里,隨時帶在身邊。包里還有感冒藥、消炎藥和雨傘,他說還要帶一把手電筒。如果有災禍,他可以迅速自救求生。電腦里有他最新寫成的小說,這是他最珍視之物。
韓松最新的長篇小說《末日》描繪的是世界末日來臨時,人類崩潰的狀態。書送到出版社后,審稿人說“基凋不對”,拒絕出版。那是一個描寫不存在國度的小說,人們無法戰勝末日,陷入殘殺,最終滅亡。
韓松不知道如何修改才能讓審稿人滿意,“他可能希望我寫人類可以戰勝末日,可是,這是科幻小說啊?!?/p>
和《末日》一起沉積在電腦里的還有韓松的另外5部長篇小說,這些書在過去20年間陸續被出版社退回。1998年,他的《火星照耀美國》送交出版社,書里預言2122年美國衰落,淪為極權主義國度,恐怖分子劫機撞毀世貿大廈。此時正值美國總統克林頓訪華前夕,出版社以有“政治錯誤”拒絕出版。直到兩年后,朋友偶然幫忙,書才得以面世。
即便如此,韓松仍認為這已不是中國科幻寫作最壞的時代。在1983年,一紙禁令下達,稱科幻為精神污染,搞資產階級自由化,全國所有雜志幾乎銷聲匿跡,只?!犊苹檬澜纭?。僅存的這本科幻雜志也如履薄冰——銷量不景氣。
韓松在往《科幻世界》投稿時發現,小說中不能出現現實中的國名,幻想中國和美國是不正確的,只能用數碼代替,例如“23RA國家”和“BR34國家”才勉強正確。小說的基調也不應過于灰暗,要積極向上。末日來臨、人類滅絕,這有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在西方,世界末日、反烏托邦是科幻圈內最常被寫作的題裁。國外科幻作家會讓世界毀滅,小說灰暗,結局恐怖??苹靡獦嬒霟o數的未來,每個未來面臨恐懼和災難,外國一個科幻作家就曾經問韓松:“你們只有一種主流思想,怎么幻想?”
韓松想,對呀,按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中國應該只有一個未來——2020年,全面實現小康社會;2050年,成為現代化國家。只有一條道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世界末日怎么可能在中國出現呢?“這太危險了,很難想象。”
但韓松仍然堅持要寫《末日》,即便不能出版,他也要寫出來。想象和寫作本身就是回報:正是不停地奔波使我長大成人,令我開始去思考活著的意義,并最終明白了活著本來就沒有什么意義,而人要在這無意義的世界上努力活下去,只是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生而為人最了不起的,就是他要用莫大的勇氣,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心情,去面對并度過自己短暫的一生。人生用一個字可以概括:熬。
2011年10月寫完《高鐵》之后,韓松第一次坐高鐵。甬溫線發生事故不過兩個月,高鐵仍急速奔馳在中國的大地上,絲毫不肯放慢腳步。小說里,周原也搭上了高鐵。
韓松與周原一起坐在舒適的車廂內,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周原的高鐵將駛向末日,韓松的高鐵駛向中國。萬一真有事故發生,韓松也會像他小說里的主角一樣——他們一邊手淫一邊扣動扳機,意氣風發地向敵人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