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來,和國內其他區域一樣,納西文化主體性遭到戕害,納西人的生活正逐漸走向“非納西化生活”,納西文化正逐漸走向“非納西化狀態”。
那么,什么是納西文化的主體性呢?簡要來說,就是納西文化之所以構成納西文化的根性元素,這些元素就是納西文化機體內的“人文元氣”,只有把這些元氣匡扶起來,納西文化才會煥發出具有活力四射的內在自信心,而只有這個“自信心”發功,“體”和“用”才能一如,一切才能良性地盡為所用。同時,在重塑“文化自信心”的過程中,要高度警惕另一種文化受難—大躍進式的亂來,以及制造各種為人民幣服務的“妖怪項目”。
對當代中國來說,“傳統與現代性”這一議題,無比宏大而艱難。論及什么是“現代性”時,當今中國的大批精英指出的向度無外乎是:極其優良的現代民主制度、高度發達的經濟、美好的外部生態環境。我認為這一“藥方”隱伏著一個極大的盲區—內在的根基,被嚴重忽略了。
大家應注意一個事實,作為當代強國,美國同時是當今世界上信仰最發達的國家,這個國家如其國父之一的潘恩所說:“擁有重塑世界的內在力量。”
我非基督教徒,并非在此宣揚基督精神。只是一直以來,我注意到,美國等許多國家的立國之本實際上是兩個東西,一是民主制度,二是信仰。對人心而言,前者是外在化的社會根基,后者是內在化的心靈根基。但在中國,自新文化運動到現在,大多數人在探討中國的現實出路及西方的立國之本時,卻嚴重忽略了“信仰”這另一向度上的“立國之本”。我講此話的意思,并非是說中國應效法美國或西方,成為一個以基督教為主流信仰的國家,而是,在探索中國式民主制度的過程中,絕不可以忽略一個問題—當代中國人的內在根基是什么?中國式民主制度的內在根基是什么?
在有著數千年專制主義傳統的中國,把“制度”和“信仰”糅合起來談論,隱伏著巨大的危險。中國是習慣于搞運動的國度,每次“革命”,在中國,都潛含著一個中心點—改造人心(在中國往往落腳點是“道德”,而信仰是高于道德的靈性修習);“改造人心”,也是由于意識到“心靈基石”的重要性使然,在此過程中,無論當初的出發點多么冠冕堂皇,其結果卻往往是暴政—心靈被政治“統一”、被政治“強暴”,“心靈之路”在極端的現實中走向了原初愿景的反面。從這一角度看,良好制度對“信仰”的保障太重要了,“制度”與“信仰”之間相互效力的那種良好的均衡感,太重要了。在中國,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是,許多人只要扛了桿紅旗,就覺得自己是真理在握,扛的紅旗越大所握“真理”亦越大,而事實上呢,這些人只是被心中的某個強大的幻象捆綁住了。
余英時曾經感慨:“中國知識分子接觸西方文化的時間極為短促,而且是以急迫的功利心理去‘向西方尋找真理’的,所以根本沒有進入西方文化的中心。這一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一方面自動撤退到中國文化的邊緣,另一方面又始終徘徊在西方文化的邊緣,好像大海上迷失了的一葉孤舟,兩邊都靠不上岸。”百年來,中國文化的態勢何嘗又不是“兩邊都靠不上岸”。
真理多走一步往往就會變成謬論,論及傳統與現代化時,從某個角度來看,中國式的科學與革命,是20世紀中國最大的兩面幌子—“科學”,是20世紀中國最大的迷信,而各種“革命”,是20世紀中國文化最大的破壞者。“革命”一詞,對20世紀的中國至關重要。從某種意義上說,20世紀對于中國,是一個“革命世紀”,在“革命”的滾滾洪流中,中國眾多沉淀千年的優質文化元素遭受了大破壞,從而使中國人進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無根化時代”。所以,這一“革命”背景的實質,是需要納西人看清的。
說了這些后,我實際上要追問的是:在如此迅速而猛烈的時勢中,納西人“重塑世界的內在力量”在哪里?是什么?
我越來越意識到,發展也好,現代性也好,都必須有一個基石,否則必出大亂子,這個基石,我把它稱作—“常識”。什么是“常識”呢?這是一個豐厚的概念,可從橫向和縱向兩個角度來理解。橫向上的“常識”,就是在人和所生活的場(自然)之間的關聯中,長期以來形成的普世標準,如,讓河流保持清澈,讓空氣保持潔凈,讓山嶺長滿森林;而縱向上的“常識”,就是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祖祖輩輩積淀下來一些傳統原則,這些原則也即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文化支撐,同時是最大標記,隨著時代的推移,這些“常識”的形式會不斷變異,但基本的精神性元素不變。對納西族來說,比如以“祭天法祖”為核心的一套儀式、風俗、價值觀念,就是最重要的縱向意義上的“常識”之一,“納西默畢若”(納西人是祭天的子民),這是過去納西地區盡人皆知的常識。又如麗江古城,它在歷史上有漢文化的源流注入,但這并沒有阻礙它成為一座以納西文化為主體性的古城,麗江古城是一座以納西文化為支撐的古城,這是舉世公認的一個常識,以后這座古城不管如何變遷,違背這個常識都是錯誤的。
當今中國已過渡到一個文化的復興期,這個過渡期會綿延很長時間,許多“新傳統”將大量涌現,在此過程中,亂搞文化的事情一定多得不可勝數,只有那些建立在堅實的“常識”基礎上的“新傳統”,才能形成傳承并推動民族根脈的“新傳統”。
母語的不斷消亡,是當今世界必須面對的重大課題。著有《劍橋語言百科全書》的英國語言學家戴維·克里斯特爾博士認為“文化語種消亡與物種滅絕一樣可怕”,他在英國《展望》月刊發表文章指出:“我們應當關注瀕臨滅亡的語言,其原因就如同我們關注滅絕的動物或植物。物種的滅絕會破壞我們這個星球的多樣性。在語言的問題上,我們談論的是智能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而非生物多樣性;但結局是一樣的。”
在我看來,一個民族,其活體文化(有的民族盡管仍擁有族稱,但事實上已消亡)在歷史長河中有兩個底線,一是以信仰為支撐的文化內核之根基,一是母語。回族因守住第一條底線,故能至今堅挺,中亞古老的哈扎爾人因主動放棄第一條底線,故其文化崩盤。對于納西人來說,第一條底線正在劫難之中,第二條底線的危機已撲向年青一代。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看到納西文化對麗江經濟的強大牽引作用,在其拉動下,一些文化元素亦在進行著時代性的復興和變遷。
作為千百年來最重要的民俗,“祭天法祖”這一納西人傳統的核心信仰模式能否以符合當代潮流的形式獲得彰顯,從文化命脈的內在性上來說,這對納西“歷史壽歲”的延續是一個拷問。盡管納西人的信仰崩塌程度很嚴重,但從可能性的角度來說,“祭天法祖”的復興是可能的,事實上一些地方已局部實現了這種“復興”。但站在民族整體的角度來談這一“復興”,自然,其難度就完全不同了。
我曾把1723年實行改土歸流后的納西歷史稱為“仿漢時期”,在這個時期,漢文化的強勢沖擊勢頭越來約猛烈,使麗江納西文化變遷為一種納漢文化雜交樣態,但在此過程中,如果我們悉心關注1940年代的史料,便知道祭天儀式作為納西人最大的風俗,在民間一直完整而廣泛地被傳承著,從李霖燦等人對三壩、魯甸等地的實地考察可看出,東巴階層相當活躍,但是到1950年代,情況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祭天儀式作為迷信活動正是在這個時期遭到取締,民間的信仰道統從此被切斷,這之后,又歷經了“文革”,從文化變遷的維度,可說納西地區發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以“精神動亂”為首的文化動亂。到1980年代,少數地方恢復祭天儀式時,意味著是在恢復一種中斷了很久的儀式,而這時,信仰儀式背后的文化支撐已全然不同往昔,人們的價值觀和先前大不一樣,這使獲得匡復后的“信仰儀式”變成了新傳統意義上的儀式,而人們從新的祭天儀式中獲取的精神靈力,顯然也大異于先前。(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