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運用簡單的二分法,我們可以認為,除了人(兒童和成人),兒童生活世界的其余部分就是由物(包括有生命和無生命的物體)構成的。顯而易見,物構成了兒童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兒童與物有著怎樣的關系,這種關系又有怎樣的價值,很多成人卻并不清楚。實際上,兒童生活世界之獨特性正體現在兒童與物的獨特關系上。換句話說,透過兒童與物的關系,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兒童生活世界、兒童文化之獨特性。
一、對話:兒童獨特的待物方式
兒童天然呈現出一種不同于成人的待物方式。只須隨意觀察兒童的自由活動,就能發現這一點。譬如椅子,成人往往以椅子為休息的工具,而不太關注其他可能的功能或意義。但兒童眼中的物品卻往往脫離了這種限定。幼兒園的孩子喜歡推著饅頭在椅子上滾來滾去;或者故意從椅子上滑下去,然后“哎喲,哎喲”地爬到椅子上,如此反復,以此逗得同伴哈哈大笑;或者把椅子排成一排,然后換不同的方向把椅子推過來推過去,模擬“開火車”;或者把椅子排在一起,在椅子上跑來跑去,假裝在“過橋”;或者興高采烈地邊唱歌邊前后搖晃椅子,仿佛椅子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怡然自得……豐子愷在其作品中亦多處描繪類似的情形:如孩子給椅子穿鞋子;把洋錢鑿個洞,用線穿起來掛在頭頸上作為裝飾品;把一粒花生米掰成兩瓣,把附連著胚粒的一瓣的下端咬去一點,將其視作“老頭子”并立在桌上,然后邀人觀看“花生米老頭子”吃酒……
由上面這樣一些現象,我們可以感受到,兒童似乎總是能超越于成人的文化限定。兒童被包裹在成人文化之中,兒童周遭的物品幾乎都由成人設計、擺放并限定其功能,這些物品被“綁定”在成人文化所賦予的意義范圍之內,有著確定的意義。但兒童以他們的方式超越了這種限定,并給世界上的物品賦予了另一些意義。
兒童為何有不同于成人的待物方式呢?豐子愷認為,這是因為兒童有“絕緣”的眼。“所謂絕緣,就是對一種事物的時候,解除事物在世間的一切關系、因果,而孤零地觀看。使其事物之對于外物,像不良導體的玻璃的對于電流,斷絕關系,所以名為絕緣。”[1]是“絕緣”的眼,使得孩子眼中的洋錢“是洋錢自己的獨立的存在,不是作為事物的代價、貧富的標準的洋錢;是無用的洋錢,不是可以換物的洋錢”。[2]“對于食物、用品,小孩子的看法也都是用這‘絕緣’的眼的。”[3]
豐子愷的比喻道出了兒童行為背后的一個原因,那就是兒童涉世不深、不諳世故,所以可以不受成人規則約束。但這還不是根本的原因。更為根本的原因來自兒童本身的認知特性:他們具有整體的感知方式。兒童“把世界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并動用所有的感官來知覺,屬于一種視覺、聽覺和動覺思維的方式”。[4]兒童不是單獨用眼或手在與物相遇,而是以自己的生命整體來觀照世界:當兒童用手接觸物時,其實“雙手在夢想”;[5]當兒童在看時,兒童也很可能在聽、在觸摸……實際上,通過雙手,通過夢想,兒童的身心,作為一個整體,在對物的奧秘進行探索。
整體性的感知方式更像是兒童與世界建立感性、直接、真切的對話關系的方式。馬丁?布伯曾經提出“我—你”關系這一概念,其特性就是,“我”和物都是作為整體而相遇的。比如“我”凝神觀照樹的時候,“與我相遇的絕非樹之靈魂或精神,而正是不可分割的樹本身”。[6]
兒童與物建立的關系本質上正是一種“我—你”關系。憑著上文所述觀察印象,我們已經可以斷定,兒童是以整體的感知方式來關照物;而物本身也作為整體與兒童相遇。無論是人造物還是天然生成之物,都不再被限制于有限的文化意義中,而是純物理層面的物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物在兒童面前展現了自身的本真性。兒童沒有帶任何狹義的文化限定(也就是所謂的“涉世未深”),而是帶著開放性來看待物;而這種遇見,也往往會使物本身向兒童顯露出來,日常生活中被遮蔽在成人文化意義中的物理特性,如大小、顏色、形狀等,都被釋放出來了。在這種直接的、整體的相遇中,物與兒童都是開放的,因而兒童會從物中獲得更多,同時也給予物以更豐富的意義。比如前文所講的椅子、花生米,就在兒童的想象和游戲中生發出了新的文化意義。在“我—你”關系中,看起來好像是兒童在賦予意義,但我們卻又不能否認物同時也在給予。兒童與物的相互性是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我們很難說清那些意義究竟是兒童自己生發出來的,還是這些物給予兒童的。
二、“我—你”關系:兒童與世界的精神融合
兒童把那么多時間和精力耗費在折騰那些椅子、花生米、洋錢之上,這種所謂的“我—你”關系是不是毫無價值的、徒勞的呢?恰恰相反。正如蒙塔古所說:“兒童仰看天上的浮云和地上的螞蟻,都是學習。”[7]布伯亦明確指出,“我—你”關系是一種原初性關系,初民和孩童與世界之間都是這種關系。兒童在母體之內時,與宇宙是相容的,但出了母體之后,兒童就脫離了與自然的融合狀態,要一步步通過創造之路,逐步建立與世界的精神融合(關系)。那么這種“精神融合”又包含怎樣的意涵呢?
首先,顯而易見的是,籍著“絕緣”的眼,兒童以整個身心來把握周遭物理世界的各種物理特性。兒童對于世界的感受是整體性的,盡管更多地依賴著某種直觀性,但是這種直觀性也可能會直達某種本質。對具體物理特性的把握,成為兒童建構關于世界的物理經驗、建構自我的重要基礎。就人類發展的歷程而言,對物的客觀性的追求,始終是人建構世界觀念的基礎之一。兒童對物的自然、客觀屬性的偏好和追求,是人類的本性之一,同樣也是兒童建構世界觀念的基礎。杜威就曾經指出:“無論小孩或成人,通過理解自己的生活環境,就可以學會評判自然之美及其秩序,并且尊重真正的成就;與此同時,他也在為自己控制環境打下基礎。”[8]兒童自身對世界所賦予的意義,并不是支離破碎的,它會逐漸構成兒童自己關于世界的種種理論。維果茨基曾指出:“學前兒童……自己會創立理論,創立完整的關于世界和物體起源的理論。他自己試圖解釋一系列事物的依從性和相互關系。”[9]皮亞杰的理論亦指出,兒童通過與外部環境的相互作用,逐漸形成自身的物理知識和數理邏輯知識。
其次,兒童與物建構的“我—你”關系還包含了審美的文化價值。兒童天然的感知方式與藝術家的感受方式是相似的。有研究表明,“5~7歲的幼兒有著自然的速度感、平衡感和和諧感,有著自由、靈活與非自我意識的情感,他們與許多創造性的藝術家一樣,帶著一種自由的情感去觀察與感知周圍的世界”。[10]在豐子愷看來,“絕緣的眼,可以看出事物的本身的美,可以發見奇妙的比擬”,[11]其實是“人生最有價值的最高貴的心”。[12]因此豐子愷認為,只有這種“絕緣”的眼睛使人通往美麗的藝術世界。兒童那“絕緣”的眼,使得他們可以跟藝術家一樣,“都具有一種濃厚的對話意識,他們不僅像普通人一樣進行著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還特別擅長于人與物的對話,甚至還可以在內心展開豐富的物與物的對話”。[13]
透過法國藝術家薩賀芬的藝術創作生活,或許我們更能理解與自然物的直接對話能力與藝術創作的關聯。白天,薩賀芬不過是一個鄉下的鐘點工,整天做著洗衣、做飯等雜事維持生計。但一到夜晚,她的世界就全然不同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繪畫中。薩賀芬的作品,呈現的幾乎都是自然的元素,樹葉、花朵、果實……任何觀看薩賀芬作品的人,應該都能夠感受到薩賀芬在繪畫過程中所滲透的情感,每一片葉片都是流動的,仿佛有無盡的力量在向你涌來,然而它們又不只是向你涌來,它們四處涌動,讓你的心靈無法不受到震撼。這樣強烈而自然的流動感,可以使任何已經墜入日常的麻木和狹隘之中的心靈,再次體驗到生命以及無生命的宇宙萬物的能量流動是何其偉大和自然而然。一個邋遢、沒有受過教育的婦人為何能夠創作出這樣的藝術?她異于常人之處,或許正是在于她懷著真正的“絕緣”的眼,促使她敬畏自然和神,與自然萬物親近、對話。在自然之中,她可以感受到寬慰和快樂,或許,正是因為她有“絕緣”的眼,她的精神才同自然建立起強烈的情感,她才能以更為超越的形式展現宇宙生命中的那種能量和生命的流動性。
個體在兒童時期憑借“絕緣”的眼所獲得的審美體驗,會持續影響人的一生。許多卓有成就的人在回憶童年時,都意識到幼時與自然的這種交融狀態對自身發展的影響。林語堂就說:“一個人一生出發時所需要的,除了健康的身體和靈敏的感覺之外,只是一個快樂的孩童時期——充滿家庭的愛情和美麗的自然環境便夠了。在這條件之下生長起來的,沒有人是走錯的。”[14]“童年時這種與自然接近的經驗足為我一生智識的和道德的至為強有力的后盾。”[15]“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閩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簡樸的農家子的眼睛來觀看人生。”[16]事實上,兒童與物之間的對話和交融狀態,就好比是蘇東坡所說的“游于物之外”,“就是不把對象化局限于具體的某物,更不要把對象化的要求變成對某物的占有欲”。[17]
透過兒童與物的對話,我們已經深刻感受,兒童憑著與生俱來的感知方式和創造方式,在積極地與外部世界對話和互動,這種對話和互動既使得這個世界多了一層又一層新奇有趣的意義,同時也使得兒童能夠獲得關于世界、關于自我、關于美的經驗和知識。兒童與物的對話過程對兒童發展具有重要的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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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周國平.周國平散文[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4.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
(責任編輯:劉福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