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可能是她出道以來最高調(diào)的幾天,就像新片上映前的馮小剛、徐崢、范冰冰……要面對排著隊的采訪者。幾天前那場盛大發(fā)布會,近千人到場,像個大Party。央視雙峰崔永元白巖松來了;“德藝雙馨的表演藝術(shù)家”、“相聲演員”、“新型科技精英”羅永浩來了,負責搞笑;讀庫主編老六,和“逃離”央視加入芒果臺的娛樂節(jié)目主持人邱啟明一起,給她當主持……給柴靜捧場的人如此之多,如此之多的人如此真誠。幾個小時后,一襲黑裙的柴靜向觀眾鞠躬致謝。宛如成人禮。之后兩天,她不斷簽下柴靜,柴靜,柴靜……以回饋數(shù)以千計慕名而來的支持者。
柴靜出書了,總結(jié)柴靜的十年,書名叫《看見》。人們談起CCTV,常有復雜情緒,但提到柴靜,卻自動把她拿出來。她是她,央視是央視。央視是什么不重要,不是資本也不是負擔,柴靜說,是平臺。但她今天的名氣與聲望和CCTV又分不開。十幾年前,央視新聞評論部副主任陳虻(2008年去世)在電視上發(fā)現(xiàn)柴靜,她當時正在湖南衛(wèi)視主持“新青年”,這是一檔新銳談話節(jié)目,混在《快樂大本營》、《玫瑰之約》等湘產(chǎn)娛樂中,很扎眼。她還出了本書,取名《用我一輩子去忘記》。那會兒的柴靜充滿文藝女青年范兒,以至于2000年陳虻打她電話自報姓名后,并未等來一個仰慕式尖叫,而是“誰?”“中央臺的陳虻,我沒給你講過課?”
兩人初次見面在梅地亞,CCTV“講述老百姓自己故事”的締造者蹺著二郎腿,柴靜也蹺著。“你對新聞感興趣的是什么?”“新聞當中的人。”此后,柴靜視陳虻為教練。接下來,柴靜第二個本命年之際,成為CCTV新聞主持人。陳虻的話是新人柴靜評估好片的標準:“你的領(lǐng)導不愿意表揚,又找不出理由槍斃,一人在家的時候挺愛看的就是。”她當年以為陳虻指的好片子是要尖銳。之后,她“零距離”報道“非典”,她在節(jié)目中故意反復詢問專家有關(guān)公款消費的數(shù)字,她在鏡頭前拎著高跟鞋追一個孩子、對采訪對象連環(huán)式追問……20多歲的記者柴靜喜歡用反問句式提問,“你不覺得……”“難道你沒想到……”柴姑娘頻頻受獎時也總會說:“我希望我做這個節(jié)目,曾經(jīng)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但陳虻卻批評她:“不是說你把采訪對象不愿意說的一句話套出來叫牛X,把他和你都置于風險之中,這不叫力量。你的主題要蘊含在結(jié)構(gòu)里,不要蘊含在只言片語里,要追求整個結(jié)構(gòu)的力量。”柴靜當時沒明白也沒追問。陳虻也經(jīng)常不滿意,“柴靜離一個偉大記者的標準,還差一點兒‘寬容’。”“寬容是什么?”“寬容的基礎(chǔ)是理解,你理解么?”
2008年,陳虻英年去世。柴靜32歲,“這一年,我經(jīng)歷過親人去世,了解了死亡,知道人都是怎么活過來的。”此后,柴姑娘不溫不火,她在,大家不覺有異,若無,必成熱聞。2011年,柴靜消失大半年,網(wǎng)上盛傳她接手了動車事件的獨立調(diào)查被封殺時,她出來辟謠,然后推出《看見》。
在《看見》鏡頭里,柴靜常用的發(fā)問句式是:“有沒有一種可能?”在與李永波的對話中,柴靜最后問及倫敦奧運中國羽毛球隊消極比賽一事,李永波匆匆作答便起身趕飛機,這次柴靜沒追上去,但她的鏡頭觀察到:“我們采訪的地點是中國羽毛球隊的訓練館,在這個館的墻壁上,原先貼著的是李永波定的標語:汗中有金,多流汗。但那天標語已經(jīng)改為:你對今天的自己滿意嗎?”
“在《看見》,柴靜變得更寬厚了。”《看見》制片人李倫說。18日晚,北京藍色港灣一間酒吧,兩個小時里,柴靜只談職業(yè)本身,其間幾次說“抵達”。她做記者時總是想抵達被采訪者最隱秘、最敏感、最不愿意向外界透露的那部分,但當她變身為受訪者時,卻似乎很難被抵達,于是,拉鋸了兩個多小時,聊出以下的話。
因一個笨重的人而寫
他是陳虻,在《看見》里反復被看見。四年前的12月24日凌晨,陳虻去世。他生前是央視新聞評論部副主任,去世時僅47歲。柴靜說,他是她的教練。
柴靜:他肯定是這本書中很重要的人,寫這本書跟他有關(guān),如果他不出這么大的事(去世),可能不會觸發(fā)我的寫作。
很多央視人說起陳虻,就像《南方周末》人說起江藝平,他們是20世紀90年代的媒體傳奇,傳媒巨子。
柴靜:這次新書發(fā)布會,小崔說了句話我挺心酸,他看到寫陳虻的章節(jié)就跳過去了。他說他不能看。
i他走了整四年,怎么定義他對你們的影響?
柴靜:他給我很強烈的生命感。你知道,很多時候人是無意識的,每天起來穿衣吃飯聊天,一天就過去了。直到有一天,有個人,在一瞬間,給你一個刺激,你會永遠不忘,不用寫日記,隔十年都記得,這就叫生命感。陳虻就是這樣一個人。
陳虻生前說,“寬容的基礎(chǔ)是理解”,“寬容”代表了陳虻的品質(zhì),也代表了央視改革黃金十年的色調(diào)。陳虻也和柴靜講過這句話。
柴靜:我現(xiàn)在只能說理解了這句話,我以前不能理解。因為一開始我覺得,“寬容”這個詞和職業(yè)沒多大關(guān)系,我以為他指的是在私生活中的一種品行,所以我才跟他爭辯,我說,你是領(lǐng)導沒錯,但你管好我的職業(yè)就好了,不要干涉我的內(nèi)心,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我那時是很強硬的。
“干涉私生活”,柴靜對這個特別敏感,就在我們約見之前,她不下三次說:“咱別談私生活,尤其不涉及婚姻”,“柴靜這個名字,只有是記者的時候,才有意義。應(yīng)該把群己界限分清,哪部分是公共事務(wù),哪部分是私人事務(wù)。”
柴靜:但其實他是在提醒我思維方式有問題,但我卻理解成是跟別人打交道,或者對他要順從。當時我才二十幾歲!也許有的人會放棄這個小孩了,有人也許會換種方式,比如錢剛老師,他就會說,給你時間,你會理解的,你會慢慢長大的。但陳虻是很笨重的人,他每次見到我都說。我每次就回她,你干嗎啊?他說,你是我挑的,別給我丟人。
i你沒給他丟人吧?
柴靜:誰知道啊。老陳那個人啊,他要看到這本書還會不滿意,說你怎么寫成這樣子啊,肯定的(笑),但也只能寫成這樣,算跟他交差啦。
崔永元說,陳虻是他,是白巖松,是柴靜的老師,事實上,陳虻也是那十幾年,央視新聞評論部很多人的老師。如果說央視有黃金時代的話,應(yīng)該從1993年始,陳虻是那十年的線索和靈魂,他觀念開放,思想前衛(wèi)。他留下的最為人知的是那句“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其實還留下很多傳說(見本期《我就壹說》),但柴靜書里沒有特別介紹,她把他當作公眾熟知的人。
柴靜:他們(出版社),包括六哥(《讀庫》主編)都說過,直到最后一章,你都沒把陳虻的前生來世說清楚,但讓我現(xiàn)在介紹,可能也不會,這是我的寫作特點吧。有些時候不寫某些部分也是一個選擇,就像沒人知道賈寶玉前十年的日子一樣,也沒必要知道,但他那種強烈的生命質(zhì)感,讀者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其實這部書我都是由著自己性子寫,寫第一遍時,全靠印象,把藏在某個地方的印象拿出來,閉上眼睛都看得見。比如我寫地震那章,山坡上金色的油菜花被砍倒,那些油菜花零七八碎地倒在那,蜜蜂飛來在水洼上繞著,有人用刀尖挑起來再讓它飛走。你不知道為什么這些東西會留在你腦海中,但我就是喜歡。寫的時候好像得到一種舒展或慰藉。
批評者:柴靜有風格但做作;柴靜:沒關(guān)系
i對你的主持風格,這有兩種不同評價,先聽好的還是先聽壞的?
柴靜:哈哈,無所謂。
i先說好的,有個人說:“我喜歡她的風格,是那種讓人平靜,不讓人浮躁,讓人沉下去,而不是浮起來的感覺。如果我在憤怒中,看到柴靜就安靜了。”前幾天我見一個時尚媒體老總,他說很喜歡你對李安和馮小剛的采訪,說那種提問和表情,任何男人都會被打動。
柴靜:(笑)女人就不被打動嗎?我覺得起作用的不該只是平靜,光有張平靜的臉,不足以讓對方袒露心靈,我覺得還需要準確,即使做人物訪問,純?nèi)诵缘奶綄ぃ惨非鬁蚀_。
i怎么才是準確?
柴靜:抵達,甚至抵達他最隱秘、最敏感、最不愿意向外界透露的那部分,這就必須準確。稍有偏差,兩人之間的感覺就蕩然無存。人和人的交流,像根線,很細很弱,過了就冒犯,就不能回來。
i有個批評者說:“到目前為止不喜歡柴靜,她有風格但還是做作,其傳閱最廣的一些‘工作照’都有個特點:與弱勢群體肩并肩,而照片最突出的,卻顯然是一個經(jīng)過精心修飾的女傳媒人。”確實不好聽,不想回答就算啦。
柴靜:沒關(guān)系。大概是指這本書的封面吧,我們目前只發(fā)過這么一張圖片,這是必然會有的意見,也不用過多說服和解釋,尊重每個人的審美吧。
i這個回答很官方,也算有特點……
柴靜:這是誠實的回答。當然,如果我聽到這種批評,會去想因果,他為什么會覺得跟弱勢群體在一起,就有凌駕于人的做作感?我會分析原因,我選這張照片想表達的是我在采訪,沒想說我是主持人,我想傳達這張照片背后的新聞內(nèi)容(指山村里的這個老人的民主實踐給我的信念),我不能自說自話,也不要企圖說服他人。
i那你覺得自己哪部分讓人喜歡,哪部分讓人不喜歡?
柴靜:準確就讓人喜歡,不準確就讓人不喜歡。我兩部分都有吧,我相信每個記者都有。但準確不是終點,不是今天準確就永遠準確,所以,時刻不能輕慢。
在發(fā)布會那天,崔永元有句話伴著幾次笑聲,“你要‘看見’,還要有思想,這對主持人是最低要求,可現(xiàn)在是高要求了。柴靜是這樣的主持人,但我都放棄了,開始做娛樂節(jié)目了……白巖松也快了……邱啟明更聰明,年紀輕輕開始做娛樂。在不太容易思想的年代做娛樂是不錯的選擇,不用硬邦邦地說真話讓人討厭。”
柴靜:巖松也沒做娛樂嘛,小崔那句話是調(diào)侃。當然,娛樂沒什么不好,不能說做新聞的就高尚,不能有這樣的價值判斷。我當年以為做調(diào)查報告很牛,應(yīng)該是所有記者中最有社會地位的,但到美國之后問人家,沒誰說調(diào)查性報道的記者高尚,每個領(lǐng)域的記者都有自己的價值,沒有任何排名。
i但你不會做娛樂?
柴靜:我沒有搞娛樂的天分,我就這么點本事,別得瑟。
i沒干過怎知道?
柴靜:你以為容易嗎,我覺得謝娜(湖南衛(wèi)視主持人)干得就很好,她很有娛樂天分,你看她能讓我哈哈大笑,我在臺上絕對笑不出來。像羅永浩,他站在那,別人就想笑,連喘口氣大家都笑。和羅永浩吃飯時,我們經(jīng)常想要塞他10塊錢,說,謝謝你今晚娛樂了我。所以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本來沒幽默感卻要裝幽默,本來沒娛樂精神非去搞娛樂。所以我就老老實實干自己那點事。
如果這個世界要為你的目的服務(wù),多可怕啊
柴靜職業(yè)生涯主要在央視,而外間最流行的話是,“我已經(jīng)不看電視了”,更別說央視。柴靜說,她也很少看電視,但要說看電視的話,還是看央視。
i不看其他的,例如《中國好聲音》?
柴靜:不太看。這和趣味有關(guān)吧,我一般只看新聞,只因為要采訪劉歡,才看《中國好聲音》,這不是輕慢,是個人趣味。但我會看書,書是更深廣的世界,書對人是最有幫助的。那些早就死去的作家,他們的心靈會幫你了解世界,也有助我抵達。我在托爾斯泰和曹雪芹身上學
到的采訪技能,比任何人那里都多。他們探尋人,描摹人,呈現(xiàn)人,呈現(xiàn)復雜世界的各種人,他們呈現(xiàn)人的那種自如那種能力,值得記者學一輩子。
i你的朋友們是不是把你和CCTV聯(lián)系到一起?
柴靜:就像羅永浩,我也沒把他當科技界代表啊,朋友間不該有符號,多累啊,就是人和人,甚至沒有男人女人分別,只是正好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但新書發(fā)布會那天,羅永浩半開玩笑地否認了這點,他說:有人說我們這些人都忽略了性別,那很扯淡,每次聚會的時候,只要柴靜在,老男人們都表現(xiàn)得特有靈氣。
柴靜:(笑)那是他的想法。
i那天發(fā)布會白巖松說:除央視之外,中國哪個電視臺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主持人啊?小崔,我,柴靜,畢福劍,天啊,那也是主持人……當時大家都笑了。怎么想這句話?
柴靜:我不太想央視的事,也很少想我是不是央視主持人,不去想這個。
i但你書里寫,博客跟帖經(jīng)常有人說:“凡是CCTV贊成的我必反對,凡是CCTV反對的我都贊成。”
柴靜:當被攻擊時,自己腦海里會有個開關(guān),啟動起來比誰都靈敏,但我不會因此受傷,只當作提醒,去想自己會不會有偏差。
i央視是你的負擔還是你的資本?
柴靜:央視是我工作的平臺。我所有工作都靠央視這個載體,說資本也談不上,但又確實是種責任,它(央視)是公共電視臺,目前階段,我覺得它承擔著非常重要的責任。當然,我也可以選擇去商業(yè)電視臺,我也知道商業(yè)是怎么回事,也不反感商業(yè),但我覺得公共電視臺還有很大空間,所以我會繼續(xù)干下去。
對十年前的柴靜無話可說
i想到柴靜,總想到《新聞?wù){(diào)查》的柴靜,經(jīng)常暗訪,攝像機追著跑,和《看見》的柴靜不一樣。那個時候的柴靜,價值在哪?
柴靜:我在寫華南虎這個話題時說過這個問題,很多人說,就一照片,做它干嗎?我就說,有意思的。好像胡適寫過《中國哲學史綱》,很多人說,你好好做學術(shù),考究紅樓夢干嗎?他說,我就是想通過一個人人都知道的通俗的材料,來傳達一個思維方法。凡事都要拿證據(jù)。通過這個,人們就會有個思維方式,敢質(zhì)疑一座塔存不存在,敢質(zhì)疑上帝存不存在。所以照片本身可能不重要,但背后的思維方法能不重要嗎?
很多看似無聊,其實未必無聊,類似說法,作家慕容雪村也說過,有一次錄制《壹讀為快》時他說:
“人會做很多無用的事,這是作為人類的證據(jù)。愛情有用嗎?有人說繁衍后代,但沒有證據(jù)證明愛情跟生孩子有關(guān),但人類需要愛情,而動物只要春天一到,弄下就行。每當有人問我文學有什么用,詩歌有什么用,我就跟他說,是沒用,但那是和你的區(qū)別。”
i可以理解為你想傳達一個追尋真相的思維方式,而不僅僅追尋真相本身?
柴靜:對的,如果人們能得到啟發(fā),增加了抵達真相的欲求和能力,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嗎?
i會懷念新聞?wù){(diào)查時的柴靜嗎?
柴靜:已經(jīng)過去了,但那個也很好,她就應(yīng)該在那個階段發(fā)生,但當她過去就該過去。
i這樣說話比剛出道時可成熟。
柴靜:十年了啊!
i對十年前的柴靜,想說什么?
柴靜:沒什么跟她講。她就該順著她應(yīng)該的樣子往大里長。跟她說什么也沒有用。就是因為有她,才會有今天的我。
沒有濫用過話語權(quán)
i剛才說的“思維方式”,可以理解為新聞專業(yè)主義的一部分吧?
柴靜:是。新聞專業(yè)主義非常重要,我們的電視新聞太年輕了,一直在探索中。在我這一代,我還不能做得更好,但我想把我的積累和積淀留在這里,不希望虛度時光,不希望我們積累的東西被摧毀,然后下一代還要重新做起。其實這也是個傳承和延續(xù),你通過自己血肉模糊探索得出來的東西,就希望留下來。
i這種感覺一直有還是最近才有?
柴靜:我沒有這樣的出發(fā)點,它更多是個結(jié)果。我的出發(fā)點是我不斷完善自己。當時這個訴求在這個職業(yè)框架里不斷向前拓展時,它會呈現(xiàn)出一個專業(yè)主義的面貌。
i但有時公眾需要主持正義的記者,很多記者會迎合這個期待,怎么看?
柴靜:這是全世界記者共同的話題吧,包括美國的丹·拉瑟,都有這種斗志,但這又是危險的,他在70歲時,就因為這個出事了。他一直對權(quán)力人物有種接近蔑視的情緒,他采訪老布什,差點演變?yōu)閺P打。當然,這種戰(zhàn)斗模式對新聞人有吸引力,公眾也會喜歡,但不加警覺就會非常糟糕。例如他一開始就預設(shè)小布什家族在服兵役上造假,所以當他收到線人提供的材料時,沒有嚴格求證就散發(fā)出去,后來導致職業(yè)生涯的大滑坡。
i他最后辭職了。
柴靜:那么多人把關(guān),憑什么丹·拉瑟辭職?但美國人說,如果這個新聞拿獎,也是他領(lǐng)獎啊。這很殘酷的,你沒有可以推諉的。我也面臨這個處境,所以我必須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保持中立。
i而幾年前節(jié)目里,你一臉“正義感”。
柴靜:幾年前會,那時我總會想象有個受苦受難的群像,需要我?guī)退麄儏群埃鋵嵾@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一個的人。這是我多年來的教訓,我要保持警覺。當然,我理解仍然有這種想法的人,因為我也是這么走過來的,人的心靈是流淌的。
i會覺得自己是很有權(quán)力的人嗎?比如話語權(quán)。
柴靜:對,工作決定的,但不能真當作權(quán)力,這是個陷阱,是很大的誘惑,尤其是你知道今天說過一句話,很快就會有跟帖,甚至成為明天新聞的時候。所以,我現(xiàn)在比幾年前謹慎多了。
i有過濫用話語權(quán)么?
柴靜:基本沒有,因為我警覺。你知道,我們這個行當非常年輕,不像《紐約時報》啊,他們有非常明晰的系統(tǒng),每步都有人負責,就有個外在約束在那,而我們是在蒙昧中幾乎像野草般長大。好處是勁兒挺大,缺點是外在約束不大,但自己不加約束的話,那就真完蛋了。關(guān)于其他人,白巖松、李安、盧安克、李永波
i怎么評價白巖松?
柴靜:一個人的知名度上升到一個階段的話,一定會毀譽隨之,因為大家得有個標靶,大家不針對你,也會針對吹捧你的那個社會心態(tài)。想度過這個階段要靠做事,必須得做好自己的事。巖松就是這樣過來的。我作為他的同事,更能看到這個過程,所以我敬重他。
白巖松曾有過很多爭議,網(wǎng)上傳得最廣的算王朔的文章。當時《痛并快樂著》剛出版,王朔看完湖南衛(wèi)視對白巖松的采訪后寫了篇文章說:
“他稱自己是理想主義者,業(yè)余足球健將,幸福的父親,坐在第一排的人,簡而言之,一個對自己很滿意的人。這滿意流露在他的用詞上,頻繁使用‘一定’、‘總是’、‘應(yīng)該’這些不容置疑的句式前輟。我已經(jīng)不能復述他的原話了,但對他種種突如其來的斷語和始終如一的自信過目難忘,他像一個早已洞悉了生活真相并具有超常理解力的能者,幾乎對任何事情都有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并能迅速給出當然的解釋,這在他談到自己的職業(yè)時尤甚,那個時候他甚至像一個gov-ern-ment發(fā)言人。”
柴靜:當時好像王朔寫的那篇文章,引起很多后續(xù)事情,我看到整個過程,我看到了起因和結(jié)果。但后來巖松獲得的美譽越來越多,那是他應(yīng)得的,僅就(《新聞一加一》)選題而言,做出這些選題的決定,是要承擔責任的。
i《看見》幾個采訪里,李安、李永波、盧安克,最喜歡哪個采訪?
柴靜:我最喜歡老兵那期,就是“沒有深夜痛哭,不足以談人生”那期。那期節(jié)目最不像采訪,條件極度簡陋,我只是聽他說,但聽的時候就聽進去了。兩個攝像師一直哭。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知道點歷史,但以前我對歷史只是個概念,居然真有人這么活過。
內(nèi)戰(zhàn)中,他父親是國民黨,被共產(chǎn)黨殺了,所以他在逃亡,他媽媽只能讓他跟國民黨走,但路上他的腿被燙傷了,又是共產(chǎn)黨救了他,但讓他回去跟國民黨走。可有次在車上,國民黨的人又把他從車上推下去,但上船時,又是另外一個國民黨士兵把他拉上船。
所以,真實的世界,并沒有那么簡單的正義和邪惡的陣營,給我觸動很大。當他拉著我的手放在腿上的傷疤上時,那一刻他就進入了我的心。那期節(jié)目沒采訪技巧可言,就這么流淌下來。
i盧安克呢?
柴靜:最讓我感觸的是他擺脫人性皆有的弱點付出的代價。三年前我采訪過他,后來我們有聯(lián)系,通信,三年后我又采訪他,當時還是帶有崇拜。這個人比世俗的人擁有更強大的力量,我也一直無條件相信他說的話,因為他曾經(jīng)摧毀過我的很多。但三年后的變化更讓我震撼,我從沒想過他也會那么掙扎,甚至向我求助,希望我告訴他該怎么做,是因為他掙扎太深。而以他內(nèi)在的強大,如果不是承受痛苦到不可思議的程度,絕不會這樣軟弱。但這不叫可怕,這更是偉大,一個人不假手外在力量依靠神來拯救自己,或者靠一個完美的模式來拯救自己,這種脆弱不妨礙他的偉大。
i在世俗生活中,無論一個人多強大,力量也很有限,當外界壓力太大時,就需要人之外的力量,在西方,這個力量經(jīng)常是宗教。
柴靜:宗教是個依靠,但就像你說的,他是一個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脆弱,出現(xiàn)了難以靠獨自力量來渡過難關(guān)的時候,需要一個慰藉,一個求助,一種傾訴,這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軟弱的跡象。我覺得他的偉大在于說,一個人可以承受如此苦痛,仍然堅持自己。
i你會不會想到我們的教育,我們從小就被告知,怎么可能這么沒目的地去做一件事呢?
柴靜: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以前覺得有目的挺好啊,人總有個目的吧,小時候被教育的目的是將來要工作,上班,出人頭地,沒想過祖國,但起碼想過出人頭地,這是好多人都會被教育的目的吧。
所以我總認為有個更高的理想要實現(xiàn),但他把這個東西從我肩膀上卸下來。在我的書里,他的篇幅最長,兩萬多字。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兩點對我倆特別重要。第一,他經(jīng)過心靈的訓練,他也有過軟弱,但慢慢通過心智訓練可以抗衡,證明這條路人人可為,不是神跡,不是天賦。第二點,這不是終點,他也會陷入痛苦,甚至向外界求援,我能做的是跟他分擔,這是我特別大的一個觸動。他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們共同分擔這個困境。
i你覺得那種困境是心靈的還是世俗的?
柴靜:雙重的。他妻子要求他必須離開,而他自己內(nèi)心是想留下來。在這個責任和那個責任之間,在最親密的兩者之間,在拉扯,最后把自己逼到自我放逐地步——他去了越南。我們能說這個困境自己不會碰到嗎?但正因為他承擔這個困境,我才覺得他更像一個真正的人,覺得他跟我相似。以前我會覺得他不會碰到什么問題,比如他對物質(zhì)不在意,也不想談戀愛,他跟我太不同了。現(xiàn)在因為他處在相似的困境,而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才指出了我們也可以走的道路。
i我會將盧安克和李永波放一起比,多不一樣啊,一個看起來沒任何目的地活,一個一眼就被人看出目的,就是金牌。
柴靜:我不想比較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境,先了解比較好。當然,我有好惡,但采訪李永波之前,我自己想得很清楚,你如果由著自己(的好惡),“本能”這個東西就像一匹馬,對它不加管束,載著你就亂跑了,你會停不住它;但你要死命勒住你的本能也不行,二者之間的往來沒了,全是障礙。你需要在這匹馬起跑之前和它聊一聊:我們來場比賽,但我承諾,越過障礙的時候我完全信任你,我既不勒你,我也不抽打,你就走你的。但你要清楚你的目標在哪。雙方要有個商量。
我對記者這個角色是有梳理的。記者應(yīng)呈現(xiàn)多元聲音,都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追問不是為了顯示高明,把誰逼到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