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我的妄念是不朽

12月15日，央視記者柴靜新書《看見》發布，崔永元、白巖松、羅永浩等12位京城文化名人登場助陣，馮唐沒有來；他很忙。

馮唐接受本刊采訪，第一句話就說：“最近太忙了。”短篇小說集《天下卵》即將上市，他連宣傳新書的時間都沒有。在馮唐的世俗生活中，“作家”這一身份似乎很淡。

他在北京后海以西有一套四合院，面積325平方米，足足半畝地。馮唐的父母居住在此，而他則忙著趕飛機、出差、開會和喝酒。除了作家，馮唐有更多的身份：婦科博士、麥肯錫前合伙人、某大型國企高管所有的身份都指向：成功。

某種意義上，馮唐是成功人士的范本。他手提號稱一生不朽的Tumi名牌公文包，內裝筆記本電腦和多張銀行卡，出沒在世界各地的機場內。他的國航總飛行里程超過100萬公里，飛機艙內干燥，他會拿出Kiehl's的潤唇膏搽嘴。只有在趕飛機和開會的間隙，他才有空寫作。

狂生和紳士

馮唐剛過不惑，身量魁梧，國字形的面龐上留有蒙古血統的痕跡，為此柴靜戲稱他為“雜種”。

在文化圈內，張狂和自戀是馮唐的標簽。年中韓寒方舟子大戰，馮唐適時提出“金線論”，批評韓寒“小說沒入門，短文小聰明而已”。他認為莊周、司馬遷、李白、杜甫是好作家，在金線之上；而金線之下有誰，他沒明說。此舉為他帶來一個新綽號：馮金線。

馮唐的狂有其底氣，他的人生實在太順：1971年出生在北京，大小考試從來沒有落下過第二名，記憶力太好，以至于都不用背書。他考進北京協和醫科大學，再斬獲博士學位，主攻卵巢癌。

由于不愿面對病人死亡和醫生清苦的前景，他脫掉白大褂，轉考美國Emory商學院。兩年后，他西裝革履地到全球最大的咨詢公司麥肯錫上班。從咨詢顧問到麥肯錫全球董事合伙人，馮唐僅花了6年時間。據稱，麥肯錫能升至此職位的從業者大概占10%，而馮唐比這些人都快一兩年。在麥肯錫做咨詢工作同時，馮唐還寫完《北京，北京》，結束了他的“北京三部曲”。

“北京三部曲”是半自傳式小說。主人公秋水“汁液淋漓”的故事折射了上世紀80、90年代的人的性苦悶。從起篇《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始，馮唐野蠻卻精巧的文字受人贊譽，甚至被李銀河稱為“當代寫作者中王小波第一，馮唐第二”。此言一出，文壇嘩然。

喜歡他的人說他是“當世高手”，而厭惡他的人則批評馮唐只寫自己的故事，小說結構松散不細雕琢，且好寫性愛，“陰癖自戀”。這種反差在《不二》出版之后變得模糊：所有人都可以肯定地說《不二》是一本“黃書”，但背后的褒貶則語義不明。“黃書”這一標簽似乎混淆了眾人的視聽，而這可能正是馮唐想要達到的效果。他對性懷有如此濃厚的興趣，以至于他對本刊記者說：“性是個好的探究人性的入口”。

馮唐不掩飾自己的成功。他說自己30歲之前做過最找抽的事，就是當年考完托福回到宿舍，他吹牛說能考滿分，室友不信，與他打賭，籌碼是一頓烤鴨。結果，他連吃了三頓烤鴨。

不管在媒體上，還是他自己的筆下，馮唐都是一個狂狷之人。但在私人場合，他卻謙遜有禮。有一位曾與馮唐有過工作聯系的網友“小鯨”說，馮唐會在第一時間回短信，“怕給人添麻煩”。在一次新書發布會上，他笑迎賓客，與所有人舉杯碰酒。不論對方是否相熟、什么身份，他都保持微笑，握手歡談。書商路金波說：“馮唐老師老這么謙謙君子的，太假了，像朵塑料花。”

對此馮唐自有解釋。他說做人要謙和，但做事，“哪怕要理解的只是草履蟲纖毛前端蛋白的第一個基因，也要爭取做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當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即使做不到這種牛×，至少要做到用盡自己的力氣”。

這種兇蠻之氣讓他在文字里肆意沖撞，毫不介意外界批評。畢竟，按照羅永浩的說法：“有的鳥來到世間，是為了做它該做的事，而不是專門躲槍子兒的。”

天才和蠻牛

對于自己的成功，馮唐輕描淡寫地說：“我運氣太好，祖師爺賞飯吃，不容易效仿。”其實不然。

在麥肯錫上班時，馮唐每周工作80小時，沒在凌晨兩點之前睡過。最忙時一邊上廁所一邊回復郵件。據媒體報道，他的前同事徐海如此評價：馮唐“更貼近客戶的實際”、“更理解生意人的心思”、能“設身處地地為客戶著想”、“沒有太多自我”。

收到郵件，馮唐定會在24小時內回復；約好的會議，他絕不遲到；除了睡覺，手機從不關機，隨身帶著iPhone和外掛電源。工作上的瑣事見到叉手立辦，馬上開頭，見了就做，做了放下了，了無不了。對于工作中的指令，職業人馮唐習慣服從，接到不合理的工作，不拒絕不抱怨，不管心頭是否不快。

作為作家的馮唐也下過苦功。一是熟讀古詩，讀王力的《古代漢語》，再讀前四史和老莊孔孟；二多看小說。馮唐知道魯迅說過，讀完100本英文小說原著后，自然熟悉小說的語言、寫法和結構。他按美國現代圖書館書目循例閱讀，從狄更斯到海明威，閱讀數目早已過百。

他尊曾國藩這個勤謹蠻狠的耕讀人為偶像，認為曾文正“讀書、明理、做事、不要錢、不怕死”。與他的偶像一樣，馮唐也以強韌的毅力追求通俗意義上的名利，并妄圖因“立德、立功、立言”而不朽。

這種強悍而蠻橫的邏輯支撐著馮唐，讓他以“不著急、不害怕，不要臉”為人生信條。他說起自己見過的一個游戲機廣告：“Lifeisshort.Play！”，馮唐翻譯為：“生命短促，耍，往爽里耍！”

對話馮唐：我只是按照我的自由意志在生活

作者是人性的礦工

i你厭倦飛行嗎？

馮唐：不。

i你寫作有什么習慣嗎？對寫作的時間和地點有要求嗎？

馮唐：由于時間非常有限，全職工作越來越忙，很多會和酒，我寫作的習慣是“徹底不挑”。仿佛一個長期饑餓的人，能有口吃的就已經很幸福了；我能有時間寫就已經很幸福了。我打開電腦，打開心智的水龍頭，文字就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流出來。我不打高爾夫，父母健康，沒有孩子，不做無謂的應酬，不看電視，也沒什么運動，這樣省下的時間，就用來寫作。盡管每年產量并不高，但是從來不間斷，十幾年下來，總量也并不小。

i你說過自己人生太順，屬老天爺賞飯吃，但也會在《三十六大》中寫自己的人生信條。如遇瑣事即著手做，不拖拉，隨時開電話讓人能找到自己等。你所謂的人生太順是建立在努力之上嗎？

馮唐：我想兩者都有，天賦加上好習慣。能有好習慣，或許也是一種天賦。好習慣的養成得益于我的小學老師，他當時強調興趣教育和習慣教育，他的理是：很少有很傻的孩子，但是有太多習慣非常差的孩子，小學教育就是習慣教育。

i那你覺得自己成功嗎？

馮唐：我只是按照我的自由意志在生活。

i既然在世俗生活中，你都被認為是成功人士，那繼續寫作的動力是什么？

馮唐：在寫作上，作者是人性的礦工。我會繼續寫最困擾我的人性，我會繼續探索漢語的表達極限。

i這是在追求不朽嗎？身后名對你而言重要嗎？

馮唐：少年時代立的志向：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特別是立言。估計是受了儒家的毒害。四十之后再想這個志向，兩個念頭。第一：“法尚應舍，何況非法”；第二，人活著，還是要有些妄念，比較接地氣。我的妄念是不朽。

i既然你如此珍視這種文學上的不朽，為什么沒有全職寫小說？你說寫作在人生中是第一位，為什么沒有把最多的時間分配給它？

馮唐：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第一，全職工作是寫作的源頭活水。第二，我聽說，全職寫作有可能使寫作成為一種痛苦。隨著年紀的增加，我會盡量安排更多的時間來寫作。

i柴靜在文章中寫過這個問題，說你為什么不全職寫作。你回答“我能感覺到吸引，但沒有形成貪戀，大權在握的時候，還是挺爽的”，“挺爽的”是什么意思？

馮唐：就是有機緣指揮千軍萬馬，改變世界。

i那你怎么安排時間上的沖突？

馮唐：我是研修管理的，管理的根本就是在各種限制條件下找到最佳方案。現在看，時間的沖突還能應付。

i那累的時候會如何處理情緒？

馮唐：喝酒，睡覺，得病和養病。

寫《不二》是為了對抗中年危機

i外人評價你張狂或自戀，你覺得自己自戀嗎？

馮唐：人有很多面吧。我說過：我不是自戀，我是愛人類。我不是自卑，我是恨人類。

i《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中稍有提及“文革”，但僅作為少量背景出現，小說中更多的是個人經歷，特別是性經歷。為什么避開時代背景而挑選私人經歷來寫作？

馮唐：第一，“文革”距離我相當遙遠，我六七歲的時候，“四人幫”被打倒了。第二，我的小說理念是從細節看人性，從無聲處聽驚雷。我不喜歡宏大敘事，我不喜歡大喜大悲。

i為什么會對性如此感興趣？甚至寫了一本“黃書”《不二》。

馮唐：寫性和我學了8年醫、又是婦科大夫有關系吧。性是個好的探究人性的入口，至少對于我來說是這樣。

i你說400年后讀《不二》的人會比讀《肉蒲團》的人多。

馮唐：我想更正為，400年后，還有人會看《不二》、《肉蒲團》和《金瓶梅》。或許《肉蒲團》的讀者多些，它更通俗。《不二》探究的內容有些深。我當時寫《不二》的一個原因是為了對抗我提前到來的中年危機。

i你喜歡什么樣的姑娘？

馮唐：我喜歡自立、自主、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生。

i既然半生熱愛婦女，為什么跟美女說話會緊張？

馮唐：不知道，在天地大美之前，人都會緊張吧。

i職業人、作家、醫生，您最喜歡哪一個？

馮唐：其實我是個詩人。

i既然喜讀《曾文正公嘉言鈔》，你最喜歡曾國藩的哪句話？

馮唐：“打落牙齒合血吞。”

i你最喜歡哪位作家？如果只準選一位的話。

馮唐：HenryMiller（亨利·米勒）。

i那你跟同輩作家交往多嗎？比如同在寫小說的苗煒、阿乙等。

馮唐：寫作是非常個人的事兒。但是有同類，內心會有溫暖。我樂見一些70后在忙活日常俗事的同時，還能不忘內心寫作。這樣，就很好。

i最后說說金線吧，你在那篇文章中列舉了幾個金線之上的作家。金線之下沒有說，比如你覺得李銀河在金錢之上嗎？

馮唐：有不少軟的標準很難用語言形容。比如，我也研究古玉，外行人問的最常見的問題是：你怎么知道這玉是早商的？比如，我做戰略咨詢，外行人問最常見的問題是：什么是一個好的戰略規劃？要講清楚這些，需要太多的知識和時間，多數時候，我選擇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