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35歲的女人,雖然半輩子謹小慎微,但我還是做錯了一件事,我拆散了別人的婚姻。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我最敬愛的父親。我使他的晚年沒能得到應有的幸福,他才60多歲,就匆匆地告別了人世。這樣的后果讓我怎能原諒自己?
爸爸天資聰明,從小學到初中、高中,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學費均免。念高中時,他更是班里的尖子生,還擔任學習委員。本來,他是可以順利考入大學的,可天有不測風云,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攪碎了他的大學夢。
經過兩年多“文化大革命”的戰斗洗禮,他和同學在1968年晚秋,來到吉林省梨樹縣臥虎公社向陽大隊第一小隊插隊落戶,當上了知青。在那里整整干了6年,他才被抽調到四平面粉廠搬運隊當裝卸工。因為他身體不是很強壯,所以干活很吃力。當時裝卸工扛麻袋,每個麻袋都很重:一袋玉米是150斤,一袋大米是200斤,面粉要一次扛3袋、每袋50斤,每月工資44元。
因為工種不好,出身不好(地主),他找對象挺難的。直到1975年,他才找了個農村姑娘,就是我媽媽。
第二年媽媽生下了我,家中有了歡樂。緊接著,妹妹也出生了。
這時高考制度恢復了,爸爸準備高考。可問題出來了,媽媽堅決不同意。原因很簡單,爸爸走了,媽媽一個掃大街的臨時工,怎么能養活兩個孩子呢?再說,爸爸的學費、生活費也是一個難題。
爸爸不能上大學,便把更多的精力都用在督促我的學習上。我的腦袋沒有那么靈,雖然努力,在班級卻只能排在中上游。后來經過初中、高中學習,我勉強考上吉林職業師范大專班。
大學畢業后,我在長春努力打拼,好不容易找到了現在的工作,在一個民營學校當老師。后來我結婚、生子。丈夫家境也一般,結婚時我們也無力買房,一直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我妹妹沒有考上大學,到南方打工去了,不久找了當地的一個青年結婚了。
幾年間媽媽做了兩次手術,一次是卵巢囊腫,一次是子宮肌瘤,身體越來越差,看病花的錢越來越多。為了給媽媽治病,爸爸退休后又找了一個打更的活計。經過幾年反反復復,媽媽治病花了不少錢,可終究回天乏術,1998年夏天她還是去世了。
媽媽走了以后,爸爸的生活更加孤單。他的自理能力差,不愛做飯,也不會做飯,常年吃方便面。爸爸白天天氣暖和就到街頭棋攤下棋,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有時候碰到對手,常常一下就是一天,忘了吃午飯。
爸爸退休后有個習慣,每天早起去英雄廣場扭秧歌。扭秧歌的多數都是與他年齡相仿的老頭老太們。在活動中,他認識了周姨。周姨比爸爸小幾歲,丈夫去世有七八年了,因為當時有兩個未成家的孩子,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老伴。聽說爸爸喪妻,人品又好,她開始主動接近爸爸。爸爸喜歡畫畫,秧歌隊里熟悉的人都知道爸爸花鳥魚蟲畫得有模有樣。有一次,周姨拿了一個新糊的扇子讓爸爸給她畫點花草裝飾一下。爸爸畫好后她很高興,還主動買票請爸爸看“東北二人轉”。一來二去的,秧歌隊的人都知道周姨對爸爸有意思。
爸爸是個老實內向的人,而周姨爽快大方,兩人的性格確有互補之處。我和妹妹又都在外地安家,身邊也沒人干涉,兩人的交往進展很快。爸爸喜歡畫畫,周姨給爸爸買來新畫筆、畫紙。每看到爸爸畫完一幅新畫,周姨就拿去裝裱上,爸爸自己是舍不得花錢裱畫的。周姨對爸爸的欣賞和支持讓他信心倍增,精神頭也更足了,這是我后來在爸爸的日記中了解到的。
去年春節前我放假回家,故意沒有提前打電話通知爸爸,心里想著回去會會這個周姨。
那天到四平我打車到了家。敲門后,爸爸一開門,室內烏煙瘴氣,仔細一看,爸爸在打麻將,還有兩男一女。那兩個男的我認識,是爸爸同樓的鄰居,女的想必就是周姨。我一看這場面,內心當即對面前這個周姨生出許多反感。爸爸從來不玩麻將,他的愛好無非就是下棋、扭秧歌,最多也只是夏天在外面溜達時玩玩兒撲克。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見我回來,那兩個男的很快就知趣地走了,周姨卻沒有走的意思,她張羅著要給我們做飯,儼然以一個家庭主婦的身份自居。當時我心里有說不出的反感,也沒有征求爸的意見,就對她下了逐客令:“謝謝周姨的好意,我和我爸還有事兒,你改天再來吧!”爸爸和周姨都一愣,爸爸看我一臉嚴肅,沒有吱聲,周姨也表情尷尬,向爸爸投去求助的目光。可是爸爸卻沒有回應,勸她道:“明天來吧,孩子回來可能有事……”周姨只得悻悻地離開了。我下樓買了些肉和青菜,并下廚做了幾樣爸爸平時最愛吃的菜。
吃飯的時候,爸爸竟拿出了白酒(他平時從來不喝白酒),還給我準備了可樂,看來他是要跟我邊吃邊聊了。
“今天第一次見你周姨,處長了你就知道了,她心眼挺好,人也算大度,大閨女已經結婚了,還有一個兒子在啤酒廠當保安,工作還行,就是沒房子……等你周姨搬到我這兒,她兒子對象就好找了……”
“爸,你是老了,糊涂了吧!還沒有怎么樣呢,就以人家兒子的后爹自居了!你才認識她幾天呀,你就為人家著想,給她兒子找對象創造條件!你已經是60多歲的人了,如果想找老伴兒,也得找一個利利索索、知疼知熱的人照顧你呀!你別一口一個周姨的,我媽才走幾天呀……”
后面還說了些什么,我記不清了。不知為什么,一提到媽媽,想起媽媽最后幾年生的病遭的罪,我就不能控制自己。想到這個屋子將會有第二個女人以女主人的身份住進來,我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樣疼……
那天,我和爸爸的這頓晚飯在我的淚水和他的沉默中結束了……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里,我里里外外為爸爸拆洗了被褥、衣物,把房間的衛生也來了個徹底清掃,最后又去超市采購了塞滿整個冰箱的食物。我好強地以為,只要做到家里和媽媽在時一樣,爸爸就會吃穿不愁,就不會想著周姨了。我在心里也暗下決心,就讓我來照顧爸爸,沒有哪個女人會像他的親生女兒這樣周到。
連續幾周的周末,我都回四平。只要見到那個周姨,我就甩臉子給她看,有時也指桑罵槐。我跟爸爸說話的語氣也很刻薄,常把“你要找老伴兒,將來有病有災的我們就不管你”之類的話掛在嘴邊。我還把媽媽的遺像放大好多張,每個房間都擺上幾張。在我的步步緊逼下,爸爸和周姨終于分開了。
去年春天,爸爸憂郁成疾,成天在家看電視,還經常偷偷喝悶酒,身體每況愈下。
聽鄰居李大爺說,爸爸自從和周姨不再來往后,就不去扭秧歌了,雖然每天早晨還是5點鐘準時下樓,但只在小區里樓前樓后地走幾圈,遇到熟人也不怎么愛說話了。
到了夏天,爸爸的病更重了,不久就住進了醫院,診斷為肝癌。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我只好請長假回四平侍候他。無奈爸爸的病已到晚期,無力回天了。
這個時候,我才后悔不該干涉他的黃昏戀。假若他和周姨結合,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愛情的魔力是無窮的。常言說得好:“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
在整理爸爸的遺物時,在他的日記里,我看到了一首七律詩:“鑼鼓齊鳴喇叭咽,眾友秧歌舞蹁躚。而今不能同君舞,只為女兒言在先。人生最難如孤雁,身邊無有老來伴。何時有人做知己,相親相愛兩不厭。”
人到了老年,尤其是在他的另一半走了以后,他們就像突然被砍去了手和腳,站立不穩,內心會越發地孤單和無助。有人陪伴的日子,他們的心里會踏實點兒,飯能多吃點兒,覺也能睡得安穩點兒。可我之前卻沒有替爸爸想到這些。
倘若人間真有靈魂,人可以托生,我只希望爸爸能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女兒。爸爸,來世我還做您的女兒,以實際行動報答您的養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