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出版界眼中的“辛亥百年”

何明星，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文化傳播方向博士，曾在新聞、圖書出版業工作二十年，現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副教授。長期致力于出版文化史、對外文化傳播史研究。

2011年，是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中國出版界出版了300多種圖書，與中國一樣，日本出版界也出版了一些有關辛亥革命的圖書。但據筆者觀察，日本辛亥革命的圖書出版與中國有很大不同，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

一是中國出版界大約有100家出版社參與出版，有組織、有規劃，突出中國特色。如人民出版社聯合各辛亥革命發生地——四川、湖北、江西、浙江、上海、陜西、天津等省市的“人民出版社”共同推出的大型叢書“辛亥革命全景錄”，介紹了辛亥革命在各地爆發的背景、過程以及對當地政治、經濟、社會風俗等方面的影響，全景式地展現了這段歷史風貌。除圖書外，還有電影、電視劇、音像制品等，辛亥革命的紀念意義更強。而日本出版界則基本是從市場的緯度出發來看待辛亥革命100周年這樣一個歷史事件，涉及辛亥革命圖書的出版社有講談社、早稻田大學出版社、筑摩書房、勉誠出版、芙蓉坊等。在日本亞馬遜網站上，與辛亥革命主題相關的圖書，大約有600多種，但2011年新出版的不多，大約在10種左右，其余都是此前出版，最早的還有1960年、1970年圖書的再版。可見，日本出版界有借助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的話題推銷以往庫存圖書的意思。

二是中國出版界對于辛亥革命的圖書出版是全方位的，既有新的研究出現，也有已有研究成果的整理，文獻整理的色彩較重。比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推出的“辛亥革命與孫中山”名家論叢，收入《辛亥革命改變了中國——金沖及自選集》《辛亥學脈，世代綿延——章開沅自選集》《孫中山與辛亥革命——張磊自選集》等多位名家的自選集。此外還有中華書局歷時40年36冊《中華民國史》、人民出版社的《孫中山傳》、廣東人民出版社的《辛亥革命與中華民族的覺醒》、人民出版社和上海辭書出版社的《辛亥革命的前前后后》、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的《辛亥革命的影像記憶》、世界圖書公司的《壹玖壹壹：從鴉片戰爭到軍閥混戰的百年影像史》等。但日本有關辛亥革命的新書，既有史料的挖掘和再發現，也有新視角的最新研究成果，從學術、思想價值方面更具日本特色。比如《情報戰爭與參謀本部——日俄戰爭與辛亥革命》（2011年由日本芙蓉坊出版）、《大光谷瑞與國際政治社會——西藏、探險隊、辛亥革命》（2011年由日本勉誠出版社出版）、《辛亥革命百年眺望——民國時期的美術形象》（2011年由日本勉誠出版社出版）、日臺關系學會編輯的《辛亥革命100年與日本》（2011年由早稻田大學出版社出版）等。其中最值得關注是2009年出版但在2011年熱賣的兩本書，分別是保阪正康的《幫助孫文辛亥革命的日本人》（2009年由筑摩書房出版）、小阪文乃的《推動辛亥革命的日本人（孫中山與梅屋莊吉）》（2009年由講談社出版），因為視角新穎受到日本主流媒體《朝日新聞》的推薦。這兩本書在亞馬遜網站一直受到日本讀者的追捧，反饋也最多。從日本讀者對這兩部圖書的反饋中可以發現三點：

第一，對于在幫助中國100年前推翻清王朝的辛亥革命的日本人，今天的日本社會不應該忘卻，這一點獲得很多日本讀者的認同。例如署名“ダニ啓”的日本讀者在保阪正康的《幫助孫文辛亥革命的日本人》一書的亞馬遜網站上留言道：

今天日本人已經完全不熟悉孫文了吧，本書詳細地介紹了孫文與明治時期日本人之間的關系。全書基本機構是以山田純三郎為中心，而其他的日本人只是簡單地提及，如對戰后留在中國大陸，為中國福利事業作出貢獻的宋慶齡，她與日本的關系應該充分介紹。

……

署名為hiro （青森県弘前市）的讀者留言道：

……

本書最大的亮點是孫文的遺囑。汪兆銘起草由國民公開發表的孫文遺囑中提到了中蘇攜手反對帝國主義等，與這本書對山田純三郎的介紹有異。以三田先生樸實、注重實際的性格來看，后者是可信的。在保阪先生的代表作《昭和陸軍研究》一書中也有對孫中山之孫、孫治平先生的采訪，在孫文去世之時，山田純三郎就在旁邊，因此孫文遺囑依然是一個謎。

書中展現了與中國民眾一起進行辛亥革命的純樸的日本人形象。孫文和山田兄弟、與宮崎滔天的交流，以及當時日本政府的做法，對這些歷史事實的了解，有助于日本處理今后中國與日本、日本與中國臺灣的關系。

從以上留言可以發現，希望當代日本社會記住當年幫助中國辛亥革命的日本人曾經的貢獻是一致的。同時，這兩位留言的日本讀者大概是學界人士，不僅指出了當下日本人閱讀此書的意義，還指出了書中的一些錯誤。但孫文遺囑是否稱得上是一個謎，中國學術界沒有任何回應。不知道到底是一個學術新發現？還是日本學術界自己的“猜想”？不得而知。

第二，日本讀者大多注意到100年前的日本人守承諾、重信義的精神，值得當代日本社會反思和學習。在小阪文乃的《推動辛亥革命的日本人（孫中山與梅屋莊吉）》書后留言里，還是署名為“ダニ啓”的讀者留言道：

在疏于歷史教育的現代日本，可能這一代人幾乎都不知道孫文與辛亥革命，在當時有相信只有中國的民主化才能實現亞洲的獨立與和平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作為“浪人”的梅屋莊吉，是少有的為辛亥革命提供了巨額資金，而不分中國人、日本人，無私援助他人的人。孫文與梅屋第一次見面時就達成了支持辛亥革命的口頭約定，梅屋就一直堅守這個約定努力實現之。在現代人看來，梅屋先生看重長遠、注重名聲、看淡金錢，一旦約定，絕不背叛，這種生活方式可能過于古板和陳舊了。但這種精神，作為人之為人的精神不應被歷史埋沒，而應被許多人所學習和繼承。

如此的評價多少有些拔高梅屋莊吉的動機，其實以梅屋莊吉為代表的一批日本上層人士，既有支持孫中山發動革命以瓦解清朝勢力而保護日本免遭侵害，也有一旦革命成功后從中國獲取巨額政治經濟利益的驅動，在這一點上，梅屋莊吉已超越了一個商人的思想境界。

第三，大部分日本讀者對于日本出版界推出的辛亥革命圖書的反饋，更多地著眼當下中日關系，反思100年前中日曾經攜手合作推翻清王朝，對于未來的中日之間，合作路徑應該是一種必然選擇。

一位署名為Gori “the 11”（東京都）日本讀者直接以“中日攜手”為題，在保阪正康的《幫助孫文辛亥革命的日本人》書后留言道：

了解了這些協助中國辛亥革命的日本人的事跡，就知道正義、道義為什么活生生的了。為什么不能選擇一條中日攜手這樣的道路呢？

署名“龜村達男”的讀者在小阪文乃的《推動辛亥革命的日本人（孫中山與梅屋莊吉）》書后留言道：

去上海宋慶齡陵墓參觀時，發現有各種宋慶齡頭像在售賣，反響最好的是本書刊載的關于宋慶齡的故事。本書完全沒有偏見，若是翻譯成中文的話，是送給中國朋友最好的禮物……真心祝愿這本書的讀者與中國人成為真心朋友。

對于這兩本圖書讀后感所反映出來的日本民間思想，日本第一大報《朝日新聞》在2011年10月12日報道說，辛亥革命至今仍然是日本人關注的話題，因為當初曾經有眾多的日本人為辛亥革命提供幫助和支持。報道呼吁日本借辛亥革命百年紀念之機，加強日本與中國的關系。不過《朝日新聞》同時指出，如果日本不直面過去的歷史，而只是借助關注辛亥革命這樣的話題，是無法與中國建立穩定友好關系的。報道還呼吁，2012年將迎來中日兩國正式建交40周年，兩國應當利用這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時機來構建多層次關系。

辛亥革命100周年，由出版到學術，由民間到媒體，由個人到政府，逐漸具有政治外交色彩。

通過梳理辛亥革命100周年這樣一個歷史話題在日本出版界以及普通讀者中間的反響可以發現，中日之間其實在很多方面是逐漸趨同的：比如重在當下、不忘歷史就是一個共同的學術思想傳統；辛亥革命作為一個共同的歷史記憶，確實能夠帶給更多普通民眾一些深刻的反思，對于今后中日之間的友好合作具有相當重要的促進作用。但同時，一些顯著不同也是存在的，比如日本學術界的核心思想觀點仍然認為繼承辛亥革命傳統的是中國臺灣地區，而不是中國大陸，這在日臺關系學會編輯的《辛亥革命100年與日本》等書里體現得很明顯。除此之外，中國出版界重在運動式地組織、協調，大家一起上品種、做選題，而日本出版界則側重市場角度，自發地出版一些圖書，在史料的挖掘上要比中國學術界深入得多，這一點也值得中國學術界、出版界借鑒。

總之，在歷史面前，就像一條大河流過不同的村莊，有的村莊側重取之灌溉耕作，有的則側重洗滌清潔，因為是同一條江河水，不論同與異，中日學術界、出版界都在吸收著一份共同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