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過時的人文教育

編者按：雪莉·蒂爾曼（Shirley M·Tilghman），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校長、世界著名分子生物學家。蒂爾曼于2001年就任普林斯頓大學校長，是該校歷史上首位女性校長。文章系蒂爾曼在普林斯頓大學2012年畢業典禮上的演講。在演講中，她對畢業生4年來在各方面取得的成績給予肯定，對畢業生的未來發展寄予期望，同時著重強調了人文教育①的重要性。蒂爾曼指出，人文教育可以培養出品德高尚、思想深刻、知識廣博、創新力強、富于同情心和使命感的高素質人才，而這樣的人才正是推動國家發展的中流砥柱。文章系本刊特約譯者、首都師范大學孫端根據普林斯頓大學網站公布的英文演講稿翻譯而成，標題系本刊所加。

我很榮幸遵循這樣一個傳統，即在開學典禮上首先發言，而在畢業典禮上最后發言，兩個發言就像一排書本兩端的書擋一樣，代表著你們在普林斯頓學習生活的始末兩端。4年前，我曾在開學典禮上預言，你們在普林斯頓的學習時光將會轉瞬即逝，而我在最近幾周聽到你們中的一些人感慨“的確如此”。你們可能正在懷念在普林斯頓度過的時光，但是我希望你們的成就感、喜悅感以及對未來的憧憬會緩解這種感傷的情緒。畢竟，我們今天應當展望未來——你們的未來。否則，我們完全可以把這個典禮稱為“結束典禮”（Termination Exercise），而非“新的開始”（Commencement）。

在展望未來之前，請允許我首先回顧一下你們在這所大學留下的各種印記，正如這所大學曾給你們留下的印記一樣。你們曾給校園帶來動聽的音樂、美麗的舞蹈、富有感染力的戲劇，這些都帶給人們啟迪和快樂。在運動場上，你們為自己贏得了榮譽。男子壁球隊在總教練鮑勃·卡拉漢的帶領下獲得全國總冠軍，女子曲棍球隊第7次蟬聯常春藤高校聯盟冠軍。你們飼養蜜蜂，觀察鳥類，破解魔方，提高奶酪銷量，參與企業管理，為環境可持續發展奔走游說，你們呼吁公平與平等，就種族問題展開對話，就教育改革展開辯論，來幫助那些不幸的人們。你們彬彬有禮、思想開明地探討當前的緊要問題。你們在課堂上全身心投入學習的表現令教師們贊嘆不已。畢業論文是你們才智與天資的最好證明，將會存放在馬德圖書館（Mudd Library）。見證你們在普林斯頓的成長歷程是一件榮幸并充滿樂趣的事情。

在4年前的開學典禮上，我提出過一個要求，這個要求是阿德萊·史蒂文森在畢業生宴會上向1954級學生提出的：你們在離開的時候，要始終記得當初為何而來。我當時建議大家盡早開始思考這句至理名言，現在思考這句話似乎太遲了，但我希望你們離開學校后，仍會繼續思考這個問題。

我想著重強調的是，你們不應把在普林斯頓接受教育看作是為某份具體工作作準備。我甚至認為，在普林斯頓接受教育并不是為某個特定的職業作準備，而是為任何職業作準備，其中包括尚未出現的潛在職業。在這樣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里，培養學習新事物的能力與良好的思考力和廣博的知識面同等重要。你們接受的教育應該像疫苗一樣，能抵御過時的東西。

現在，經濟衰退已經過去4年了，它是美國經濟史上最嚴重的衰退之一。2008年秋季，美國失業率為6.1%；如今這一數據介于8.2%至18%之間，這取決于如何統計那些未充分就業或是已經放棄找工作的人們。所以，你們很可能自忖：就目前狀況來看，花費時間以及家庭財力接受文科教育是否是個明智的選擇？而對于剛剛獲得博士學位的學生來說，你們可能并不確定自己為從事教育行業所作的準備究竟能否得到回報，即有機會教授下一代人文科學課程。

并不是只有你們有這些疑惑，在經濟不景氣的時代，人們總會更加青睞實用性強的教育。比如，佛羅里達州州長里克·斯科特于去年10月說過：“本州不需要太多的人類學家……我想把錢用在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教育方面，那才是我們的孩子應該投入時間和精力的學科——這樣在他們畢業后，就可以找到工作。”再如，去年，紐約州立大學的一所分校為了平衡預算，撤銷了法語、意大利語、俄語、古典文學和戲劇專業，此舉明確顯示出人文和藝術學科的地位要遠遠低于能夠帶來收益的自然科學學科。甚至哈佛大學前校長拉里·薩默斯也加入了這場爭論，他對喬治·馬歇爾將軍于1947年在普林斯頓演講時提出的觀點表示質疑。喬治·馬歇爾將軍當時說：“我十分懷疑，一個人如果一點都不了解伯羅奔尼撒戰爭時期以及雅典城敗落的歷史，他在思考當前國際基本問題時又如何能夠充滿睿智、信念堅定。”薩默斯在《紐約時報》上稱：對于今天的大學畢業生而言，具備數據分析能力比淵博的歷史知識更有價值。

諷刺的是，在美國呼吁加強實用型教育的同時，其他國家的教育正在朝相反方向發展。這些國家注意到美國經濟在過去50年中展現出的無窮創造力，并且得出結論：人文教育可以提高公民的革新能力、獨立思考能力以及跨學科工作的能力。從英國到瑞典、澳大利亞、印度、中國以及孟加拉國，教育工作者們正在嘗試帶給學生更整體全面的教學課程。他們相信，過早推行過于狹窄的專業教育雖然可以培養出訓練有素的技術專家，但不會培養出創新型人才。

我認為，人文教育永不過時，希望這個看法不會令各位感到驚訝。為了證明我的觀點，我將引用一名普林斯頓大學早年畢業生的故事。這個故事是普林斯頓大學1970屆畢業生、愛荷華大學和康奈爾大學前校長亨特·羅林斯告訴我的。故事的主人公是普林斯頓大學1771級學生詹姆斯·麥迪遜。麥迪遜不平凡的經歷從他1769年秋離開家鄉弗吉尼亞抵達普林斯頓開始。他在大一新生考試中發揮出色——你們可以認為這些考試是現在大學先修課程考試的前身，于是便直接升入二年級。接下來兩年，他全身心投入到對拉丁語、希臘語、哲學、自然科學、地理、數學以及修辭學的學習中，并且積極參加辯論活動，還參與創建了美國輝格-克里歐辯論會（American Whig-Cliosophic Society）。麥迪遜僅用兩年時間就完成了對所有規定科目的學習，而在這之后，他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感到迷茫，他并不愿意從事那個時期的傳統職業：律師或政府部門工作人員。因此，麥迪遜選擇遵循普林斯頓大學保有的古老傳統——延長學習時間，他說服了約翰·威瑟斯龐校長，允許自己在學校再讀一年，繼續學習希伯來語和政治哲學。就這樣，詹姆斯·麥迪遜成為普林斯頓大學第一位非正式研究生。一年后，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于是他做了今天任何一位“明智”的大學畢業生都應該做的事情——他從“橘色泡泡”（orange bubble，普林斯頓大學的昵稱）出發，一路旅行，到達另一個橘色之地——弗吉尼亞州奧蘭治（“奧蘭治”在英文中有“橘色”之意）。在那里，他和父母一起生活了4年。現在我無法斷言他是否住過地下室，但除了這一無從查證的細節，這個故事顯然聽起來像發生在當代的事情。

最終，麥迪遜找到了自己的使命——他投身于愛國事業，在建立自由、獨立國家的運動中成為領袖人物。他接連撰寫了一系列具有重要意義的文件，正是這些文件引領我們的國家發展至今：《弗吉尼亞計劃》（Virginia Plan）——勾勒出了美國憲法的基本框架；《聯邦黨人文集》（Federalist Papers）——對憲法的通過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以及《權力法案》（The Bill of Rights）。但在麥迪遜的故事中，我最喜歡的部分與喬治·華盛頓于1789年的首次就職演講有關。華盛頓拒絕使用一位朋友準備的73頁的演講稿，而讓麥迪遜為他撰寫，華盛頓最終向國會參眾兩院聯席會議宣講的便是這份稿子。演講十分成功，國會認為應該對華盛頓的演講給予回復，于是讓麥迪遜負責草擬。國會的回復讓華盛頓深受感動，他覺得有必要回復一封感謝信。你們肯定猜到了——華盛頓讓麥迪遜撰寫感謝信！總統與國會間進行的這些早期關鍵性的交流實際上是麥迪遜在公開場合同自己的對話！

麥迪遜過人的智力因素不可否認，但我認為，他在普林斯頓大學度過的這幾年，以及在此期間對數學、政治、哲學等各門學科的學習，也為他一生的工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他曾跟隨威瑟斯龐學習，這讓他有機會接觸到了上至古希臘、下至蘇格蘭啟蒙運動的各種思想，美國也正是基于這些思想而建立的。受這些思想影響，他鍛煉了提出邏輯嚴密的觀點并為之辯護的能力，加深了道德感受力，提高了寫作和演講的技能，所有這些對于他在事業上的成功都十分關鍵。

盡管今天人文教育所包含的廣闊領域是麥迪遜所處時代無法比擬的，如神經學、人類學等，但人文教育旨在傳授的思想和性格方面的品質從未改變。美國在建立之初，需要依靠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將歷史性的觀點、政治理論以及對于復雜人性的同情帶到建設新國家的任務中去。同樣，今天的美國以及一些在座學生的祖國，都需要思想深刻、思維開闊、受過良好教育的公民引領國家的發展并對未來產生影響。所以，人文教育永不過時。

這并不是說人文教育是唯一有價值的教育。美國高等教育體系的一大優點便是其極強的多樣性。這一體系擁有各種高等教育機構，為各類職業培養人才，從表演藝術家到護士再到電子游戲設計師，無論老少，都可以在教室或者網絡社區中接受教育。如此多的受教育機會對于一個運轉良好的社會至關重要。

我想說，在21世紀取得成功同在18世紀取得成功一樣。社會需要這樣的公民——他們熟知從古至今的歷史、文學、語言、文化和科學技術知識，他們對世界充滿好奇，廣泛涉獵，思想獨立，并且能夠理解、同情伍德羅·威爾遜所說的“他者”。我們的大學需要這樣的學者——他們全身心投入到精神生活中去，投入到對各個時代凝結的智慧的保護中去，投入到創造新知識、深刻理解歷史并將這些知識與感悟傳遞給下一代的活動中去。

我還想說，接受人文教育是一項權利，明智地利用你們所接受的人文教育也是一種義務。你們應明智地利用人文教育，像你們為自己謀求個人利益一樣，為社區、國家乃至世界上的其他人謀求福利。所以，作為本國或者其他許多國家的公民，當你們今天或走、或跳、或跑著穿過費茲蘭道夫門（FitzRandolph Gates）時②，我希望你們將會帶著普林斯頓精神以及你們接受過的人文教育一同前行。未來在你們手中。我期望你們將來的表現同在普林斯頓時一樣——志存高遠，勇敢無畏！

衷心祝福各位！

譯者注：

①“人文教育”也稱“通識教育”，著力于培養具有人文精神、全面發展的綜合性人才，教育內容以人文學科為主，同時包含自然科學學科。

②費茲蘭道夫門，普林斯頓大學校園內一道門，修造于1905 年，只有重要人物來訪和畢業生離校時才打開。普林斯頓大學有一項傳統，每屆畢業生都會列隊走出該門，象征著他們離開學校、走向社會。

編輯：許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