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個深夜,窗外星辰黯淡,悅箏坐在硬座車廂內,她環視著四周,仿佛在看一場九十年代的電影,是暗黃色的畫面。
走道上擠滿了人,他們相互依靠著彼此陌生的身軀,偶有涼風來襲,吹動起的綠色窗簾拂過了一個個疲憊的靈魂。
她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和她一樣的人,匆匆趕上這一列火車,不是歸家,而是逃離。
{鏡花水月中的現世安穩}
距離她第一次逃離,不過半年的光景。
所以悅箏還記得,半年前那天在青島站的站臺上,看見戴著金絲框眼鏡、穿西裝革履的游銘,是掩飾不住的詫異。不承想到,在論壇上幽默、不拘一格的男人,在現實中竟是這般的成熟。
悅箏。他微笑著朝她走來,淡淡的古龍水味帶著安穩的味道。
四月中的青島,天氣日漸轉暖,適宜出游。游銘帶她看了棧橋、石老人,陪她賞了中山公園里開了遍樹的櫻花。
傍晚,他帶她回到一間目前空置的住所中。屋子有寬敞的客廳,干凈的臥室,整齊的書房……她喜歡這樣簡單明亮的房子。
臨別前,游銘囑咐了她要注意的各項安全事項后,似猶豫了半晌才問,他知道你過來這邊嗎?“他”自然是指叢森。
論壇上的人都知她有個相戀了七年的男友。
悅箏點了點頭。關上門,力氣耗盡,她一下子跌坐在黑暗中。能暫時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已是游銘的恩賜,她不能再讓他擔心。
十天后,悅箏找到了一份文案工作。
往后的三個月里,每個周末游銘會來看望她,或領她穿梭在青島老城區的大街小巷,或在家煮茶閑談人生,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直到那個周六,她系著圍裙,一邊在廚房對著一條鮮活亂蹦的魚手足無措,一邊窘迫地望著眼中帶笑接過刀的游銘,想自己之前大言不慚地說請他品嘗自己的手藝。
恰逢手機響起,她丟盔棄甲般地摘去圍裙奔出廚房,來到客廳才發現屏幕中不停閃爍著的是“叢森”兩個字,一時失了反應。
這是她離開之后,叢森給她打的第一個電話。
鈴聲一直響到第六下,她才按下綠色鍵。
后來悅箏想,若她再多一點勇氣斬斷過去的一切,讓他失去找到她的方式,是不是就不會有之后那么多的絕望。
叢森低沉好聽的聲音隔著幾千里傳來,小箏,我和南湄準備結婚了。
她的堅強和自欺欺人在這一刻,終因叢森的一句話,徹底坍塌。
{是不是總有些愛,敵不過時光}
這個晚上,悅箏醉了,游銘不放心她,于是睡在了客廳。
她的夢中總是在重復播放同一個畫面,黃昏下,穿著純白校服的男孩女孩繞過那棵榕樹,男孩推出自行車,望一眼后座,明澈的眼睛里泛著溫暖的笑容,女孩坐上去,靠上他并不寬厚的背,安安靜靜看一路的風景。
不知重復到第幾次,場景忽而改變,男孩仿佛一夕間長大,褪去了青澀的輪廓,著西裝系領帶,卻是在狂風暴雨中牽了別的女人的手。
悅箏乍然醒來,昏沉沉的腦袋一片混沌,只感覺到胸腔如同裂開般疼痛,有什么不由自主地從眼角滾落。
夜依然黑,月色依然透涼如水,床頭柜上的醒酒茶也依然飄著縷縷輕煙,似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將冷了的茶換成溫熱的。
不知過了多久,一抹身影從門口移至床邊,誰溫柔的氣息輕輕環繞了她。
小風箏,我在。
風箏,是她論壇上的名字。
{最美麗的故事,不一定是童話}
悅箏終究沒回去參加婚禮,她想她到底沒有那么大方,做不到看著那么多曾經祝福過她和叢森的人再將祝福贈予南湄,盡管南湄才是他的青梅。
原來,青梅竹馬并不是童話。
生活似乎照舊,游銘的溫情和體貼恰到好處,會靜靜地陪她看一下午書,會在她發呆時給她倒一杯茶,會在她睡著時給她披上衣服……
她銘感于心,但無力回應,麻木地來往于工作、公寓兩點一線之間,直至大半年后再次被一通電話顛覆。
她的父親再次中風入院。
匆匆趕回小城的當晚,父親已脫離危險期。
悅箏每天在醫院一待便是十余個小時,母親日日提及她的婚事,她唯有無奈推托地笑。只是每晚走出醫院停在路邊,都會禁不住想起父親第一次突發中風的晚上。
兩家父母都有各自滿意的對象,而那一晚是她與叢森相約私奔的日子。
她沒能赴約,亦打不通他的手機。
第二日,她撐傘等在他公司大廈的樓前,見到的卻是他牽著南湄的手來到她面前。
她久久地望著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步伐倔強而驕傲,這是她僅剩的尊嚴,就沒見到叢森在她轉身的一刻,眼底頓時波瀾萬丈,哀傷剎那覆蓋了如天空明朗的眼睛。
未承想,一切的始因發生在醫院,他們的果在近一年后也依然是呈現于此。
一個星期后,悅箏去辦理出院手續,剛交完費走過大堂準備上三樓,電梯門開,恍然間瞳孔沒有準備地倒映出一個女人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天陽光很晃眼,醫院草坪外的長椅上,悅箏控制不住地不時看向對方微微隆起的小腹,雙目像被日光刺痛了一樣的疼。
南湄撫摸上小腹,許久,她側頭望著悅箏,美麗的眸里洋溢著小小的幸福。
后來,悅箏捂著眼睛,靠在父親病房門外冰冷的墻壁上,淚水止不住地從指縫間滲出,一遍遍掉入無邊的回憶中,痛徹心扉。
南湄說,你們私奔的那夜,叢森看見一個男子送你回家,并擁抱了你。
她說,他被家里逼得緊,結婚本不過是個幌子,我清楚他是在等你回到他身邊,從沒敢奢望他會真的娶我。
她說,可直到婚禮前夜,你都沒出現,甚至在電話里也不曾有半句解釋。
年輕時的愛刻骨而驕傲,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受住那份等待與猜疑的煎熬,其實,經不起推敲的只是最后的那一點點堅定。
她說,悅箏,未來的路我會陪他走下去。
{活在記憶不會老去的夢里}
當天,悅箏買了張僅剩的回青島的坐票,用盡最后的力氣,再次逃離。
不過這回的逃離,沒有終點。
公寓內光線充足,游銘看著她身后的行李箱拖出了長長的影子,向來溫柔的神情中閃過一絲落寞,縱使有些答案已呼之欲出,他還是開了口,還會回來嗎?
這個兩年前在論壇上認識的女孩,由最初被她的文字所吸引,到相熟后她的小迷糊,她的倔強已生動地在他心底扎了根。
這刻,悅箏沒說會,也沒說不會,只傾身給了他一個很淺的擁抱,由衷說道,謝謝。
謝謝他對她的恩寵,謝謝他一而再再而三縱容了她的任性。
往后的一年多,悅箏加入了一個徒步助學的隊伍,走崎路,爬深山,每去到一處地方,看到孩子們純真無邪的笑容,傷痛便減少一分。
當初為了逃避而選擇的路,終于成為了生命中愛的延續。
期間,她與游銘斷斷續續地聯系著,他問候她平安,她給他寄孩子們畫的畫。次年的元宵節,她與同隊伍的女孩正在廚房包湯圓忙得不亦樂乎時,手機短信聲再次響起。
短短十余字:小風箏,我多想還能再繼續等你。
身旁的人見她久久沒有動作,不禁問道,怎么了?
沒事。她淡淡一笑,正要合上手機,恰好全校最淘氣的孩子沖了進來,不小心撞翻了她手邊的半小袋面粉,漫天的白色頃刻模糊了屏幕和她的臉。
同一時間,游銘與兩個月前相親認識的溫婉女子在首飾店挑選訂婚戒指。
飛不過滄海桑田的不是愛,是現實。
他被家里催婚。
那晚,悅箏與大家坐在簡陋的校舍外,吃湯圓唱兒歌,望著滿天璀璨的繁星,想起了誰說,人的一生注定會遇到兩個人,一個驚艷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
她感激,她都遇到了,在她年華最好的時候。
也許在未來,還會出現一個人來平淡她的流年,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沒有無怨無悔的守候,而是歷盡千帆后的并肩而行。
但這段時光歲月,是她永生難忘的夢。
最遺憾又最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