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無此店

俗話說，晦氣來了推不開，喝口涼水也塞牙。宣嬌兒遇到的便是這么一檔子事，這事發生在民國初年。

那天她和娘雇了輛驢車去江蘇的舅舅家，路過江西大余鄉南鎮時，娘突感身體不適。先是身上鼓起一個小包，堅如鐵石，色澤微紅，捫之極痛，接著高燒不退，嘴里胡話連連。宣嬌兒只好請車夫快馬加鞭，胡亂找了家客棧住下。

此地偏僻，三天五天難得來個主顧，店小二見來了客人，心里歡喜，又見來客病情嚴重，忙不迭去請店主。店主是個年過半百、脖頸細得賽麻稈兒的老頭。他皺起眉頭，猶豫了好一陣才開口：“姑娘，看來你娘此病不輕，得立馬去找大夫。”

宣嬌兒才十幾歲，哪見過這場面，淚眼婆娑地問道：“敢問老板，哪里找得著大夫？”店主道：“我去叫個人來領你去。”好一會兒叫來個賊眉鼠眼的小二出來，吩咐他領宣嬌兒去找本鎮最好的醫生。那小子滿口答應，提著個燈籠前面領路。

這鎮子看似不大，卻甚為復雜。起先走大街，后來穿弄堂，過小橋，左拐右拐，走個沒完。一個時辰過去，此時天色甚晚，眼看出了鎮，山風陣陣，吹袂生涼。不知怎么，燈籠被吹滅了，烏天黑地的。宣嬌兒猛然間覺得前面不見了人，驚得叫了起來：“小二哥，小二哥！”可哪里還有人？這一嚇她連眼淚都出來了，可是任她喊破喉嚨，也不見人。

宣嬌兒四下里一瞧，好像是鎮外的一處荒野。她心想，若是再不回去，今夜非死在這里不可，何況娘還病著，于是憑著記憶一路瞎摸起來。好不容易見到一個夜歸的路人，這才回到小鎮，前前后后已三個時辰。此時大街上已空無一人，她只好待天亮再打聽客棧在哪兒，于是便在一個草棚下打起盹。

天一亮，宣嬌兒便拉住一位大嬸問她悅來客棧怎么走，那大嬸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好一會才說：“這鎮上可沒有悅來客棧。我不知道，你問別人去吧。”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宣嬌兒納悶，連向幾個人打聽，都說沒有聽過悅來客棧。還好鎮子不大，到底讓她找著了個熟悉的店面，很像是昨夜進去過的那家。對，就是這里，店小二不正是領她進房的那個嗎？宣嬌兒大喜過望，三腳兩步進去，一把拉住店小二道：“小二哥，到底讓我找著了！我娘還好嗎？”那店小二趕緊拂開她的手，像見了鬼怪似的嚷道：“干什么啊，拉我干嗎？你是誰家姑娘，我什么時候見著你娘了？”

宣嬌兒道：“這兒不是悅來客棧嗎？我是昨天天黑前住進這家店的，還是你招呼的呢。”

那店小二道：“瞧你說的，悅來客棧？咱們這鎮里哪來的悅來客棧？你自己瞧瞧，這可是高升客棧。”宣嬌兒聞言，抬頭一看，真的是高升客棧！可她昨夜明明看見招牌上寫的是悅來客棧。她跑到后院馬廄，那個送她們來的驢車及趕車的大叔也不見了。

這時已到了中午，宣嬌兒急得團團轉。猛地想起小鎮總有個鎮長吧，也許能幫上忙，便找了個老頭問。那老頭聽了她的事后，唉聲嘆氣地說：“可憐的姑娘，怕是沒有用的，不過你還是找一找試試看吧。”于是將鎮公所指給她看。

當時的鎮長多是由當地大財主擔任，能為百姓干些什么！果不其然，宣嬌兒剛剛開口，胖鎮長便使了個眼色，邊上一個士兵搶上一步，罵道：“哪來的小丫頭，鎮長是閑得專為你認路找娘的嗎？去去去！”連推帶搡將她推出了門。

這下，宣嬌兒可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他想，娘怎么會無緣無故消失了呢？

天將傍黑，宣嬌兒正不知所措，來了一個大娘。此人長得長馬臉兒，堆著無數雀斑，問她：“姑娘啊，你哭什么？”宣嬌兒便將事情的前后經過說給她，那大娘道：“是嗎？我剛剛聽說有個大媽被送到尼姑庵里寄養著，不會是你娘吧？我帶你看看去！”

宣嬌兒大喜過望，跟著她一路去了。這一走又走到天黑，宣嬌兒想起昨夜店小二帶她走出鎮外的事，心里不禁猶豫起來，就問大娘怎么還不到。

那馬臉婆娘生氣道：“瞧你，人家飯也沒吃，丟著家里的活不干幫你尋人。你倒好，像我要騙你去賣掉似的。到了到了，你看，前面那屋子不就是了？”

宣嬌兒剛剛伸長脖子順著她指的方向去瞧，猛地一只黑布袋罩下來，有人撲翻了她，不知拖她到哪里去。宣嬌兒才出狼穴又進虎窩，禁不住眼淚直流，心想這下她娘兒倆都要命喪此地了。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有人躡手躡腳進來解開了繩索。拉下黑布袋一瞧，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這人雖說長得不甚出眾，卻看得出是個樸實的漢子。那人低聲問道：“你可是丟了娘找不著的那位姑娘？”

宣嬌兒還未開口，眼淚已經下來了：“正是……多謝恩公相救！真不知道怎么謝你才好……”

那男人道：“我叫古子適。你也別謝我，我還有事求你呢。”

原來，古子適出身福建的一家生意人家，三年前他父親經商至此，一病不起，接下來竟然不知所終。他的叔父來這里找過三回，次次被當地人打了回頭。這次他賣掉家產，悄悄趕到這里來，發誓要找到他爹，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正沒著沒落的當口，聽說了宣嬌兒的事，情況與他老爹一模一樣，他便打算與她合作，興許能理出點頭緒來。就是這么一盯，竟然救下宣姑娘一條命。天亮時他們已經商議定了：鎮上人多，不宜再去，還是寄住在鄉下農家為好，等古子適查出什么眉目，再來找她。

宣嬌兒靈光一閃，說：“一般來說，同行嫉妒。古相公此去最好找找這鎮上還有沒有別的客店，在那里多住幾天，興許能找出什么線索。”古子適一拍大腿道：“宣姑娘果然聰明，我怎么沒有想到？此前我不敢住在鎮上，只在鎮外農家寄住，現在我立馬改住客棧，想來必有收獲。”

古子適找到一家喚作“如歸客棧”的地方住了下來，說自己受叔叔之托，想在此地開發鎢礦，考察一切有關事宜。其實鎮上客棧也就此兩家，一是宣嬌兒遇上的那家，另外就是這家了。

該地過往的外鄉人不多，何況一個鎮里就兩家客店，其中競爭激烈可想而知。古子適白天四處閑逛，夜間則拉著店里的伙計喝酒飲茶，談天說地。這家店只有兩個伙計，白天除了日常雜務，也沒多少事情要做，有個大爺請他們白吃白喝，哪里求去？不到三天已與他無話不談。古子適見其中一個名喚土虎的伙計嘴子碎，尤善巴結，便請吃請喝，從不吝惜錢財。

這天酒喝到半夜，眼看土虎已經喝得神志不清，醉眼迷離，古子適心想時機已到，便親熱地搭著這廝的肩膀道：“不瞞土虎哥，我只怕床上有跳蚤。早些日子還想換到高升客棧去住，只是舍不得與土虎哥說話投機，夜間沒了人陪喝酒，沒滋沒味的。”

土虎翻著白眼，大著舌頭道：“古先生哪里……哪里的話？那家客棧可萬萬……萬萬去不得。承蒙古先生看……看得起，待我們下人猶如兄弟……兄弟一般，我們怎好……怎好有瞞？那、那家店什么事……什么事做不出來……”

古子適裝著自己也醉了，斷斷續續道：“那，那又怎樣？莫非……莫非是家黑店？還想殺人越貨不成？”

土虎咕咚一聲又喝下一杯：“不殺人越貨……也跟……也跟殺人越貨沒……沒什么兩樣。嘿嘿，他媽的，什么事……什么事做不出來？”

“不會吧……難道就沒有王法了？”

土虎酒氣沖天，瞇著眼睛道：“我是沒將……沒將他們說出來，說……說出來……嚇得死人……他家后院還埋著三個死尸呢……雖說不是……不是他們親手殺的……也與親手殺沒什么兩樣……”

古子適裝著不信：“你別是喝醉了說醉話……你是怎么知道的？”

醉人最怕人說他醉，土虎急得臉都紅了，一腦門的青筋：“胡編的不是……不是人！是畜生……實話……實話告訴你，是他家店小二喝醉了說給……說給他相好的，早幾天還剛剛由他親手埋下一個呢……后院朝北的墻腳跟……他們只道沒人知曉……能瞞得過我嗎……”古子適還想再問，誰知土虎已不勝酒力，四仰八叉躺在桌子底下，像頭死豬一般。

古子適大喜過望，第二天立即去了宣嬌兒的住處，將打聽來的消息說與她聽。然而醉人畢竟可能是醉話，如果沒有證據，叫他們哪里告去？宣嬌兒讓古子適先找到證據再說。古子適覺得有理，當夜借著月黑風高，偷偷爬進了高升客棧。

這客棧屋子不大，后院卻是偌大一個，北邊就一個馬廄，馬廄后是老大一塊空地。別說是進個人，就是進匹馬一時三刻也不會有人發現。古子適提來一大桶水，沿著北墻根緩緩地灑過去。還沒灑到半桶，就發現有塊地甚是松軟，水一倒，“嗤”的一聲下去了，現出一個長方形的模樣來。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地剛剛挖過不久，正好夠埋下一個人，想來宣嬌兒的娘是埋在這里了。

雖然這是事實，接下去如何上告鳴冤卻是個問題。宣嬌兒為此事前前后后思考了個遍，說道：“古相公在這鎮上是別指望有出頭之日了，不如上大余縣城里告發他們。眼下多有官官相護、官府與財主勾結的事，相公最好找個年輕氣盛的當職官員，頂好是初來乍到、急于立功又有實權的人，才能一舉破了此案。”

接下來的幾天，古子適去了大余。其實當時大余也只是個小縣城，在民國剛剛成立的時候，百廢待舉，談不上什么法律。古子適住下來三五天，立馬了解到新來的一個姓衛的警察局長有些背景，只是時運不濟，被安插在這小地方，正好一肚子的牢騷。古子適認定了此人，傍晚見他下班，故意跟在他后頭，假裝為了躲一輛獨輪車，一頭撞在了他的身上，然后連連向他賠不是。那衛局長才三十不到的年紀，見撞得不重，又不是故意的，便罵了他幾句，也就放過了他。不料第二天，古子適備了份重禮去警察局賠罪，重重道歉，請他上當地名菜館喝酒吃飯，一來二去，便與他混熟了。

第三次會面，古子適趁酒酣耳熱之機說：“衛局長在此受委屈，也不是個辦法，如果能干出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來，還怕不即日高升？”

衛局長已有醉意，道：“其實高升說易也易，說難也難。能干出幾件稀奇案子來，老子還怕這兒留得住我？只是沒有這個機會罷了。”

古子適趁熱打鐵，挪近椅子，附著他耳道：“小的正有一件案子上報，局長大可施展才華。”

衛局長眼睛一亮：“有這等事何不早說！”于是古子適便將這小鎮上的怪事一五一十全說給了他。衛局長連酒都醒了，一拍桌子跳了起來，立馬邀古子適回局，與他商議此事。

第二天一早，衛局長便帶了二十多名警察，荷槍實彈，浩浩蕩蕩開進了南安小鎮。他一進鎮，先將高升客棧團團圍住，讓客棧一應人集中在一間屋里，然后上北圍墻下挖掘。果不其然，一口氣竟然挖出三具尸體：一具新埋下不久，兩具已然成了骷髏。衛局長料不到會有如此大收獲，欣喜若狂，吩咐將店里所有的人全數銬了。正熱鬧間，一個警察來報，說在樓上倉庫里搜出另一塊招牌來，翻過來一看，正是“悅來客棧”四字，難怪宣嬌兒一轉眼間找不到這家客棧，原來他們一看出事，便立馬換了一塊招牌！

這時的古子適已經通知宣嬌兒來到客棧，她一看便認出來，新埋的那具尸體正是她病死的母親。至于其余兩具，在衛局長的軟硬兼施下，不久也弄明白：一具是三年前埋的男尸，看來正是古子適的父親；另有一具則是鎮長的仇人，是鎮長發現他住進此店，派人殺了他，出錢讓店主埋下的。這就難怪鎮長不會受理宣嬌兒找母親的事了。

那么，店主為什么要瞞下古父與宣母的尸身呢？說出來令人啼笑皆非：他們是怕店里死了人傳出去，更沒了生意。至于說宣嬌兒與古子適以后怎樣了？在下沒見著，不敢胡猜，還是各位看官自己琢磨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