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飛為何怒斥“文化砸車”

10月18日，作為今年東京電影節唯一入圍主競賽單元的華語片《萬箭穿心》宣布退出，制片人董文潔表示，日本在釣魚島事件上嚴重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退出電影節是表示抗議。對于“是否為宣傳目的搞噱頭”的質疑，片方否認，“這是關鍵時刻做出的正確決定”。

一天之后，電影《萬箭穿心》的監制謝飛發表聲明，稱這是片方為商業目的而搞的一次“文化砸車”的過激行為，自己并不同意，并拒絕參加該發行人策劃的一切活動。

“這口氣難以下咽”

《萬箭穿心》退出東京電影節并不是中國電影界遭遇的第一樁“退賽”風波。

早在1999年，張藝謀因為《一個都不能少》被戛納電影節主席評論為“替政府做宣傳”而退出。據當時影片的投資方新畫面公司董事長張偉平表示，電影節主席雅各布不喜歡帶有“政治偏見”的《一個都不能少》，希望以《我的父親母親》代替，“這口氣難以下咽”。張藝謀在給電影節的公開信里寫道，一部電影的好壞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不能接受“對于中國電影，西方長期以來似乎只有一種‘政治化’的解讀方式：不列入‘反政府’一類，就列入‘替政府宣傳’一類”。

2009年，澳大利亞墨爾本國際電影節因播放介紹東突分子熱比婭的紀錄片《愛的十個條件》，并邀請熱比婭來澳出席播放儀式，遭到參展的中國電影人的集體抗議。包括賈樟柯電影《河上的愛情》在內的7部華語片退出電影節，賈樟柯同樣發表了一項聲明，稱和熱比婭“出現在充滿政治意味的墨爾本影展上，于我們的個人感情和行為底線是不能接受的”。對于賈樟柯等中國導演的退出，中國電影家協會表示“堅決支持”，身為政協委員的導演馮小寧則表示：“這種事事關國家統一，沒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2010年的東京國際電影節，中影集團副總裁江平舉行發布會，宣布中國代表團退出電影節相關活動，主要原因是“東京電影節不肯在‘臺灣’前加上‘中國’字樣，極大地傷害了中國代表團成員的自尊心”。但就在這一屆東京電影節上，中國影片《觀音山》獲得最佳貢獻獎，主演范冰冰榮膺影后，《鋼的琴》主演王千源折桂影帝。而在2011年美國棕櫚泉國際電影節上，《南京！南京！》和《超級50天》決定退出的原因是，該電影節組委會允許放映“藏獨”主題的紀錄片《云后的太陽》。

到今年的《萬箭穿心》事件，華語片退出國際電影節的原因與政治休戚相關。不是因為不滿意自己的作品被電影節“政治化”解讀，就是因為電影節還邀請了異見分子的作品而感覺“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或者干脆因為主辦國的原因—“日本”就解釋了一切。電影節成為當“藝術”遭遇“政治”的交戰地帶。

被消費的民族主義

10月18日，制片人董文潔召開發布會，宣布《萬箭穿心》退出東京國際電影節，她表示：“大家一直希望日本政府及右翼勢力能夠拿出解決釣魚島爭端的誠意和姿態。在是否退賽的問題上出品方始終抱著慎而又慎的態度。但中日緊張關系仍在加劇。劇組、主創及三家出品方經過多次磋商，最終一致同意決定正式退賽”。

此次退賽事件的特殊性在于，如果說前幾次影片退賽都力圖彰顯自己的“政治正確”，“立場大于榮譽”，但這一次影片監制謝飛隨后明確指出，制片人選擇退賽，完全是為了配合電影的宣傳，是一種低級的炒作。

他的聲明里提出三點質疑：第一是影片如果真是因為釣魚島事件，卻不選擇9月或10月初的日本購島鬧劇高潮時期，偏偏選擇了電影節一切準備就緒，票已售出的開幕前兩天宣布退出。第二是在該片的三個出品單位中，北京電影學院青年電影廠經過反復研究，拒絕在退賽聲明上簽字蓋章。也就是說，退賽并非一種政治要求。第三是制片人董文潔一直希望這部投資僅400萬元的文藝片可以獲得“5000萬票房”。

賈樟柯和陸川都是因為電影節要播放分裂分子的影片而退賽，且賽前并不知情。在釣魚島事件出來后，謝飛曾經研究過是否退賽，也請示了上級領導，但并沒有接到任何指示，是否參賽全由制片方決定。據謝飛講，他10月初就接到董文潔要求退賽的短信，回復說“如果三家出品方都同意，我不會阻止”。但出品方之一的北京電影學院青年電影廠并沒有在退賽聲明上簽字，“在18日當天，董文潔還給青影廠領導打電話，威脅說，給你們兩個小時的時間，不簽字就開發布會了。但領導說，還是別等了，不會簽字的”，謝飛事后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

《萬箭穿心》根據武漢籍作家方方的同名小說改編，由王競執導，顏丙燕、焦剛、陳剛主演。影片講述了售貨員李寶莉發現丈夫有外遇后打了報警電話，丈夫不堪其辱以死逃避，李寶莉用一根扁擔挑起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但當兒子長大后，卻將她視為殺父仇人趕出了家門。導演王競和主演顏丙燕有望角逐最佳影片金麒麟獎和影后桂冠。電影宣布退賽的時候，10月22日和24日的電影票都已經賣光。

此次事件引發了電影界的地震。影片的導演王競和主演顏丙燕都表示，雖然電影不能繼續參展很可惜，但退出是大家的決定，自己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原著方方接受采訪時也表示退賽是電影出品方的權利，不關她什么事情，但她認為這“的確是個低水平的決定”，“不過一部電影而已，非要跟釣魚島綁在一起？這跟上街砸日本車的水平有多大差別？”在今年9、10月份的反日游行者中有人砸日本車示威，被看做是民族主義情緒的濫用。謝飛和方方的態度不謀而合，認為這是一次“文化砸車”行為。

曾經有過退賽經歷的賈樟柯和陸川都對謝飛表示支持。著名電影人焦雄屏認為，不應讓“炒作的愛國主義攪混了文化藝術的園地”，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尹鴻有同樣的觀點：“卑劣假愛國之名”。面對種種指責，《萬箭穿心》的宣傳方表示，片方與謝飛老師關系良好，不想公開與其對立，所以暫時不會對謝飛老師的做法作任何回應。

電影節上的政治

國際電影節在某種程度上和諾貝爾獎一樣，榮譽代表著立場。從歷史上看，沒有任何時候旨在討論所謂純粹的藝術美學，意識形態從來和藝術相伴相生，也是電影節必須參考的指標。

柏林、威尼斯和戛納電影節并稱歐洲三大電影節，素有政治風向標之名。以政治觀點最激烈的戛納電影節為例，其誕生的原因就是法國電影界不滿意意大利法西斯政權控制的威尼斯電影節，要舉辦自己的國際電影節。

戛納電影節初期，適逢冷戰如火如荼，電影節成為各種政治勢力角力的場域。蘇聯曾要求所有屬于俄國人的電影出品地名中加一個附綴，比如蘇維埃阿塞拜疆、蘇維埃愛沙尼亞等；1951年，法國外交部要求戛納取消蘇聯紀錄片《解放了的中國》的參賽資格，因為法國軍方當時正和中國在朝鮮戰場上有正面沖突；塔可夫斯基以《安德烈·盧布列夫》參展，蘇聯方面要求換片，電影節表示，要么這部，要么沒有。甚至在電影美學上，電影節也要分出三六九等：唯一一個獲得戛納影展最佳影片的前蘇聯電影《雁南飛》，因為“極為大膽地一掃以往蘇聯電影描寫愛國主義情緒時的陳腔濫調”（《視與聽》），它“擯棄了蘇聯電影奉行了二十多年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而直接與20世紀20年代蘇聯電影的詩意現實主義對接”。

由此可見，從要求電影節在“名稱”問題上加以重視，到抗議有直接政治沖突一方的參展，再到對參選影片表達強烈的傾向，中國電影人遇到的問題，不過是老調重彈，而且也沒有辦法避免未來不會重演。至于電影節對參選電影的政治化解讀，不論從美學上還是從內容上，都是一個沒有定論、只能討論的議題。張藝謀不滿戛納認為《一個都不能少》太過“主旋律”，而他當年成為國際電影節的寵兒，未嘗不受惠于其曾經在電影美學及內容上的反叛者姿態。

張藝謀憑《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等影片在國際電影節大放異彩的時候，曾遭到學者的嚴厲批評，認為他“突出東方奇觀和民族寓言來迎合西方的審美”，實際上是后殖民主義的投機者。無論觀點對錯，張藝謀之后，有許多導演試圖通過強調“東方奇觀”和“民族寓言”進入國際電影節。賈樟柯的底層寫實風格被電影節背書之后，跟風者更是云集，一時間“獨立電影”、“地下電影”盛行，揭露黑暗、宣揚自由，“政治正確”比藝術精進更重要，而電影節也根據自身的價值觀，去選擇那些影片來表達自己的立場。

“電影只是電影”的本質主義在進行藝術與政治關系討論的時候經常占據主流，這種觀點認為藝術或者藝術家，應該放在比電影工業，甚至比國家還高的位置上；討論一部電影，只應從美學意義上研究，而不考慮意識形態。這就不能解釋為什么納粹電影導演里芬斯塔爾拍了一部藝術質量很高的《意志的勝利》，卻被世人唾罵了半個世紀。而電影的特殊性還在于它是牽扯到資本、審核、權力的集體成果，必然和其社會語境密切相關。此次《萬箭穿心》退賽，大背景是今年7月以來中日在釣魚島問題上的爭端不斷升級，中國內地爆發了聲勢不小的反日游行，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在公共領域，對涉日問題的姿態變得敏感而高調。

《萬箭穿心》的導演王競無奈地說：“從藝術家的角度看，作品是超越政治的，但這是一種理想狀態”。而事實證明，尤其是在政治沖突明顯的時代，即便內容沒有明顯意識形態偏向的藝術作品也可以被人用做砝碼，去影響電影節上“藝術”與“政治”的博弈，來達到某種目的。如果如謝飛所說，《萬箭穿心》是為了票房博人眼球，一個諳熟電影節規律的片商高舉著“民族主義”的大旗宣布退出電影節，和一個初出茅廬的導演希望以一部“體制是一切罪惡的淵藪”的電影進入電影節，邏輯上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謝飛導演是中國著名導演，代表作有《本命年》、《香魂女》、《黑駿馬》，現任教北京電影學院。70歲的他在公開信里說：“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等眾多坎坷，深知某些投機分子為了私利，利用群眾的熱情搞過激行動，對國家、對文化藝術帶來的巨大傷害”。古稀之年，謝飛遭遇到他最不愿看到的歷史的再現，不能不說是“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