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場戰爭,越南恨誰?

越南人對兩場戰爭的不同記憶

越美、越中兩場戰爭的紀念日，一個轟轟烈烈，一個悄無聲息，折射出越南對于兩國的曖昧態度。

兩年前的晚春4月，本刊記者第一次來到胡志明市。這座著名的南亞旅游城市像往常一樣車水馬龍，喧囂不停。一年一度的抗美戰爭勝利紀念日即將來臨，人們用紅艷艷的宣傳海報和橫幅，高調地裝扮著街道和廣場，仿佛要迎接一個重要的節日。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此前一年（2009年2月17日）對越自衛反擊戰（國際上稱為中越戰爭）30周年紀念日時，中越雙方均低調對待，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表示：“中國希望著眼于友好的未來。”越南方面也未有任何紀念活動。

而在越美戰爭紀念日，紀念活動大張旗鼓，越南方面甚至將曾經的敵人——美國老兵代表和當時美國媒體的戰地記者，一起請到了胡志明市。當然，在這些人心中，胡志明市一直都是那個浪漫而悲情的名字——西貢。

美國老兵成為越南的貴賓

《世界博覽》記者來到胡志明市中心藍山廣場的卡拉維酒店，這座地標性建筑始建于1959年，正值越美開展之年。這座酒店很開成為國際媒體的根據地，頂層的“西貢，西貢”酒吧更是成了記者俱樂部。

在半個多世紀之后的聚會上，到場的記者包括普利策獲獎者彼得?阿爾奈特、霍斯特?法斯和其他幾十位其他杰出的記者。當年，他們代表美聯社、《時代》周刊、美國廣播公司、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等媒體，在越南第一線向世界發布戰爭的信息。多年之后，這群年過花甲的美國老人，有的拄著拐杖，有的坐輪椅，再次聚會在西貢，共同緬懷和沉思這場充滿爭議戰爭。

1975年4月30日午后，越南人民軍攻陷并占領西貢，美國扶持的南越政權宣告覆滅。在這片土地上駐扎戰斗了數十年的美國軍隊要全部撤走，美國海軍陸戰隊因此組織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直升機撤退行動，要將數千名美國士兵、南越人轉移到航母上。

親歷了那一天的老記者回憶說，“數百架直升機像蜜蜂一樣逃向美軍航母?！边@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西貢大撤退”，它標志著越南共產黨頑強抵抗的勝利和美國當年在南亞逼防“紅色勢力蔓延”的冷戰計劃的落敗。也是在那一天，這場耗時十多年戰爭終于結束了。為了紀念南越共產黨的著名領袖，西貢被更名為“胡志明市”。

這一切，都被這群手持筆記本，肩挎相機的記者們見證并記錄了下來。

當年越共方面記錄和報道越戰的老記者也參加了聚會，一起追憶那段往事。因為擁有越戰這個共同的記憶，美國記者和越南記者見面時仿佛像見到老朋友一樣，流淚擁抱。看著這群曾經分別工作在兩個敵對陣營里，有著完全對立意識形態和整治立場的人，如今同坐一桌把酒言歡，令人頗為感慨。

在第二天的“勝利日紀念大游行”中，這群美國老記者被安排在VIP座席，坐在他們身旁的是一批跟他們一樣回到這里來紀念戰友、緬懷過去的美國越戰退役老兵。

今天的越南人民，已經能夠敞開胸膛，邀請當年的敵人一起共同回顧那段歷史。這群美國人和越南人30多年前還槍炮以對，而現在他們聚在一起，好像在慶祝一個共同的節日。

近年來，美國和越南出于各自利益的考慮，有著頻繁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往來，似乎已經化干戈為玉帛。尤其是勝利方越南，它其實在那場戰爭中付出了更為巨大的代價：包括之前的越法戰爭在內的30年的紛戰造成了約500萬平民死亡，美軍投放的“橙劑”污染導致越南生出了數萬名畸形兒，一些市鎮至今仍有無數的地雷區。

不過越南人似乎已經大度地原諒了美國，甚至更進一步。

金蘭灣在越南戰爭以前長期是美國在東南亞最重要的軍港，?？窟^無數的美國艦隊。越戰后，前蘇聯迅速填補了美國的空缺，以此為軍港擴張海上勢力。2002年5月3日，俄羅斯提前將金蘭灣的全部設施移交給越南。然而今年6月3日，美國國防部長帕內塔重回金蘭灣，這也是越戰后來到金蘭灣的級別最高的美國官員。事實上，最近幾年，一直有零星的美國軍艦在金蘭灣補給和維修，美越之間已于2011年簽署了防務合作備忘錄，有分析稱，帕內塔此行希望正式將金蘭灣重新變成美國軍艦的?？康亍?/p>

越南官員接受采訪時表示，未來每隔2至3個月將會有一艘美國船艦到金蘭灣維修。

越南歷史就是同中國抗爭的歷史

越美戰爭紀念大張旗鼓，而中越戰爭紀念日悄無聲息，是否意味著越南更重視中越之間的關系，怕傷害了兩國之間的“感情”？

事實恐怕并非這么簡單。

一位美國學者接受法國國際廣播電臺采訪時表示，“越方怕傷了與中國的和氣。”他還在采訪中挑撥說，越南避免與中國碰撞，是為了維持雙方的友好關系，特別是經濟方面的關系。路透社卻有不同的觀點。它援引美國弗吉尼亞大學中越關系學者沃麥克的話說，雖然中越雙邊經貿額目前已經增長到210億美元，但中越關系卻不能像俄羅斯與波蘭這對舊敵手那樣發展得如此友好。

或許只有親臨越南，同更多的越南人交流，細致地梳理越南的歷史與文化，才能找到答案。

越南曾經作為中華文明的南方前哨起家。公元前111年，越南成為漢帝國的一部分。自那以后，被中國占領或作為朝貢國的歷史延續了上千年。在越南人心目中，歷史上的李朝、陳朝、黎朝等朝代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們擺脫了來自北方中國的控制，擊退了南下的大軍。

康奈爾大學的基斯?威勒?泰勒在《越南的誕生》一書中寫到：“中國對越南的影響，從老百姓使用筷子到士大夫學者們使用毛筆，覆蓋了文化、社會以及政府管理的方方面面?！彼J為越南文學實際上孕育于中國的古典文學：漢語成為越南知識分子通用的語言，就象歐洲的拉丁語。

正因為如此，越南人對中國人的態度才比對美國人更加復雜。在各大城市，最繁華的街道常常用越南古代反侵略起義領袖的名字命名，而他們反抗的“侵略者”，大多來自中國。在河內歷史博物館，地圖、塑像以及巨大的灰色石柱上，記錄著越南人民在11、15和18世紀對中國宋、明、清帝國的抗爭。為紀念戰勝元朝而建的玉山寺，庭院深深，布局繁雜散亂，鍍鋼佛像籠罩在香火之中，碧綠如豌豆湯的還劍湖環繞著它，和更為莊嚴無華的胡志明陵墓。

胡志明在越南之所以受到崇拜，是因為他把馬克思主義、儒學以及民族主義熔練成一件武器，先后擊敗了法國、美國，越南人還在他死后，用以繼續對抗中國?！霸侥瞎俜綒v史中強調的抗爭，幾乎全是針對中國的，”美國學者羅伯特?坦普勒說：“占據主導的恐懼感始終如一，并且超越了意識形態分歧，造就了敏感的憂患意識與戒備的越南國家意識。”

一名越南外交官曾在國際會議中提到，“中國侵略越南17次。美國入侵墨西哥才一次，看看墨西哥人對此多么敏感。我們從小到大讀的教科書，都是抗爭中國民族英雄的故事。”他口中的“侵略”未必都是實情，但對于越南人來說，曾經真正侵略過自己的法國和美國，不過是遠在大洋外某個地方的巨人，即便它們要發威，目標也不一定是自己。而真正危險的，是站在家門口的這個巨人。

因此在越南，各種針對中國威脅的謠言被普通民眾當成現實。比方說，越南媒體經常編造鄧小平當年策劃的“榨干河內”政策，讓越南在柬埔寨卷入游擊戰之中消耗國力。

再翻開越南教科書，其中的記載描述看上去仿佛抄襲了一段時間內我們對于抗日戰爭的臉譜化印象：“1979年，中國軍隊自以為能在短時間內占領整個越南，卻最終陷入了我越南英雄兒女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之后不得不倉皇逃竄，狼狽逃出越南的領土。”

越南教科書和一些書籍還編造所謂中國軍隊“無惡不作”的原因：“越南貧窮落后正是由于中國的侵略而造成的，而中國崛起都是依靠掠奪越南。中國1978年實行改革開放，但是它的發展和壯大需要資本，而中國剛剛經歷文革，國民經濟面臨崩潰的邊緣，哪里有資金，中國為了尋找資金來源，就把目標對準了我們越南。中國的目的不僅是為了改革開放籌集資金，還為了轉移矛盾和危機，因為中國的文革剛剛結束，他們還有好多矛盾和問題，為了解決這些矛盾他們就侵略越南轉嫁危機！”

在共同走向改革開放之后后，兩國官方都宣揚“偉大的友誼和共同理想”，但每逢局勢緊張，越南國內最常報道中越友誼的媒體，也會揮筆抨擊中國。

海洋比陸地更重要

2009年11月18日，經過8年漫長的野外工作，克服了叢林和地雷的雙重威脅，中越終于勘定了邊界并正式簽署陸地邊界勘界文件。

“陸地邊界問題相較于南中國海而言不再重要了，”越南邊界線委員會副主席阮維戰接受采訪時說。他的電腦里存滿了各種各樣的演示稿，內容是從各種角度來挑戰中國對于南海的主權。

越南大約3000公里的海岸線位于中國南海的西線邊緣，改革開放之后，越南才突然發現全球商船年噸位的一半以上都要借道家門口的咽喉之地。往返于亞洲的石油航運，是蘇黎世運河運量的3倍，巴拿馬運河的15倍，這片海域本身也蘊藏著驚人的石油和天然氣。

2012年6月12日，越南十三屆國會審議通過《越南海洋法》，該法將中國的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包含在所謂越南“主權”和“管轄”范圍內。中國外交部和全國人大外事辦隨后相繼提出抗議，表示越南的做法侵犯了中國的領土主權，是非法和無效的。

美國《大西洋月刊》認為，在這樣的情況下，越南同美國發起聯合軍事演習，并試圖為美國軍艦提供避風港的舉動，無法讓它“掙脫中國而投入美國懷抱”。越南過于依賴中國，雖然美國是越南最大的出口市場，但中國是越南最大的進口國。從棉花、機械、化肥、電子產品到各種消費品，離開了中國的廉價產品，越南的經濟就無法運轉。

此外，越南官員依然沉浸在歷史上那種恐慌的情緒當中，他們常常提到“遠水救不了近火”。

經歷了前蘇聯在1979年對越南的撒手不顧，或許越南很難再相信一個遠方的強援。越南人更害怕的，是中美之間以商業為紐帶的聯盟，要比中越間以意識形態和美越間以戰略價值為紐帶的聯盟更為牢靠。

越南政府最怕的，還是動蕩。特別是在通貨膨脹率常年居高不下，腐敗問題愈演愈烈的時候。越南官員常常公開贊賞新加坡，因為新加坡也是一個由單一政黨占據主導地位的國家，但卻以廉潔和高效的政府著稱，希望新加坡的經驗可以根除越南泛濫的腐敗。

但不論如何，對這個國家影響最大的還是中國和美國。越南肩上的扁擔究竟偏向中國還是美國，依然要看美國決心投射到這塊區域的影響力有多大。

抽文

在越南人心目中，歷史上的李朝、陳朝、黎朝等朝代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們擺脫了來自北方中國的控制，擊退了南下的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