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比較與溝通：教育研究的一些醒思

一、教育學院創新與發展

《世界教育信息》：臺灣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現有12個系所，這是一個非常強大的陣容。請您結合學院的歷史和現狀，談談教育學院得以發展壯大的經驗、啟示及其特色。

周愚文：從人數規模來講，自1955年開始，不論是教師數量還是學生規模，我院在臺灣都是最大的。在創院前，自1946年設校起即承擔起中學師資培育的責任，所培養的不只是普通學科的教師，還有體育、健康教育、衛生教育等類別的教師，包括職業學校的課程，當時都在我們院里面，所以當時規模是很大的。但之后陸續分開，如工業教育，單獨設立了科技學院、職業教育，另外體育專業變成了現在的運動學院，這都是從教育學院分劃出去的。那些被分離出去的專業既有它原來的專門知識，也有跟教育母學科重疊的部分，而分離出去后這門學科的成本有可能就會加重，教育性在里面就會有浮動?，F在保留下來的教育性，比如特殊教育或教育心理，它的教育成分占得較重。目前普通大學里面按這樣的方式陸陸續續設有教育學院、社科院的應該不少于二三十個，可從規模上我們臺灣師范大學還是最龐大的。如此龐大規模的一個正面效應是它在教育學之下所涵蓋的知識門類就更廣。例如：教育學本身有教育心理、教育社會學、測驗統計、課程教學、教育行政、幼兒教育、心理輔導、衛生教育等。規模大、人數多，分支和涵蓋面更廣的另一個好處是：如果我是一個學教育的人，我會希望學習所在院系的很多門類，但其他學校的教育學院，受限于它的規模，就只能在教育學里面發展一兩門，很難擁有我們這么大的規模。如果完全用人數來考量我們一個系的規模，比如，教育系規模最大時有40余人，這相當于倫敦大學整個教育學院的規模。相對同行業同門類的院系而言，該系教師人數也比較多，她在研究的數量、廣度和深度上都相對具有優勢。在過去60年來，臺灣一些杰出的學者，或很重要的一些領導人，都是由師大教育學院培養出來的。雖然從規模上來講我院現在相對已經比以前縮小，可是目前優勢尚在。

《世界教育信息》：請你談一下你們教育學院為何能夠始終保持優勢和輝煌？

周愚文：其一，規模最大，門類也最多；其二，本身在聘用教師時，各個系能夠留下任教的都是大學畢業成績第一、二名，不管是拿到學位之前還是之后都有機會通過公費留學獲取國外經驗，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一直能把新的東西拿進來；其三，我們畢竟是在臺北，跟政府的關系比較密切，所以政府有一些重要的問題都會咨詢我們。總之，學院不止做理論的研究，對實務的涉入也很深，這就不僅僅止于學術影響。

《世界教育信息》：在歷史上，美國芝加哥大學的教育系一度被停了大約八年的時間，您怎樣看待這種現象？您對臺師大教育學院未來發展的定位和規劃有怎樣的思考？從芝加哥大學的發展歷史中我們是否應該有所反思，或者說教育學科在這個時代應該有何作為？

周愚文：從美國的例子來看，美國大學整個系科的組建，考慮設系與否一直有功利導向，特別是私立學校，它覺得投資教育學科劃算它就增加，如果覺得不劃算就會把一個系關掉或并掉、裁掉。資本主義社會就是這種方式，會用市場方式來決定，但我們比較注重教育學科本身。從教育的脈絡看一個系的存廢，特別是在公立的體系里面，就不能完全根據市場法則或經濟投資效應來看，可能要看它在其他方面的貢獻。在這樣的情況下，于教育學院本身來看，就像我當時所提出來的想法，大學一個系的學術理論研究不能丟掉。可是跟其他社會科學或跟人文學科不同，教育始終有“應用”的成分在里面。如果今天我做純科學、純哲學的研究，就應當按照那樣的性質和范式去做，別人也會從對應的角度來評價你?？墒俏覀兪墙逃龑W院，如果只做純科學、純哲學的研究，最后對實務沒有改善，得到的評價和產生的影響力會降低。所以教育學院的老師很辛苦，他兩個導向都要做到，學理、理論的部分他必須要努力，另外他也必須觀照實務的層面。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心力就會被分割，其表現或成效就不能純粹按照研究的量或論文篇數來考慮，還要考慮到社會影響力以及他對社會決策的貢獻。當然也不能完全采取實務導向，完全不做理論上的思考也是不對的，教育學科的實用性不像商學院、工學院那樣，它是被夾在這兩者之間的，它的宿命、學科屬性就是這樣的。

《世界教育信息》：上述現象反映了教育學科的地位以及屬性問題，正如芝加哥大學教育系的歷史命運，這使得我們可能還要追究教育本質的問題。

周愚文：如果從學科去定位或追問教育學科知識的性質到底是什么，英國有位叫赫斯特（Paul Hirst）的哲學家曾經做過知識的形和知識的場的分類（form of knowledge and field of knowledge）。他認為，一些學科，比如數學，有些知識是基本的形式，還有一些知識是前述知識在某些場域里面的應用，這是借由物理觀念轉過來的。他認為教育本身是一個場（field），所以你會拿很多東西用在這里，它在性質上不能完全是純經驗，不能不做理論上的思考。它的難點是需要有理論的基礎或知識結構，然后進入到這個“場”里面，做歷史不能只管歷史不管實務的屬性。反觀歐美國家的教育學科，像我現在所知道的倫敦大學教育學院（ULIOE），它其實一直在做整并的工作，整并的東西就會跟另外的東西連接在一起，教育學院或教育科系原先存在的目的之一是為了師資培育，當師資培育的需求或目標有所變化的時候，它的增減就會受到影響。如果把教育學院完全當成師資培育的預備，當師資需求存在的時候教育學院就可以存在，而當需求不存在的時候教育學院就得跟著消失。所以不能只看這一部分，還有另外一塊就是它本身對教育知識或教育理論的討論，恰恰因為是這樣，量會縮減但不會縮減到零。

《世界教育信息》：現在有一種奇怪的現象，不論何種學科出身，很多人都認為進入教育研究所讀研究生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社會上有很多人會質疑教育學存在的價值，您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周愚文：如果單純把教學當成是應用技術，似乎不必再花很多時間接受教育，但真正當你碰到教育實務問題的時候，你會發現你的知識不夠。目前，培養未來教師就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用大學四年本科去培養；另一種方式是學習英國，讀了大學之后，只用一年的時間專門研修與教育相關的知識?；氐浇逃F場，到底哪一種方式發揮的效應、成效好，這才是考量的點。當然，如果強調的不止是教書，你會發現二者的效果不同，四年的方式給予的不止是知識。我們的看法是，可能有某種程度的氛圍，或有某種程度的熱忱、承諾（commitment），在四年這樣長的時段里比較容易培養出來。時間短的不叫education，那個叫training，就像職業訓練所一樣的密集方式。這是兩組不同的模式，但是從教育本身或從學校層面上看，來自于兩種不同通道的教師在表現上是有差異的。

二、師范大學的任務與使命

《世界教育信息》：過去半個多世紀以來，很多國家的師范類院校紛紛因為生存壓力逐漸轉變為綜合類大學，逐漸失去了自己的特色，但有的學校依然在為傳統特色做堅守，如法國巴黎高師就是一個很成功的案例。臺師大從1946年建校，現在是否也面臨著這種綜合化的威脅？師范院校在今天有著怎樣的使命，它與其他綜合類大學的共通性和差異性分別在哪里？

周愚文：關于綜合性問題，美國的師范院校最早是這樣做，慢慢擴充之后就變成了普通大學，在普通大學里面設了教育學院。解決的問題不完全只是那個區或州里面大學供給量不夠，這跟它師資運用的方式有關系。包括臺灣地區或過去的日本，是接受法國、德國的師資培訓觀念，也就是說教師應該由政府來培養，應該用封閉式、計劃式的方式培養，培養后統一分配工作，以確保每個地方的教師質量。這種方式更多是從政府角度來考慮問題，后來日本開放了，而臺灣地區到1994年為止一直都是采用這個方式。再往后因為市場競爭的關系，大學生開始飽和，一般的文科大學生不一定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于是就有人提出為什么只有師范大學的學生能夠當教師？所以他們希望學習美國的制度，每個學校都可以培養，用program的方式來培養教師，畢業了大家再來競爭，而不是采用設立專門系所的方式。原來的制度是師范學校的學生公費學習，畢業后可以安排工作，之后公費機會下降到不足10%，也不安排工作，不同人都有機會接受教育，可是需要競爭教職。原來是100%本科生都可以畢業后當初中教師或高中教師，自此數量開始減少到40%。官方也開始限制培養數量，規定師范學校的學生畢業后有4成的機會能當教師，這40%還不包分配，畢業后要參加考試，先考教師執照，之后才能到學校去應征。在這樣的情況下整個師資市場是供過于求，也因為這樣的方式逼著師大在考慮學生出路的時候，不能把所有的力量放在讓學生當教師這條路，還要考慮學生有沒有其他的出路。在這樣的背景下，學生的轉型或多途的發展是必須要去考慮的。這里面當然也有爭議。在社會的印象里面，我們就是做師資培育的，今天怎么又去發展工、商或其他科系？不巧的是，在這個時間點上臺灣整個高等教育的供給量已經超過需求，已經不是我們今天不說培養師資就能轉到其他領域里面，比如我想設立管理學院或想設立醫學院，政府如果不投資，我們的發展就會受到限制。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采取了以下策略，一是先鞏固原有40%的人員，學生畢業后到師資崗位就業，同時要騰出手去發展其余60%的人員。但高教發展的黃金時間已經過了，當時政府財政比較充足，現在比較緊張，所以我們在轉型的過程中就會比較辛苦。到底學校原有的文化特色要不要改掉，或者是師范特色。師大曾經一度要跟一個學校合并，當時就考慮是否要改校名，但因為沒有合并成功，名字就沒改。現在校名也不會去改，可能會用它的名字代表學校校風，但不完全只做師資培育這一塊。我們對臺灣地區各大企業的調查發現，他們希望大學畢業生具備外語溝通能力、情緒控制、人際關系、合作精神等，而這些特質在培養教師過程中都會顧及到，所以根據這樣的思路培養出來的學生不只適合去做教師，實際上也可以轉到其他職場，也就是具備了其他行業所希望的特質。

當然每個學校都一樣，既有強項也有弱項，而且強項、弱項隨著時間的推移，可能會發生變化。你要發展原來沒有的項目，重新組建一個系科并走到領先地位，需要時間，但如果因為重組把你原先優勢的科目丟掉就有些可惜。就像我們學校原來的音樂、英語很強，你要不要把這個丟掉，然后去發展新興學門，并希望在三五年之內超過其他已經非常領先的學科，這個在策略上值得思考。

《世界教育信息》：您覺得師范院校的發展還面臨哪些重大問題？整個臺灣地區高校非常多，在與其他院校的競爭中，您覺得臺師大教育學院在整個發展中要保持什么，又要破除什么？

周愚文：這要分兩個部分。先講第一個問題。從內部看，我們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院里設計一個方向，大家便往這個方向發展，二是學院支援各個系，由各個系去找到自己的方向。從學院長期發展來講，它不是一個中央領導方式，由上面教下面怎么去做，實際上是以系作為一個發展核心。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更傾向于多元化發展，我認為系本身作為一個學術主體很重要，院要在后面支持各個系。當然不排斥院里找到一個好的項目，大家一起來做，但主要還得由各系按自己的方式走。第二個問題，臺灣的大學現有二三十個教育學院，教育學院跟教育圈子、同行的關系叫做競合關系，既有競爭的部分也有合作的部分，牽涉到不止是學校單一學科的發展，還有整體教育學科的發展。一方面，我們要爭取很多的計劃項目和研究課題，如國家的補助、獎助等，與其他學校競爭。另一方面，當不能閉門造車去推動某些事情時，就要跨學校去做。我們學校的教育系每一年都辦不同主題的研討會，要邀請各個學校不同的師長。例如，我們協助推動的“十二年國民基本教育”方案，不止我們自己院里的教師來做，在推動過程中，不論在咨詢還是在參與討論的時候，都會把相關教育學院的師長請來，通過這樣的平臺便會有合作的機會，大家就能結合到一起。所以學院的策略有兩個：一是支持系成為一個學術發展的核心；二是從外部關系來看，要和其他學院保持競合關系。

三、人才培養發展與改革

《世界教育信息》：您在第一部分講了臺師大教育學院的規模優勢和人才優勢。在臺灣本土獲得博士學位的研究者和在國外獲得博士學位的研究者相比可能各自有其優勢，您對教育學科目前的人才培養模式有何看法。

周愚文：從整個方式來講，原先認為有國外經驗的會比本土培養的優秀，之后發現本土的有可能會在某些方面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優勢。如果純本土培養，他會存在國外經驗上的不足，但國外培養的博士因為很長一段時間在外面，回來后又可能會對本土了解不夠。再往下一個階段看，特別是當我們本土博士培養的數量擴大的時候，希望通過補足國外經驗這一塊來增加他的優勢，我們現在的方式包括政府在培養過程中送出去。另外，雖然是本土的博士，取得學位之后，任職時還會有機會再出去，會有一段國外的經驗。到底哪一個會表現得比較好，一定是兩個階段都經歷過才能比較，如果單純只有國外經驗，當他回到本土層面時不一定了解現況；本土培養的博士對現狀非常熟悉，可是缺乏國際視野，所以我們希望本土培養出來的博士能夠出去看看。

《世界教育信息》：在選用教師的標準上，海外歸來的博士與本土培養的博士相比，會存在優先錄用的問題嗎？

周愚文：以院里面來講是沒有，原來自己本校畢業的不要立刻留下來，要先到其他學校有所經歷后再回來。實際上很多博士都會把到臺師大當作最好的志愿，會在其他學校里面教幾年，然后再回到師大。這其中國外的博士不一定會優先，可能早先一二十年從國外回來的博士占錄取比重會大一些，今天我們對國外回來的博士也會挑選?，F在每一位教師申請之后，我們都會跟他進行面談，會考慮他的敘述和表現，不會只看學歷，學歷只是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

《世界教育信息》：我們現在是學歷社會，高等教育普及化使得很多人都能拿到學歷，這種情況下我們更應該看重的是什么？另外您對有志向投身教育事業的年輕人有何建議？

周愚文：可以從兩方面來講。一方面，從國內外經驗來看，一定要有一段出國學習的經驗，這不只對學科本身有益，也有助于開闊眼界、豐富人生經驗。如果你沒有這樣的想法，拿到學位之后就工作，眼界就會受限。至于到底是要在讀書過程中出國，還是讀完書再出國，還要看個人具體情況，因為時機不是自己能掌握的，還要看外在的環境，但這樣的機會一定要有。在這種情況下，不只需要讓學生進行綜合訓練，也要讓他們在此過程中不能排斥其他的東西，而是努力累積去外面的能力，讀的資料不能只限于學科，還應該看其他東西。這也是一個訓練，搞不好會因此轉變志向，比如我原來是研究西方教育哲學，最后選擇中國教育史，學生中也會有這樣的狀況。本科專業只是一個基礎，不要因為學了某個專業將其他發展的機會完全錯過。

另一方面，對真正從事教育學術研究的人來講，他就好像要進一個大房子，這個大房子有好多的門，他可能從教育行政的門進去，甚至從純社會學、心理學的門進去，進去之后，他會發現里面的東西非常復雜，可能今天是用這個東西解釋，明天就要想辦法拓展到另外一個領域，需要多一個角度去解釋。做學問一定是先從一個門進去，幫你打基礎。但最終一定要實現學科的融合，就像幫你打樁一樣，你的樁越多將來發展機會越大。對照起來又回到我們剛講過的問題，在臺灣或大陸的很多大學都設有教育系，而在美國或英國，大學是不設教育系的，都是放在研究生階段中進行培養的。這兩種做法的差別在我們教育系里就可以看得出來：大學四年讀教育上來的，跟研究生階段轉過來的，剛一開始談論課題時他們思考的角度有可能不同，這并不是說讀一年的學生就一定不好，但如果他要研究得更深入，就必須要花時間回過頭去打基礎。也有些時候，他前面四年讀的東西很廣泛，好像抓不到焦點，但是他在研究生階段的基礎足夠大，這又很可能變成最大的好處。二者之間沒有絕對的好壞，只是進門先后而已。

編輯：孫彥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