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批評批評家》一文里,詩人托·斯·艾略特將文學批評家分為四類:第一類是職業批評家,他們通常是某報某刊特約評論家,每篇文章都為新書面世而作;第二類批評家注重個人情趣愛好,常干的事情是為那些被人遺忘或者不恰當地貶低了的作家聲辯——“引領我們去發現那些曾被忽略的精彩之筆,在原本以為盡是無聊的地方找到引人入勝之處”,善于在二流作家身上發現其卓異之處的喬治·圣茨伯里就屬于這類;第三類是學院批評家和理論批評家,艾略特將純學者型和哲學家型都包括在內;最后一類批評家,艾略特的界定是,“他的評論只是他創作活動的副產品,尤其是身為詩人的批評家”。這類批評家的名氣主要來自他的創作,而他的評論亦有其獨立價值。艾略特將自己歸入第四類。
其實,他是第四類和第二類的混合。他對于英國文學史上一些被遮蔽、被忽略的“次要”作家的探索與發現,無疑是他的一大貢獻。他精到的分析提醒我們,在人頭涌涌的莎士比亞大酒店之外,還有許多令人心動的盛宴等著我們造訪。他固然景仰莎士比亞的偉大,寫過有關莎士比亞的評論,但他更看重的是自己那些論莎士比亞同時代作家的文章,“正是從這些次要作家身上,我學到了東西,寫出了自己的詩歌;是他們,而不是莎士比亞,激發了我的想象力,錘煉了我的節奏,滋養了我的情感”。他認為莎士比亞這樣的泰斗無法影響別人,只能被別人模仿,問題是“影響會促成豐饒多產,而模仿——只會導致貧瘠不毛”。
《艾略特文集·傳統與個人才能》一書收入了艾略特有關莎士比亞時代多位戲劇家(以素體詩形式創作劇本的詩人)的評論文章。盡管他晚年時認為,之所以自己年輕時的文章更受人擁戴,一大原因是文中流露出的年輕人的武斷,但是我們讀他這些文章,并沒有感到里邊有太多的武斷,倒是常常被他敏銳健全的辨析力和縱觀全局的本領所折服。
大名鼎鼎的本·瓊森,“幾代人以來,在英國文學的資產負債表上以負債而非資產的形式存在。沒有哪位批評家做到使他看起來令人愉快抑或是令人感興趣”,但是艾略特發現他“運用了極為高超的戲劇構造技巧……《巴托羅繆市集》幾乎沒有情節可言;令人驚訝的是,這部劇就是圍繞市集上令人手足無措的快節奏的擾攘喧囂而展開;劇情就是市集本身,并非市集上發生的任何事件。……把整個劇緊密組織起來的不是情節,而是一個靈感的統一體,它以其巨大統攝力向情節和人物輻射熱量”。他在瓊森身上發現了一種源自個人才智中形而下部分的才能,正是這種才能使得瓊森筆下的人物生氣勃勃,同樣是這種才能,使得拉伯雷和狄更斯小說中的人物充滿了生命力。
在閱讀米德爾頓的作品《傻子》時,他發現自己先是陷在大量低劣的傳統情節中,臨近劇終,還以為“我們不過是在關注一部異想天開的伊麗莎白時代的道德劇罷了”,最后才發現,“我們正在觀看的是作者不動情感地展示給我們的可以發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的原始激情”,“事實上它像《玩偶之家》這樣的戲劇一樣,是獨立于時代傳統而存在的?!彼J為即使是莎士比亞和索??死账挂矔閯≈械倪@兩句臺詞感到驕傲——“你能用哭泣讓命運改變它堅決的意志嗎?/ 那么你就在我面前哭泣吧?!薄渡底印返闹饕楣澥?,比阿特麗斯為擺脫不愛的未婚夫,嫁給心愛的男子,接受冒險家德弗洛里斯提議,請他謀殺自己的未婚夫,最后發現自己要付出的代價是成為殺人兇手的情婦。艾略特說,“悲劇每一天都在發生,直到永遠。最偉大的悲劇總是要展示重大而持久的道德沖突”,這時他將米德爾頓這部作品提升到一個極高的地位,“在悲劇的道義實質上,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就這部劇作而言,整個伊麗莎白時代勝過米德爾頓的只有一人,他就是莎士比亞。在某些方面伊麗莎白時代的悲劇可以與法國或希臘悲劇相媲美,就此而言《傻子》則為那個時代除了莎士比亞的劇作之外所有悲劇之冠”。
我想起因推崇晚明小品、出版《袁中郎全集》而遭魯迅痛貶的施蟄存。施蟄存以及對于晚明小品同樣熱愛的周作人和林語堂,他們對于晚明文章之美以及閑適情趣的宣揚,與艾略特之弘揚那些被遮蔽的伊麗莎白時代作家,其出發點是相近的。而鐘叔河對于周作人,止庵對于周作人和廢名的弘揚,也是這個意思。周作人的再發現,“周作人熱”的持續,當然不是因為之前他的地位偏低,他只是被政治活埋得太久。周作人的散文早有定論,周作人對日本文學和古希臘悲劇的翻譯也是最上乘的。最近重讀他的幾首小詩,受到很大觸動,那種因無聲而發出的聲音,因清淡而溢出的味道,因軟弱而獲得的力量,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詩歌中罕見的。這令我確信,無論其散文、翻譯還是詩歌,都會讓當代這3個領域的絕大多數作(譯)者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