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衛芳一看就是個好人。他的急躁、軟弱和善良,全掛在臉上。
父親因其自殺帶來的道德輿論雙重壓力,似乎沒讓他變得沮喪或者不堪一擊。多數時間里他處在一種放空狀態:恬靜,友善,隨遇而安。秋末校園的陽光,街頭的熙熙攘攘,出租屋外打樁機的轟鳴,連同網上鋪天蓋地關于他的爭論,一齊被他屏蔽在視線之外。接受各路媒體采訪時,他那本教師資格考試輔導教材一直沒離身,仿佛他只是不小心被“你幸福嗎”欄目記者隨機抓到的路人甲。午飯時間,他小心翼翼打開手機——兩年前花一百塊錢買來的諾基亞1110,收了幾條短信,連忙按了關機鍵。這樣,世界就被他關在外面了。
“找我的人太多啦,全亂套了。”他用幸存者的口氣說道,那種神情意味著形勢有些意外,但局面仍在掌控中。顯然這樣會錯失很多:熟人的聯絡,更多的曝光率,甚至是一些可能的幫助。但他覺得電話多就是該關機——對他而言掛斷陌生來電太過粗暴,相比之下,關機就顯得溫和些。
他挑選了一些媒體——在他看來“有誠意”,或者運氣很好碰巧在他開機時間打進電話的媒體——接受采訪。即便如此,那些重復的問題還是讓他累得夠嗆,但他始終保持友善的微笑。他的經歷以及與他相處的經驗表明,那不是新聞發言人的職業訓練,而是害怕自己不經意間的怠慢傷害到他人的同理心。他害怕得罪人,更確切地說,是怕傷害別人。他心軟,一次次地被路邊乞討者的故事打動?!芭笥讯颊f那是騙子,可是當時我拒絕不了?!?/p>
他一樣害怕被傷害。他在農村長大,但在出租屋外聽到狗叫時的下意識反應仍然是想逃回屋里。采訪時我開了個玩笑稱他“大叔”,他黯然的眼神告訴我這句話刺到了他。工作無定,被人嘲笑,家人受辱,父親自殺,他的一切悲哀都是因為該死的年齡。
今年他41歲,河北大學人文學院中國近現代史專業研究生畢業一年,沒有工作。
他很明白自己已站在輿論的風口浪尖,而他正是這場風波的當事人及策劃者。當父親還戴著呼吸機躺在病床上時,他請朋友到醫院拍攝視頻放到網上。這樣就有了《研究生畢業回家種地 老父氣絕服毒》的新聞。
朋友發短信告訴他:現在網上對你炒作的議論很大,對你很不利?!拔也环裾J希望通過此事引起社會的關注,”他對記者們一遍遍地強調,拍攝視頻時父親實際上已經脫離危險,“我沒有炒作。”
“農民就不能吃安眠藥?”
苗衛芳已不是第一次成為新聞人物。就在去年5月,他的朋友拍攝了一段他與父親犁地種花生的鏡頭,廣東衛視注意到這段后來發布在網上的視頻,便邀請他去上海做了一期訪談節目,題目是“種地的研究生”。
那次節目之后,一些南方的企業曾在電話里對他說:你可以來這里工作。他含糊地表示“考慮考慮”,對方沒再聯系他。當然他也沒打算去,“都是些電子、珠寶之類的。我不是鄙視這些工作,而是無能為力?!?/p>
一年后他仍然沒有工作。顯然,守候在父親病床前時,去年的經歷給了他一些啟發。
苗衛芳的父親苗風山今年67歲,他和老伴住在距離保定市區一百多公里的阜平縣柳樹溝村。在那個沒有樓房的小山村里,苗家的住宅是四間黑黢黢的土坯房。家中惟一的電器,是一臺用來冷藏胰島素的冰箱。苗衛芳的母親患有糖尿病,長年臥床。
記者找到苗風山時,他正穿著一件不合身的毛衣在地里收白菜。去年冬天動過腰椎手術后,他也在床上躺了4個月,現在走起路來仍不很靈便,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勞作。
患病前的苗風山是村里的干活能手。苗衛芳說,父親是個不會出巧勁的“苦力”。對于前勞動能手來說,比喪失勞動能力更讓他傷心的,是兒子苗衛芳去年讀完研究生至今沒找到工作,這讓他在村里感到丟臉。今年5月25日晚臨睡前,他悄悄吞下一瓶100片的安定。
幾小時后,一覺醒來的老伴發現丈夫狀況不對。苗風山被送往阜平縣中醫院,而后又轉往石家莊河北醫科大學附屬以嶺醫院搶救。檢測結果顯示,他的血液中安眠藥成分≥3.9mg/L,而達到2.0mg/L即為中毒。
此次搶救前后花去的一萬多元無疑讓家里雪上加霜。苗風山并不知道如今100片安定已很難致死,這種在農村并不常見的自殺方式甚至一度迷惑了縣中醫院的醫生,他暗示中毒的病人可能已經垂危,家屬們應做好辦后事的心理準備。在縣里做面條生意的苗衛芳趕到醫院,他堅持主張送石家莊搶救。
事后苗衛芳對縣中醫院的醫生頗有不滿:“他懷疑可能是農藥中毒?!睂嶋H上醫生這樣判斷也不算奇怪,但他覺得這也是一種歧視:“農民就不能吃安眠藥?”
“沒人說我壞,但也沒有人尊重我?!?/p>
10月19日,苗衛芳出現在河北大學校園里的人工湖邊。營養攝入不足和陽光攝入過量導致他面色欠佳,而他偏偏又穿了件跟他臉色一樣晦暗的夾克,還好這天陽光不錯。他架起二郎腿,對著央視的鏡頭侃侃而談。他做出各種手勢,盡力讓自己像電視里的那些學者一樣溫和儒雅。第二天晚上,他將出現在白巖松的節目里,全國觀眾都可以看到他了。但他沒打算告訴父母收看這個節目。
苗衛芳生性軟弱,卻并不隨大流。在考研前的三十多年時間里,憑著一種植物般的韌性,他讓人生已經拐了好幾道彎。從父親那里他繼承了善良、急躁,還有勤奮。他記性好,小學時成績優異。到初中卻慢慢掉隊,中考失利。
很多農村打工者聊起往事時都會說:“我小時候成績很好,只是后來……”苗衛芳原本也應跟他們一樣,毫無留戀地告別校園,回家務農或者出外打工,成為新一代農民。但在工地摸爬滾打幾年后,他又通過關系上了高中。此時他已是20出頭的青年,在一群少年中顯得扎眼。理科的課程讓他頭疼,高二時他再度放棄學業。他當過工地小工,做過豆芽、豆腐等好幾種虧錢的小買賣。再后來他到呼和浩特打工,知道了還有成人高考這條道。他崇拜作家路遙,并像《平凡的世界》的主人公孫少平一樣,白天拼命做工,晚上堅持讀書。1998年,他考上了呼和浩特管理干部學院。
兩年后他如期完成學業,卻因為學費欠費沒拿到文憑。2002年他回到保定,又開始準備自考。2004年6月,他獲得了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大專文憑,并順利應聘到一所私立中學任教。一篇關于他的通訊寫道: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完成了他人生的兩個嬗變:從一個社會青年成為一名優秀的大學畢業生;從一個工地上的打工仔轉變成了一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幾年后,他又拿下了自學本科考試。
這些考試都是在教書之余準備的,他在一點點地給自己增加籌碼。他是個善于利用時間的人,在研一時他又用課余時間寫了本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二月蘭》。那是一本以自己代課經歷為原型的自傳體小說。書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很享受這份工作。他曾是皮格馬利翁效應的信奉者,相信贊美能感化頑劣的學生,但最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學生太難管,”他說,在私立學校里學生是上帝,老師卻沒有尊嚴。學生們當著他的面交頭接耳,在課堂上搗亂,跟他頂撞,無視他的存在。他卻無計可施。
“后來我也管,體罰,但他們不怕?!彼f,“我個性軟弱,學生能看得出來。”他也說過寧可回家種田也不愿教書,但這終究是氣話。
村里人也沒把他當老師看,因為他像那些打工者一樣漂泊不定。幾年間他換過4次學校。他說:“沒人說我壞,但沒有人尊重我。”在關于他的看法上,他相信學生和村民或者外面人都是一致的。
2006年冬天,他與一位代課女老師結婚。對方比他大3歲,帶著與前夫生的兩個男孩。“老苗家可真能耐,一結婚就添了3口人!”村民冷言冷語道。
“富士康里能搞研究嗎”
如果不讀研,現在是否更好?
“很難用yes或者no來回答?!彼f。
苗衛芳考上研究生多少有些偶然。2007年夏天,一位教英語的同事抱回一摞資料,興沖沖告訴他自己要報考河北大學歷史學研究生。他覺得這是“挑釁”。“教英語的都能考歷史學,我教歷史為什么不能考?”
那位同事未能通過筆試,而37歲的苗衛芳卻“陰差陽錯”考上了。他頗為得意地在文章中寫道:“多年讀書的積淀,八年自考的經歷,使我答起卷來如行云流水一樣自如。盡管考前我根本沒有復習,更沒有參加考研補習班?!?/p>
復試時,老師隨口感嘆了一句:這么大歲數,將來找工作會很難啊?!拔耶敃r不知道。進了研一就知道了,上屆師兄好多都沒找到工作。這個專業是偏學術性的,不好適應社會要求?!彼f。
但研究生的3年是他迄今最愜意的時光。在他的小說里,主人公默念著“高級知識分子”這個詞無數遍?!白罱K,‘高級知識分子’這個意念如同充足了氣的熱氣球,再也無法壓抑,氣勢沖天地向空中升去?!?/p>
那些“年輕得讓他無法忍受”的同學在通宵達旦喝酒搓麻上網,苗衛芳則堅持每天上晚自習,學英語,寫小說。研二開學時,他東拼西湊籌來一萬元,自費印刷了1000冊《二月蘭》,在校園里擺攤售賣。賣掉了百八十本。這個成績他已經很滿意了,并且校園里還賺來了一些粉絲。如今想起來他仍然嘴角帶著笑意,“說真的,這事還挺有意思的。”
大齡研究生并非只他一人。同級同學里,他發現一個比他還大一歲的,這很是讓他感到安慰。與苗衛芳一窮二白不同的是,這些人到中年的老學生們入學前多在體制內有份穩定的工作,他們也希望通過讀研,試圖給困頓的人生尋找一次轉機。
直到參加面試前,苗衛芳才把考研的事告訴家里,父親并不在意——對他來說,成考,自考,考研應該都差不多。直到要辦理戶口遷移時,苗風山才反應過來:兒子要離開柳樹溝,變成“國家的人”了。在柳樹溝,雖然大學生并不稀奇,但研究生還是歷史上頭一回。“這回是正兒八經的學校,不是過去那些雜牌軍!”父親跟村人說。在鄉鄰面前,他夸下??冢骸肮k學校里老師的學歷還不如我兒子,他將來前途肯定差不了!”
村人的眼神里開始有了些“小小敬畏”。“但他們是在觀望,你好起來就巴結你,不好的話就踩你?!泵缧l芳分析。他也聽到一些在外見過世面的人的評論:考上也白考,大學生畢業都找不到工作。
苗衛芳早就知道3年后的就業將是個難題。企業招聘30歲是道坎,公務員的線則劃在35歲。而他畢業時卻已年逾不惑。每次回到家里,看到父親還蒙在鼓里替他高興,他就有些難過。他有意不提就業的事。再后來,父親也不說了。
他的婚姻卻在日趨窘迫的財務中走到了盡頭。“不掙錢沒收入,讀研還花家里錢?!鼻捌尢岢隽穗x婚,并退還了當初的彩禮。
對于老之將至的父母而言,40歲的兒子考上研究生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人生有了轉機,也許不用再“打工”;悲的是不知畢業后的運氣如何,而且研究生讀下來也得花費不少——雖然沒花他們的錢,但在他們看來,兒子的錢就是家里的錢,那也便是他們的錢。
研三畢業前,形勢已經明朗了,苗衛芳班上19人中僅有4人確定去向,大家在一片愁眉苦臉中畢了業。那幾位“大齡同學”也多在一番碰壁后料定“轉機無望”,各自回了原單位。
苗衛芳對公司沒有興趣,那不是他要的能搞創作和研究的“理想軟環境”:“老板天天逼著你,每天多少個M(剩余價值)給我創造出來!富士康里能搞研究嗎?不能,會自殺的?!?/p>
因為《二月蘭》和之前一些作品,苗衛芳在保定文壇已小有名氣。他想找個“文聯或者作協”的工作,因為“清閑,沒人管,還可以自己搞搞創作”。但那些作協的文友們告訴他:交流可以,工作沒戲——公務員招考35周歲的硬指標誰也動不了。
2011年春夏之交,他寫完論文回老家種花生。村里人已經知道苗風山夸下的??跓o法兌現,對苗衛芳的不屑也公開化了。他走在路上,別人看著他遠遠地笑。他去找人借東西,沒人搭理他?!拔易约簺]聽人家說什么,但是父親都聽到了?!?/p>
苗衛芳對村人的不善早有準備,他覺得自己與他們不一樣,不值得計較。但那些譏笑和言辭卻深深地戳痛了父親苗風山,他坐立難安。
苗衛芳曾說過自己可以當陶淵明:“如果我有工作回去種地,他不會說什么;可是現在我什么都沒有,路被堵死了?!彼肿晕野参康溃拔矣芯瘢凶非?,可是他(父親)什么都沒有。”
苗風山后悔支持兒子去讀研,因為沒有期望也便沒有失望。“他之前說過好多次,‘我不想看見你,我不想活了。’我們都沒當真。”苗衛芳說,“沒想到他真的做了。”
把父親從醫院接回家后,倆人間的對話更加小心翼翼。沒過幾天苗衛芳就知趣地出門了,他仍然只能在私立學校里尋找一些短期輔導班的機會。如今家里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各類農具迅速占領了原本屬于他的那間廂房。從去年6月到現在,苗衛芳乃至苗家在柳樹溝就像一個笑話。
在苗衛芳幾十萬字的各種小說中,主角原型都是一個個自卑善良又敏感拘謹的人,就像他一樣。他寫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他甚至寫到終極問題,對人生的變幻莫測感到懷疑。
他的作品中很少寫到村民,因為他們不在他的視野內。他也很少寫到父親。苗風山話不多,按兒子的說法是“跟他一樣說話太直”。前來尋訪的的記者都被苗風山帶到苗衛芳的嬸嬸家,這個精明的嬸嬸看上去是苗家的代言人,但對侄兒不恭的評價使她聽起來更像是柳樹溝村民的代言人?!八粍照龢I,不負責任?!泵缧l芳的嬸嬸說,“他父母親年紀那么大了,躺在床上沒人管。他不正兒八經找個工作掙錢,還要寫東西,腦子有問題。”
一旁的苗風山面無表情地聽著——之前他每次想開口說些什么總是被她制止。在私下里,他還是會夸苗衛芳小時候作文寫得棒,他說苗衛芳是個善良的人。兒子依然是他的驕傲,只是在村里他沒法理直氣壯地引以為豪。雖然只讀過小學,但他還是很關心研究生兒子的著作。他說看不懂苗衛芳的第二本書《大清河水系與津保內河航運研究》(言下之意他讀過《二月蘭》),那是他兒子的碩士論文。
他沒有提出想見見兒子,而躲在保定市內出租屋里準備報考阜寧縣中學教師的苗衛芳也拒絕了隨記者回阜平老家的提議。輿論對他的關注程度讓他驚訝,他總結說:“這說明知識分子在關心這個事。而且他們中間肯定有很多跟我一樣的農村出身,在外漂著。他們都有一個回不去的家鄉,所以才會有這么多共鳴?!?/p>
記者們還在陸續奔向柳樹溝,這讓苗風山不勝其擾。最新的消息是他已經和老伴住到隔壁鎮的女兒家,他們希望避過這陣風頭。而苗衛芳的電話依舊打不通,只是提示音從關機變成了停機。
(感謝《半島都市報》記者朱艷麗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