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童年正在遭遇一種文化生態的轉換與危機。伴隨著電子化的媒體傳播與玩具推廣、商業化的娛樂消費、居住環境的城市化建設、快速運行的生活節奏,兒童越來越遠離了淳樸的鄉土自然、傳統的游戲活動、浪漫的童話閱讀、詩意的自由幻想和無憂無慮的童年體驗。無疑,現時代的童年危機,構成為本文審視童年及其童年價值與現實啟示的背景與前提。
一、童年是一種精神與文化的存在
兒童或童年,絕不應該僅僅是指個體的一個生理年齡階段,而是一個已經超越了生物學之意義論域的文化學范疇。在根本上,童年是一種精神的存在,更是一種文化的存在。兒童的本能與天性、欲望與需求、情感與志趣、認知與邏輯、話語與活動等,衍生并構筑起童年的精神世界與文化世界。人們常常贊譽兒童是詩人、是藝術家、是哲學家、是思想家、是探險家等,這些說法無不都是針對兒童精神與文化而進行的一種隱喻式表達。[1]
正是作為一種精神現象和文化現象,童年才表現出其獨有的存在態勢及特質。
首先,童年是原始的、混沌的。兒童的精神世界里涌動著、融匯著生命之初的本能、欲望、激情與沖動,構成童年身心成長最初的精神起點和原始動力。這種先天的精神力量,在兒童那里遠比在成人那里更加占據主導性的優勢地位,并賦予童年以原始性的特征。在精神發生學上,童年的這種原始性緣于這樣一種事實,即任何個體精神的發生都是種族進化的經驗沉淀與歷史遺留。因其帶有生物學根源的心智結構的未曾分化或未曾充分的分化,人生年幼便勢必擁有了一種濃厚的混沌化特征,并時常處于把幻想與現實、主觀與客觀、感性與理性予以混淆的存在狀態。
其次,童年是自然的、本真的。兒童作為成長中的兒童,是幼稚的、不完善的、未定型的,因其尚未接受或充分接受后天文化與文明理性的熏化與訓練,并少有對于客觀規則與現實邏輯的自覺遵循與拘束,從而表現出一種更為純粹的自然與本真。兒童的那種不能延遲滿足的欲望和需求、不分場合的喜怒多變、自我中心化的情感傾向,皆是隨興所至和率性而為,是童年天性未經任何潤飾的真實流露與表現。可以說,兒童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因其自然而清澈,因其真實而質樸。
其三,童年是感性的、性情化的。“兒童生活在一種前理性狀態中,尤其是生活在前科學的世界里”,[2]兒童直觀形象的思維方式,以及受制于具體情境與行動的非自覺意識,讓直覺的而非抽象的、感性而非理性的心理成分,以壓倒性優勢成為制約甚至支配其精神活動的力量。童年的感性世界里,勢必伴隨著強烈的情緒情感體驗和個體好惡的主觀表達。兒童真正所需要的,是投身于活生生的大自然與大社會的直觀感受與體驗,追求感性沖動的釋放和好奇情趣的滿足,而不是沉浸于符號世界的邏輯推演和所謂科學理性的精確解答。
其四,童年是浪漫的、詩性的。童年充滿著無限的夢想和無羈的遐思。正是攜帶著幻想的沖動與釋放,兒童完成主客融滲的整體感知,以及泛靈化的意識傾向,在不自覺里將自己的生命意志和情感意愿投射到他周圍的萬事萬物。于是,兒童就時常處在了一個“美學式”的移情狀態,兒童的世界也便充滿了鳥語花香、詩情畫意,童年成為浪漫主義的詩性童年。
其五,童年是自由的、是游戲的。較之于成熟的成人,兒童似乎是脆弱的、依賴的,然而,每一個兒童都應該又是獨立而自由的兒童,并從一出生起就以其原始而樸素的生命沖動、順其自然的童真童趣、無拘無束的詩意幻想,而施展著他追求自由和體驗自由的權利。而游戲作為兒童天性并蘊含兒童一切身心因素及特點的活動呈現,無疑是兒童滿足實現精神自由的最佳途徑。正是在游戲中,兒童以棍為馬、以椅為車,超越了客觀世界的意義約定和現實生活的規則束縛,可以擁有自主能動地把握、控制和確定世界的權利。
正是以其獨特的精神存在與文化的表達,人生之初的童年濃彩重墨地涂抹著生命的激情、本真、浪漫與自由。有多少兒童就有多少條通往兒童文化的路徑,每一個兒童都在歌唱著童年的歌唱,游戲著童年的游戲,夢想著童年的夢想,困惑著童年的困惑,驚奇著童年的驚奇。自由的游戲、隨意的涂鴉、無羈的夢想、興奮的雀躍、咿咿呀呀的歌唱、對于周圍事物的驚異與困惑、不加任何掩飾的喜怒愛恨,甚至也連同著那些有點野性的沖動與淘氣,無不都是兒童在依著自己的精神方式,呈現著、表達著、揮灑著、也在創造著屬于他自己的文化。童年的世界涌動著人生之初的天性力量,融匯著兒童自己的靈魂與血肉,流淌著自由與詩意的鮮活血液,充滿著勃勃生機而儀態萬方。
二、童年的永恒價值
作為一種精神現象和文化現象,童年是一直存在的事實。然而,在人類文明史上,在相當漫長的時期里,童年的概念基本上一直被埋沒于黑暗之中。人們真正地意識到兒童不是小大人,而是有著獨立存在的價值,是在文藝復興以后。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的《愛彌兒》這一著作的問世,標志著“兒童的發現”。19世紀后期,科學的兒童學(paidology)得以建立,“尊重兒童”的呼聲在改革教育的運動中也日益高漲。20世紀更是被譽為“兒童的世紀”,從約翰?杜威的“兒童中心論”,到國際社會組織所頒發的多部保障兒童權益的宣言或公約,都顯示出了現代人類對于兒童的自覺關注是歷史上所從來沒有過的。
可以說,人們發現兒童的歷史也就是兒童世界逐步從成人的精神世界中獨立出來的歷史。童年及其特有的精神與文化,一旦被人們作為一種獨立的存在而予以關注,其獨立存在的價值也便從此步入人們的視界。當然,童年之所以是被“發現”的,而非發明的,乃是因為童年及其價值一直就在那里。童年是永恒的童年,而童年的價值也便是永恒的價值。作為一種永恒存在的童年價值,既可表現在個體的意義上,也可表現在類的意義上。
1.童年是個體精神成長的根基與淵源
童年是任何成熟的精神個體都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一種狀態。它潛藏著人類成長的秘密和未可限量的可能,是生發成人理性人格的精神根基,是孕育未來生活與生命走向的歷史淵源。
兒童的精神與文化一經啟始于生命的誕生,便一直綿亙于個體成長的整個兒童時期,成為主導整個童年生活過程的支配性力量,并以其獨特的內涵與形式表現,在童年自我與成人世界以及一切異己文化之間,確保并維持一種適度的距離與張力,為個體的兒童免遭異己文化的過度騷擾和侵蝕,安全而緩慢地度過他的童年,提供一道保護的屏障。更為重要的是,有著童年特質的精神與文化因子并不會隨童年期的遠去而消逝,而是作為一種深層的意識根基一直延伸向童年以后的個體生命歷程中去。童年不僅僅只是書寫了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人文童年,它也猶如一池永不干涸的甘泉持久地滋潤著以理性生活為主導的成人生活。于是,童年是持續人的一生的童年,童年就是每一個成人的精神故鄉。
每一個人也都會懷念自己那已經遠離了的童年。無論自己的童年生活是清貧還是富足,是痛苦還是快樂,但回憶起來卻總是令人回味無窮、意猶未盡。許許多多的文人都曾不惜筆墨地抒發著對于童年的縷縷深情,而他們自己的童年也正是孕育了他們濃厚的人文情愫和鄉土情結的源泉。童年記憶之所以構成人生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宿因”,關鍵在于它是個體的人與世界建立聯系的第一步,是個人認識世界的初始印象,也是個人通過世界確立自我存在意識的基礎。[3]童年生命里的沖動、激情、幻想、稚趣、游戲,總能讓人們從那似乎已經遙遠的過去歲月里尋得其中的永久魅力。
當然,童年并不僅僅意味著回憶。可以說,童年既是成人精神世界中不能免除的永恒情結,更是成人精神世界的根基與淵源,是構建成人人格的歷史性前提,也是生發成人精神的永恒動力與源泉。一個人的童年經驗常常為他的整個人生定下基調,規定著他以后的發展方向和程度,是人類個體發展的“宿因”,在個體的心路歷程中打下不可磨滅的烙印。每一個人都是從兒童時期那種特定的精神表達和文化體驗中綿延而來。正如蒙臺梭利宣稱:“是兒童創造了成人;不經歷童年,不經過兒童的創造,就不存在成人。”[4]童年留下一扇敞開的門,它允許過去的感性歲月在每一個人身上繼續生長,在時間齒輪的飛旋中給予他綿延不斷的精神食糧。
2.童年是孕育人類精神與文化的母體
童年價值的永恒性不僅在于它是個體精神成長的持久動力和根基。在更為廣闊的意義上,立足于浩瀚而漫長的人類進化的歷史,童年乃是一種作為類的精神與文化的現象,而且任何歷史時期的人類精神與文化也都無不誕生于此而又歸屬于此。
在種族進化的視野下,個體的精神發育走過了人類進化的歷史,沉淀著人類祖先在其演化過程中世代積累的生存與發展的經驗。于是,在把握世界的過程中,所有人的身上都存在著相同而普遍的某些先天傾向或各種本能的形式,即榮格所謂的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發生在人類生活中的各種典型情境中,便會形成各種文化的“原型”。由此,在深層心理學那里,童年就是一種“原型”。童年“原型”構成一種超個性化的心理基礎,并且普遍存在于我們每一個人身上。作為“原型”的童年,就是與人類無限遙遠的往昔有機聯接的精神形式,就是共同的、普遍的、具有類屬性的一種文化現象。
“兒童的心靈結構是人類共同的心靈結構,是永遠展示無限可能性的光明的源泉。”[5]當童年成為一種共同的、普遍的精神形式與文化現象,也就意味著人類的任何不同形式的精神與文化,都莫不由此而孕育、誕生。人類整體進化的歷史是一個由普遍到個別、由一般到特殊、由混沌到分化的歷史,這個歷史自然包含了人類精神與文化進化的過程。正如一棵幼苗長成一棵大樹的過程,最先的根莖是一株,爾后才是分叉的枝條。無論是個體的發展,還是類的進化,人類的精神現象最先出現的總是最原始的,但卻總是最普遍的、持久的,也是最穩定的,越是最后的才越是特殊的、變異的、不穩定的、暫時的。童年其實就是蘊含著未來人類精神與文化發展的所有可能或傾向的母體。這對于個體而言是如此,對于整個類而言也是如此。
我們的童年來自于我們的每一位祖先,兒童的發展是歷代人類祖先生存和發展的一個縮影,兒童的生命就是歷代祖先前赴后繼一步步構筑起來的生命,而這生命的火炬總是由最新一代的兒童所繼承,兒童的精神與文化就是在整個生命進化過程中經過進化選擇而保留下來的寶貴資源。這一寶貴資源自然便是任何人的成長都不能脫離的根基與淵源。無論是詩人華茲華斯、心理學家霍爾,還是作為教育家的蒙臺梭利,都宣稱“兒童是成人之父”,也都是在進化史的基礎上,充分肯定了童年是人類精神發生與文化發展的母體或源頭。
童年,一方面,它是幾百萬年來人類精神進化歷史的杰作,是對于人類世世代代的生存與發展經驗的濃縮與提煉;另一方面,它又是潛藏著和孕育著未來人類精神與文化的一切走向與可能的精神根基。于是,人類的歷史在兒童這里找到歸屬,得以聚合,又在兒童這里得以重新開始,走向分化。現實中的每一個兒童都是聯結過去與未來的中介與橋梁。每一個兒童不僅僅意味著他是一個“現在的我”,也是“過去的我”和“未來的我”。兒童的身上延續著過去,表現著現在,并孕育著未來。正如榮格所說,兒童“具有門神的兩張面孔:一張臉向后朝著史前時代,朝著未開化的本能世界;另一張臉朝向人未來的命運。無意識可能是一位寶貴的向導,為人指出通向真正目標的道路。這個目標是屬人的真正的歸宿,它不受意識心靈偏見的歪曲。”[6]
三、捍衛童年的現代教育
正是置身于現代文化發展的時空背景,當代兒童的精神生活在承受著異己的現代性文化及技術理性力量的沖擊,其獨特的精神存在方式面臨被邊緣化的危機。伴隨著現代技術信息化、電子化的浪潮,現代童年生活正越來越遠離著自然、游戲、童話與夢想。基于現代信息媒體技術的革命浪潮,美國尼爾?波茲曼在他那部著名的《童年的消逝》中,提出了一個令人憂心忡忡的命題:在如今劃時代的新文明中,童年的概念作為文藝復興的偉大發明之一,在延續了不到四百年的歷史之后,正在被一步步地驅逐出去。[7]英國學者大衛?帕金翰借助于他的《童年之死》對于電子時代背景下的兒童表現出同樣的憂慮,他說:“童年的公共空間──不管是玩耍的現實空間還是傳播的虛擬空間──不是逐漸衰落,便是被商業市場所征服。這樣一個不可避免的后果是兒童的社會與媒體的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平等。”[8]的確,在今天,只要把關切的目光聚視兒童的生存境況,就不難發現童年的綠洲在不斷地被沙化、被擠占、被壓縮。如童心的被污染,童真的被扭曲,童趣的過早喪失,自然游戲的減少,兒童言行的成人化傾向,兒童與成人之間界限的不斷被縮小等。這一切均表明兒童獨有的詩意、純真、質樸、自由的世界受到嚴重破壞。
作為以兒童為實踐對象、以文化傳承和創造為職責的現代教育,必須要呵護童心世界,回歸童年生活,以捍衛童年文化。現代教育對于童年的捍衛,實現于課程實施的所有環節中兒童精神與文化品性的自由釋放與充分表達,實現于兒童原始的天性、生命的激情、浪漫的夢幻、自由的創造在教育教學全部過程中的充溢、涌動和跳躍。置身于教育實踐的文化場景中,兒童的需求與愿望、好奇與興趣才得以滿足和實現,兒童的嘗試與探究、意識與行動才獲得獨立和開放;兒童可以任由自我的想象和愿望而隨意涂畫,而不必在臨摹中一味追求技能的精巧;可以自己的童言稚語而完成自我意識與邏輯的表達,而不會遭遇成人的簡單否定而屈從于所謂標準答案的灌輸;可以輕松的游戲參與和自主的動手操作而感受合作和創造的樂趣,而不必被限定于靜坐中的聆聽與抽象符號的機械識記;可以在親近大自然與周圍環境的好奇探索中,享受著對于這個世界的直觀感受和現實體驗,而不必被束縛于狹小的混凝土建筑中接受著過于程序化的學科訓練。捍衛童年的兒童教育,應當融匯著童年所特有的生命激情與感性沖動,時時貫穿著兒童的情趣與好奇,處處揮灑著兒童的詩意與夢想。
童年消逝的生態性危機不只是童年的人文祛魅,它所反映的是整個人類文化之人文意義的缺失與空位。現代教育對于童年的捍衛,在其根本的意義上,是現代人類文化克服技術理性和唯科學主義之積弊而復歸和重建人文價值在教育場域中的反映。此時,童年已不僅僅是一個教育的命題,更是一個重大而深刻的人類學和文化學的命題,因為它關乎到人性的求解和人類的終級命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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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洪志綱.寫作是對記憶的回望與重構[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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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劉曉東.兒童精神哲學[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365.
[7][美]尼爾?波茲曼.童年的消逝[M].吳燕莛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2,169.
[8][英]大衛?帕金翰.童年之死 在電子媒體時代成長的兒童[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110.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院)
(責任編輯:劉福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