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羊游戲和出版家精神

各種各樣的新書發布會、作品研討會、版權進出口簽字儀式……熱鬧的是他們，書卻似乎什么也沒有。

熱鬧的2012BIBF落幕了，各種統計數據顯示，這又是一屆不出所料地超越了上屆的書業盛會。領導很滿意，“下屆”有壓力。

作為一家小出版單位的大頭目，我對這屆書會的感慨不多，對書本身的感嘆不少——書啊，多少與你無關的利益交換假汝之名以行！各種各樣的新書發布會、作品研討會、版權進出口簽字儀式……熱鬧的是他們，書卻似乎什么也沒有。

或許書業的常態就是當下這種亂相：種類很多甚至是太多——一年超過30萬種新書，這一超出想象力的規模，豈止是放衛星和“大躍進”所能解釋得清楚的人間奇跡？精品很少而且是太少——有人用二八定律來辯解，說每一個行業大抵如此。隔行如隔山的其他行業或許并不知道，書業的2是2%，書業的8是98%。做書越久越喜歡白紙，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感受。

導致當下書業亂相叢生的原因過于深刻，最佳討論角度應該是尋羊游戲——誰是最上鏡的替罪羊？網絡閱讀和電子出版擁有所有替罪羊應該擁有的特點和潛質，討論它們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是當下書業論壇的時髦話題。概念尚未界定，現實一地雞毛，學者們爭相打造自我烙印清晰的理論體系，誰都有建模的權力，誰都沒有說服對方和讓他人服膺自己的能力。

這種把出版自身的命運一股腦兒托付給網絡和電子出版的做法，看似悲壯的托孤，實則無聊得異化。網絡并非出版的天敵，電子出版本身就是出版，這是不需要論證的常識。就像電話發明之初人類的話語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話語的穿透力瞬間跨越大西洋，當時或許有人擔心電話會改變人類的話語內容，但沒有人擔心人類因此而不再會面對面說話。因為電話里的話，它本身就是人的話，而不是電的話。

一旦將網絡和電子出版去魅，那么另一個替罪羊就輪到了我們自己來當仁不讓。讓我這樣表述：出版家精神的缺失，應該為當下書業雜草叢生、灌木稀少、喬木難覓的問題承擔責任。

何為出版家精神？請允許我自創一套——

第一，擁有屬于自己的出版價值觀。不久前召開的中共十七屆六中全會，闡明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理論體系，同時允許在此框架之下，由行業、單位、地區之間做各自表述。出版行業的意識形態屬性不可動搖，出版人的價值觀念自有其不可逾越之畛域。在此范圍之內，出版人的價值觀念可以多姿多彩百花齊放：或仰望星空追求人類的終極理想如科學民主自由博愛，或腳踏實地服務于民眾對知識和技能的純粹渴望，或燃燒自己將教育科研運動衛生體育娛樂休閑游戲之一種作為謀生之道，或戰勝他人向錢狂奔而去只為尋求書業利潤最大化而生生不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價值觀需要勤于修正，更需要勇于堅守，只要不逾矩，只要堅持住，任何一種出版價值觀都有其存在的土壤，任何一個獨立思考的出版人都值得尊重。

第二，成為現實的小學生。新聞界有一句俗語：新聞的繁榮源于現實的不幸。當下的現實，為出版提供了數不清的超級題材。但現實這座高山，比珠峰還要高遠陡峭空氣稀薄，一直都走在市場最后一排、不久前才轉企改制的出版人，在現實面前，很像面對珠峰的業余登山愛好者，一邊向往，一邊膽怯，所有人都在前進，很少人到達山腰，極少數登上峰頂，幾乎沒有人活著回來。現實的威力遠大于市場的選擇，2009年養生書曾拉動整個出版產業強勁反彈，數以萬計的出版人一邊數錢一邊制訂來年經營目標和五年發展規劃。不經意間張悟本的一把綠豆，砸中了每一個養生書出版人，所有人都從半空中落下，像覆巢之下的卵，個中況味，只有蛋自己知道。

所以在現實面前，中國的出版家要甘當小學生，而且有生之年別做小升初的打算。上課、聽講、抄寫作業，跟著老師的節奏搖頭晃腦假裝天真爛漫，因為不聽話愛做小動作而挨批罰站做俯臥撐，這都是我們做小學生的本分，都是家常便飯。你說你是一個獨立思考的出版人你不想當現實的小學生——這話你最好說給自己聽，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可以不妥協，但只能在骨子里。

第三，找技術做朋友，或者曖昧關系。這是出版家對出版技術天生的、不可遏制的追求和眷戀。出版是針對心靈、思維和大腦的活動，出版內容的千差萬別，決定了出版技術的無限藝術化。沒有任何兩種書可以是相同的，這應該是對出版家提出的技術標準和道德底線。包括電子網頁，如果稱得上出版，如果沾了書的邊兒，那么包括閱讀體驗在內，方方面面，邊邊角角，每一次打開書頁，都應該感受到技術的奉獻和關照，都應該洋溢著藝術的個性和孤獨。

出版技術的藝術化一直遭遇標準化和批量生產的阻擊，這一宿命讓出版家們沮喪，卻也拯救了他們。資本對利潤的追求，成本對利潤的擠壓，時刻提醒出版家們這里是地球，是有特色的中國，需要讓妥協發生在造書的每一個環節之中。

請允許我將出版家精神的最后一點定義為有意識的心不在焉和無限追求趣味。別太把出版當回事，別總是讓自己的心待在同一個地方。出版說到底是一個流程，是一種服務，是一門手藝，是一單生意，像所有行業和職業一樣，經驗的門檻一旦跨過去，出版考驗的就是個人的修為和直達本質的判斷力。向范用和沈昌文們學習，認真玩和吃，順便做出版，功夫在詩外，話老理常新。

至于趣味，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是出版家精神的另一個名字。一本書，無論電子的還是紙質的，無論有何功能和效用，對閱讀它的人來說，無趣就是罪過和折磨。世事紛繁，人生苦短，一生中分配給閱讀的時間極為短暫，以有趣對抗無趣，是出版人悲天憫人的特有方式。有幸或不幸進入出版行，無限追求趣味，也是出版人對抗市場和生活雙向進攻的自衛武器。

說到底出版是為閱讀服務的，狹義的出版是為狹義的閱讀服務的。數年來，類似的新聞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次：日本、美國、以色列國民的年均閱讀量，是中國人的數十倍。這樣的比較沒有意義，一方面中國人身經百戰見多識廣，豈止是東西洋人讀幾本字書就能PK得了的？另一方面以當下狹義的中國出版的質量論，國人少讀些書或許并不是壞事。

從這些不靠譜的比較人均閱讀量的新聞中可以看到，雖有傳言耳聞，局外人尚未真正知曉書業真相，多數人還在為沒能多讀幾本垃圾書而痛心疾首、自慚形穢。這是書業自我救贖的機會，出版家精神還有存在的價值。

先從技術創新開始。終端移動互聯已經覆蓋更為年輕的一代，溫總理期待的地鐵上許多人靜靜地讀書的時代其實已經悄悄到來，手機屏幕就是書。出版家不能被時代甩得太遠，讓你的書籍在蘋果、三星的終端產品上出現，刻不容緩。你可以把它看作技術創新，也可以看成出版思路的調整和改變。用鉆研傳統閱讀感受的勁頭，鉆研電子閱讀的感受。

已經有明顯的高下之分了，一方面內容提供者和渠道建設者依然存在分野，另一方面勝者通吃的局面正在形成，比如較早前城頭變換幻大王旗的終端閱讀器市場。閱讀器本身就是出版平臺，出版內容的提供是一門技術，出版家正好處于競爭風暴的旋風眼里，于動態的平衡和靜態之中，需要孜孜以求，專心致志，拿出足以立足的基于內容提供的技術，從容議價，不予讓度。

“不予讓度”的底氣來自出版家的自信，骨子里的不妥協才是最值錢的東西。免費信息越泛濫，搜索有用信息的時間成本就會越大；針對中國讀者習慣于免費的心態，出版人不能妥協退讓，堅持有償有價，從改造個體開始，改掉目標受眾的免費惡習。

狹義的出版是一項寂寞的事業，騰挪空間逼仄，技術翻云覆雨，如果沒有堅持，最好的結局無非旁觀和被拋棄。至于那些游走于官場借書說事謀求升遷改變命運的、為資助項目奔波游說取一瓢之飲的、打教參教輔擦邊球謀一毛之利的、忽悠資質平平但感覺良好的普通人砸鍋賣鐵著書立說的……這些都算是跟書業沾邊的、需要給予平視和正視的“職業經理人”，他們不歸本文“出版家精神”之說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