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忽老

放假在家待了兩天，我終于還是問了母親。

“媽，我今年還能去看奶奶嗎？”我故意裝作語氣輕松，好似真的只是無意。“你爸老家的規矩，女孩只能上前三年的墳，你以后都不能去了。”

心里生生一疼，卻不敢落下淚來。是的，奶奶離開已經整整三年了。

她是經歷過舊社會的。那樣的年代，她出身貧寒，比爺爺年長，我猜測，他們的結合怕是與感情無關。她和普普通通的舊時女人一樣，不曾上學讀書，草草嫁為人婦，生子，似乎還未品嘗生活的喜悅就扛起了生命的苦痛。她一生擁有7個孩子，五男兩女。其中一個我無緣相見的姑姑出生不久后，便夭折了。聽說她不敢哭，因為爺爺不許。聽說她和爺爺一起養家，堅強的，宛如男人。而她的孩子們長大后卻忙于生計，不能常常陪她。

只是，爺爺并不疼她。好似她是奴隸，呼來喝去。

我常常想，是因為爺爺太自私成就了她的無私，還是她的無私，造成了爺爺的自私。她總是把爺爺寵的太高，而自己一低就到塵埃，唯唯諾諾。

我的童年有幾年是跟著她的。那時我尚年幼，哪里懂得生命之苦。現在想來，她偶爾對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是否也是想找人傾訴。爺爺每天早上給她一天的開銷錢，她會在送完我上學買買菜，然后坐在街角跟老太太們聊天，直到我放完學，還要等任性的我玩夠路邊的花花草草。

上小學沒兩年我就跟父母走了，那時我不懂得不舍，不懂得她握我手的力度，不懂她為何眼里潮濕，只記得她手上那些老繭子刺得我生疼。

那時我每周都會背上爸媽讓我帶給她的東西，騎車送去，聽她問長問短，樂此不疲。她自己開了一小片地，種了我喜歡的菜。叔叔們偶爾去看她，她牙不好，他們給她買的蛋糕卻不舍得吃，一直留著，留著，等我去了，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來，看我吃下去。

多好啊，這些小時光。可惜這些溫暖并沒有延長在我生命里太久，就被悲傷湮沒了。

初二某天，聽說奶奶患了重病，正在醫院治療。我飛奔到醫院，沖開圍著的親戚們，看到躺在床上的她。雪白的床單映得她的臉毫無生氣，深陷的眼窩更顯憔悴。我咬緊了嘴唇，不敢喊。

上高中后我在外地讀書，相見的機會就更少。每次回去看她，她似乎已經在等了。緊握著我的手，并不喊我的名字，只重復著“我的孩子回來了”，每每想來，都要落淚。

其實她的病一直在嚴重著，我們心里明白，這個病是治不了的，卻還是彼此欺騙著。高中那年寒假，我照例去看了她，她那時已經神智很模糊了。爺爺喊著她，“看看誰來了”，她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我。半晌，終于還是叫了我的名字。我別過臉去，流了淚。她已經無法正常交談，只是呆呆坐著，像在等待。臨走前我說：“奶奶，放假我還來看你，你要快點好起來，看著我考上大學。”她眼神渙散，卻在我即將抽手離去時突然握緊了我的手。

“你還記得奶奶嗎，孩子。”她說。

我拼命點頭。

她依然重復著，記得來看奶奶。

生命幾多單薄，我只能看著，卻無力保護。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剛過完年，她就去世了。這一次她終于不用默默看著我的背影告別。

父母怕影響我學習，不敢告訴在外讀書的我，可是我生性敏感，依然從蛛絲馬跡猜到了一切。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我假裝并不知道，自然也沒能看她最后一眼。

那天，路人也許詫異一個女孩為何蹲在路旁哭得聲嘶力竭。

恍惚中看見過往一幕幕重現。

譬如她每天早上給我和爺爺一人煮一個雞蛋，自己從來不吃。 她背著我的書包，牽著我的手回家，路過賣豆腐腦的就問我要不要喝一碗。她每天悄悄從爺爺給的為數不多的生活費里省出一兩塊，過年就換成整的給我當壓歲錢。

我淘氣騎車載她把她摔了出去，她一骨碌爬起來問我有沒有受傷。

她冒著酷暑坐在學校門口等了我一上午，只是因為買了一盒彩筆想送給我。

她說錦來，長大了還要不要奶奶。

她說好好上學，爭取考個好大學，奶奶也跟你沾沾光。

一生付出，一生期待，一生等待。

而我給予她的，不過是一個華而不實的夢。

[編輯：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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