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70歲的保羅·安德魯來滬,媒體圍堵之,追問他如何設計出了那枚紅旗下的“蛋”(國家大劇院),殊不知,安德魯那次帶了他的新小說,其實是為文學而來。
涉及建筑的密集提問中,出于個人興趣,我插了一句:“您看過什么中國作家的書嗎?”
“Mō Yàn!”法國老頭眼里放光(雖然倆字沒一個在調上),“他的作品有一種直接而強烈的感情,讀他的小說讓我感受到了中國的農村生活,雖然這和我所熟悉的法國農村很不一樣,但我也可以理解。”安德魯侃侃而談,說他看過《天堂蒜薹之歌》等好幾本莫言的書,提到《檀香刑》時,他皺著眉用手比劃出一根大木棍,“難以想象地殘酷。”那表情我記憶猶新,這么個前衛的法國建筑師,對莫言極具鄉土味的小說如此感興趣,真是很有意思。
那年8月,莫言現身上海書展,用他那四聲偶爾也不在調上的山東普通話做了“我的文學生活”長篇演講,他說自己寫劊子手是隱喻人心:“現在很多人表面上在懺悔,但都沒觸及自己的內心,就像劊子手也會懺悔,但他們更多會為自己披上一件‘法衣’,而這件‘法衣’便是皇帝賜予他們的權利。劊子手會告訴自己,殺人是在履行職責。換成現在就是有些人不斷地為自己不當的行為找理由。”印象最深的是,那次演講,溫和的莫言還義憤填膺地提到了林昭和張志新的遭遇。
次日吃飯,大家都在聊幾天前剛去世的197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仁尼琴,有人借機表達了莫言有望摘獎的信心,但他本人倒十分謙和,只是笑呵呵地“莫言”著。幾天來悉心接待、恭敬陪訪的編輯聊興漸濃……飯局一拖長,下午的專訪自然被壓縮了,莫言略談作家的道德義憤及其創作追求等問題,便匆匆趕往機場。
那幾天排了多家采訪,一圈下來,莫言早已疲憊,但又不想顯得不近人情,于是答得精簡。我們的對談結束于他對索爾仁尼琴的評價,他坦率表達,認為索氏作品“依然缺少拷問靈魂的精神”。彼時,《生死疲勞》出版已有兩年,莫言還未有新作面世。
莫言回京后,我曾嘗試郵件補充采訪,但他行程早已排滿:“我12號去德國,然后去香港韓國,要到10月中旬才能回京。你的問題很多,只能等我回京后找時間回答了,抱歉!”這一等就等了一年多,直到2009年底他攜新作《蛙》再次來滬,接著上次“拷問靈魂”的話題,我們又長聊了一次,從“輪回”到“救贖”,那天莫言答得深入。
后來郵件聯絡,他都爽快回復,客客氣氣的;2010年春節,報道出來后,我寫信感謝他撥冗受訪,很快收到回郵:“不必客氣啊!謝謝你的工作。”一個“啊”字,仿佛能看見他瞇著眼笑呵呵的樣子。
當年訪前做功課,翻了好幾本書,有篇評論令我印象深刻,“(高密東北鄉)那塊巴掌大的地方是世界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那塊巴掌大的地方上發生的事情是世界歷史的一個片斷,所以,他的作品就具有了走向世界、被全部人類理解和接受的可能性。”
如今,更多人為這個“腦袋上頂著高粱花子”的鄉下農民(莫言自嘲)獲諾貝爾獎而激動,但要知道,許多人二十多年前就為他的作品而激動了。
我們應該感恩的是,至少還有文學。