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塊手表的故事

哥哥巧舌如簧忽悠來的“勞力士”

二十多歲時，我曾經戴過一塊勞力士手表。那個年代，在一個將近千人的單位里，也只有我戴這種昂貴的手表，不亞于現在開奔馳寶馬。

那是上世紀70年代初期，哥哥在東四的信托商店里看到了這塊瑞士“勞力士”，喜歡得不得了?；氐郊铱鄤窀赣H，用盡三寸不爛之舌，竭力宣揚這塊手表外觀如何的新，性能如何的好，走時如何的準確，還說這種牌子的手表使用的潤滑油是太平洋里鯨魚的腦油提煉的，又添油加醋地說這手表可以戴上百年不壞，是爺爺買了可以傳給孫子的鎮宅之寶……

父親起初怎么也不肯買，花上幾百元買塊這么高級的手表，絕非一般人敢想的事情。生活上比較富裕的家庭如果能有了“三轉”（自行車、手表、縫紉機）那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這“三轉”自然也是國產的東西，像“勞力士”這種進口表許多人都沒聽說過。

父親那時是個八級技術工人，在一家汽車修理廠工作，每月掙一百多元錢。這在那個年代已經算是高薪了，比廠長掙得還多，一般工人也就五六十塊錢。那個年頭講技術，一個工人能評上八級工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上千人的單位里也沒多少人能有此殊榮。

雖然有此收入，父親的日常生活仍舊十分簡樸，每天由家帶飯上班，舍不得去單位食堂買個炒菜吃。所以讓他一下子拿出幾百元買如此昂貴的手表，他無論如何是舍不得的。

架不住哥哥巧舌如簧，死膩活磨，終于說動了父親，花350塊錢買下了這塊手表。

那天晚上，哥哥小心翼翼地從懷里內衣兜里取出那塊手表，用一塊干凈毛巾鋪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表放到上面，讓家里人飽飽眼福。

我把門關好，拉上窗簾，也湊上前去觀看。嗨！真是塊兒好表，锃光瓦亮的表殼，銀白純凈的表盤，秒針勻速地走著，放到耳邊會聽到咔嚓咔嚓清脆的聲音，表盤上方還有個皇冠標志，而且表把、表帶上也都有一個同樣的標志。整塊表款式大方，簡潔精美，沒有花里胡哨的裝飾，成色起碼夠八成新。哥哥站起身慷慨激昂地向全家人宣講這塊表的性能，還特別強調說這塊表的時間誤差每天不超過五秒鐘。

聽了他的話，父親也會心地笑了，勞累了一輩子，從沒有戴過這么高檔昂貴的手表。父親找來一個紅木小盒子，又墊上一塊軟布，將表輕輕地放了進去，讓我媽鎖進了柜子里。

在以后的時間里，只有遇到喜慶的日子或是逢年過節，父親才會讓我媽從柜子里取出來戴上幾天，過過癮，而且還把袖管放得很低，遮遮掩掩地不敢讓人看見，只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撩開袖口看上一眼。那時候的人不愿露富，不像現在的人，有點錢不知怎么顯擺好了。

350元來，350元去

過了幾年，我參加了鐵路工作，每天要去北京站趕火車上班，對時間要求比較精確。父親忍痛割愛把這塊“勞力士”給了我戴。因為它確實很準確，從沒讓我耽誤過上班時間。那時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人像我這樣，20多歲腕子上竟戴了這么名貴的手表。哥哥都眼饞得不行。

我自然也是小心翼翼的，怕弄丟了父親的這塊寶貝。每天上班在單位換衣服時，都要把表摘下來放到一個眼鏡盒子里，擱在更衣柜里邊，生怕碰了它。說老實話，雖然這塊手表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讓我在同代人面前有了很大的優越感，但是，每天戴它都要加倍小心，也真夠累的。

那年夏天，我去單位財務室領工資。財務室的一位出納大姐突然看見我腕子上的表，她的嘴馬上大張著發出一聲驚嘆，“哇！你帶的表可夠意思的??！”我趕緊藏起手腕說：“這不是什么好表。”出納大姐說：“得了吧，你別瞞我了，你這塊表是‘勞力士’，也叫‘勞力克斯’。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了我?！闭f完，她詭秘地一笑。我后來得知，這位大姐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是見過世面的人。

那個年代的中國社會還很貧窮，老百姓也沒有今天這么高的物質追求，我戴的這塊“勞力士”沒有幾個人認識。我也不敢說，怕招惹是非，別人偶然問起來，我就說這是信托行里買來的一塊破表，連自己都叫不上什么牌子。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出了電子表，一塊電池能使上兩三年，不用手動上弦，于是我換了塊電子表。“勞力士”又被鎖進了柜子里，慢慢地它走得不像從前那么有活力了，大概是知道了它的本領已經有點趕不上時代的潮流了。表行的人說該擦油泥了。我不相信，哥哥分明說過這表的機油是鯨魚的腦油提煉的，一輩子不用擦油泥的??！

改革開放，我哥遇到了幾個南方來的專門高價收購名表的販子，和我一說，我開始有些不忍，覺得這塊表是父親給我的，當年是那么貴重，而今父親不在了，我就把它賣了，是不是有點敗家子??？

哥哥說我思想太守舊，留著這些老東西有什么用?。∮脖浦屹u給了表販子，賣了350塊錢。

真是一種巧合，又有些荒唐，二十多年前花350塊錢買的，而今又賣了350塊錢?？扇缃竦腻X又如何跟二十多年前相比啊！

我的那塊“勞力士”終于壽終正寢了，它不知去了哪里。每當想起我賣表這件事情，我都挺后悔的……

一級一類“依特納”毀了我的親事

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二十多歲了，師傅為我介紹了一位女朋友，在北京郊區的一家機床廠工作。那位女友中等身材，有點胖，一張圓盤大臉，長得有點像蒙古族姑娘，看上去很結實。交往了一段時間，果然是滿族人，科爾沁草原的后裔。我爸說：“這要是放在大清王朝的時候，人家可是皇室宗親呢！”

我和她交往了近一年，彼此感覺都很好，她人很樸實，因為我的母親去世了，公休的時候，她會來家幫我做飯，洗衣服。那時的生活很單調，沒有電視，更沒有電腦，我和她最大的樂趣就是一起看看電影。

母親不在了，父親就得操這份心，他覺得女孩各方面條件還不錯，基本上算是認可了這個準兒媳，就讓我給人家買件禮物。雖然新社會了，已經不興什么聘禮，但男孩家總該有點表示吧。

但買一件什么禮物合適呢？我也拿不定主意，還是哥哥出了個主意，“買塊手表吧”。他真不愧是個手表發燒友，平時休息的時候，他都會和朋友扎到北京各家信托商店里看手表，世界各國的手表他都能叫出名字來，包括是幾級幾類表，什么性能，工藝等等，都能說出個門道來。

這次，哥哥自告奮勇提議要為我去買表，他覺得又可以展示一下自己了。父親的意思是買塊國產全鋼上海牌手表，新表120塊錢。我那時每月掙40塊錢，等于我三個月的工資，我也同意。父親準備給我錢的時候，哥哥說：“不要那玩意兒，國產表使不住，新表也帶不了幾年?！彼f他去信托商店給我買一塊，雖是二手貨，但國外的好品牌使得住，“這姑娘將來娶到咱家里來，又不是外人，買塊新表光好看沒用，還是買塊洋表實惠?！?/p>

我覺得第一次送女友禮物就買一件二手貨，心里有點不舒服，總覺得花了錢也沒面子。

可哥哥固執己見，不管不顧，徑自奔跑于各個信托商店，沒出一星期，居然花250元錢買回來一塊瑞士產的“依特納”手表。他炫耀著說這表在瑞士都屬于一級一類表，戴個二三十年絕對沒問題。

父親倒是沒說什么，禮物反正已經買回來了，況且哥哥也是好意，他只有掏腰包往外數錢的份兒?？晌倚睦镉X得有點別扭，畢竟是人家戴過的舊表。

星期六晚上，我揣著這塊250元買來的“依特納”手表約女友出來見面，還一同在飯館里吃了晚飯。氣氛一直都很好，兩個人有說有笑的都很高興。吃完飯，我掏出那塊既沒有發票又沒有任何包裝的瑞士產“依特納”手表——這塊被我哥哥稱為一級一類的“二手表”，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給女友，說是我們家送給她的禮物。女友興奮地接過去，使勁地看了幾眼后隨即沉下臉來又把表遞給了我，冷淡地說了一句：“你還是自己先收著吧！”

這一舉動羞得我無地自容。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暗恨自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果不其然是花了錢買了個人家不高興，真是干了一件再愚蠢不過的事了。

女友后來真的跟我分手了，盡管我力圖向她解釋清楚，但她沒有給我機會。也難怪，人家女友又不是什么“發燒友”，不懂幾級幾類的表，第一次就給人家買了件“二手貨”當禮物，人家能高興嗎？這件事弄得我挺冤枉，其實制造這一場鬧劇的“罪魁禍首”就是我那手表發燒友親哥哥。

我一氣之下把那塊一極一類依特納表扔進了抽屜里。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它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這大概就是它二百五的命運吧！

編輯/王文娜 wangwenn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