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時間如此漫長。父親離開30天了,每個日日夜夜就像膠片,一格一格,細節在無限放大、意識快速飛轉、真實越來越無法抗拒。
記憶定格在那一年,中國政局在風口浪尖上,父親這樣謹小慎微的老實人成了政治運動的犧牲品。“黨叫干啥就干啥”的思想指揮著他的人生道路,他接受了電影《反擊》的導演任務,由此噩運接踵而來,檢查、批判、白眼、冷落、背叛、虛偽……人生百態,無奇不有。
1978年春天,因為導演了“大毒草”《反擊》,父親被說成是“四人幫的爪牙”,幾乎每天都要到電影廠接受審查、批斗、檢討。家里氣氛十分緊張,母親每天都提心吊膽,擔心父親會被隔離(我當時理解就是關監獄),也因此,父親如果能在家休息一天,對我們全家而言,已就是最大的幸福。
恰好是那么一天,我放學回家,剛走進中國畫報的家屬區,就看到許多人從四面八方涌向不遠處的家屬樓。我抬眼看去,樓內濃煙滾滾、火光沖天,人們站在樓下指指點點。
“你們家著火了!還不快點!”
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身后響起。我的心突然劇烈跳動,冒著濃煙的窗戶似乎也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不加思索突然加速,瘋了似地奔向濃煙滾滾的家,顧不得旁人的勸阻沖上二樓。熊熊大火已將家里燒得焦黑,父親站在大火旁,向里邊一盆一盆地澆水,可火勢卻越來越猛。
記不起是誰了,將我和姐姐拉下了樓。最終,大火被父親和鄰居們撲滅了,這時,4輛滅火車緩緩駛來……
這場大火燒光了家里的全部東西。那晚,全家蜷縮在燒焦了的硬板床上,窗戶上的玻璃已被大火燒化,冷風從四面八方襲來,說不出的凄慘。
“這一把火,把你家的霉運全都燒走了!肯定會時來運轉的!”——有時候迷信也是一種慰藉。
粉碎“四人幫”之后那段日子,我和姐姐早晨5點鐘起來,趁人們還在熟睡,將一張張批判父親的大小字報撕得粉碎,處理得無影無蹤。就這樣,撕了貼,貼了撕……
昨天還和父親以老師相稱并給家里送食物的“叔叔”,今天搖身一變,在數百人面前站起來批斗父親;有些人在公開場合批判父親,之后又趁人不備到家里向父親做解釋;還有好多好多的叔叔阿姨,臉上掛著和過去不一樣的笑,他們輕描淡寫瞥來的那一眼……那段日子,我們見識了無數這樣令人寒心的場面。
“世界為什么會這樣?”
“事實可以這樣說也可以那樣說?”
“撒謊!投機!翻臉不認人!這些居然被認可?!”
“長大我們一定要報復這些人!”
我們兄妹抱著這樣的心態,度過了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
后來,父親原諒了這些人。我們一天天長大,慢慢理解了父親的寬容。要善良地對待這些人,理解時代給他們帶來的無奈,忘記仇恨,重新開始。
再后來,胡耀邦總書記的批示,似春風吹綠了荒蕪的草原,溫暖在我們悲傷已久的家中蕩漾,那一天過得好快好快。
父親心中那座冰山融化了,帶著心中那份感激和無以言表的真誠,父親接受了影片《淚痕》的導演任務,一曲《心中的玫瑰》唱出了他壓抑在內心的無限苦悶和孤獨。他呼喚著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呼喚著清官好官,期盼著正義的回歸。他因這部電影獲得了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的殊榮。
此后,他拒絕了許多“政治大片”的邀請,將無限熱情投向當時并不讓人看得起的質樸的武俠電影。父親在這一時期的創作,平靜如水、自由舒暢、天馬行空,進入了中國武術的精神境界——“空”。
他已不需要榮譽,不需要獎賞,不需要成為關注的焦點,不需要為時代和主義“奮斗終生”。他只想平靜地生活,娛樂大眾、娛樂社會、娛樂生活。看似普通的追求,卻有著博大精深的哲學內涵和道德信仰。一名新中國電影藝術家,從輝煌燦爛到選擇平靜安寧,這也許就是生命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